水清浅 第三十一章 狗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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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还有一个被当成妹妹疼爱的小姑娘。”楼疏若继续回忆一般地道,“那曾经的两个兄弟,他们二人的父亲便是死在那一役中。原本这两位叔伯是不必亲自去的,上战场也只因了我父亲的一句话,要诱敌,必得作出些真样子来,大将不上战场,也得有两个看起来很镇得住场面的人上去。两位叔伯战死,其后牵扯出染竹的生父,导致染竹母亲惨死,染竹与养父反目,却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也许……唯一能够庆幸的是,染竹与阿南虽然都将我父亲视作不共戴天的仇人,却未将我算进去。只是……只是……”
“那么另外那位姑娘,又是如何与你成了陌路?”瑞香仿佛了解他忽然犹豫不言的心思,很体贴地问了下去。
“在那一役之后,召南宫原是两位叔伯手下的宫众群情激愤,纷纷要闯入藏仪皇城为冤死的两个旧主讨回公道。在那种大多数人都不冷静的情况下,自然是要有个冷静的人去阻止的……那时去的人,就是这位姑娘的父亲。”楼疏若慢慢掰了掰手指,四根手指,一根一根重新掰下去,“所以曾经的四个人,包括我父亲在内的,那曾经的那四个兄弟,现在已经只剩下一个。那时她的父亲是除了宫主之外唯一能主事的,宫主不能策马狂奔,便只得由他快马前去与藏仪国君解释周旋,将莽撞的宫众带回,当时混乱不堪,他被一支流矢射中,之前还能装成没事人一般,回来的途中终于悄悄落了后,我去接他时,才见到他的整条手臂已经完全发黑。沾染得肩膀也已经有一小半黑气上行即到心脏,流矢上喂过毒……藏仪的毒,一向很厉害。”
瑞香点了点头,藏仪毒的厉害,他早就领教过了。
“我虽然略通医术。却不算很精。当时看着那伤,能想到的唯一保命法子就是先将中箭手臂上的伤口切开割肉,然而倒霉地是。那时手边既没有刀。也没有剑。”
瑞香明白了,道:“于是就用了牙齿?”
“是啊。”楼疏若好像真的觉得自己很倒霉的样子,扶着头叹了口气道。“所以等他的女儿找来的时候,看见地就是我从她爹身上生生咬了一块肉下来。”
他说着故意眦了眦牙,昏暗灯光下两排牙齿显得白森森吓人,瑞香顿了一下,道:“然而还是没把人救回来,对么?”
楼疏若叹气道:“救回来了我就不会这么惨了。最凄凉的就是那毒深入骨髓,其后整具遗体都浸透了毒,不能留着害人。就只好一把火烧了,搞得看起来真的像我把人吃掉了一样。若是在这之前,只怕我解释什么她都会听,然而偏偏是在那时,解释什么她都不会信了。”
瑞香轻轻“嗯”了一声,楼疏若也忽然住了嘴,神色有些怔忪。仿佛也忽然沉浸在回忆里一般。不知想起了什么,瑞香看向他时只觉他似乎忽然笑了一下。然而仔细看时,又明明没有笑。
“然而说了这么多,楼大哥似乎还没有说到自己。”瑞香终于忍不住提醒他,“楼大哥自己,与召南,与藏仪,又是怎样地关系?”
“我?我很好说地。”楼疏若道,“我娘是个胡姬,原是被人卖来卖去的下贱女子,我爹不知是什么人,后来我娘辗转流落大漠,被召南宫收留。我娘被献给藏仪国君时,肚子里已经有了我……当然这事似乎连我那个召南宫的父亲都不晓得。啊……用你们地话来说,这叫做怀柔,对不对?”
怀柔,美人计,等等,都可以用来形容这个事情。史上范蠡献西施于夫差,吕不韦献爱姬于嬴异人,虽然各有千秋,然而多半殊途同归。
“不过,后来我娘临盆,婴孩一开眼,那些人就觉得,两只眼睛好像有点不对劲。”楼疏若眨巴眨巴眼睛,“当然,那时还小,看不真切,大概到我四五岁的时候,两只眼睛一黑一蓝的对比就非常明显了,因为蓝得非常明显,完全不是不对劲,而是真的像是……妖怪一样。那时教我读书习武的就是召南宫主,他听说了藏仪国君越来越不耐烦臣子不断上奏说我娘和我是妖孽,将我娘囚禁,准备暗地处死我时,连夜赶进皇城来,那天还下着雪,他就抱着我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求国君收回成命,之后一双膝盖就废了,不能随意弯曲,可以坐,不能跪,武功也是,下盘很松散,不能再上战场,甚至不再能骑马。”
“再之后,藏仪国君就让我入住召南宫,不再回藏仪国境,拜召南宫主为父,名字也就改掉了。”楼疏若道,“以前叫万俟栩……陛下也许已经猜到了。再等我长大一些,我父亲才庆幸早些把我了皇城,因为越长大我的容貌就越明显,虽然大部分很像我娘,然而另外的……无论是身形,脸的轮廓,都没有胡人或者藏仪人那种高鼻深目地鲜明,也就是说,我的生父理应是个汉人。”
“凭良心说,无论如何,我父亲对我很不错。”楼疏若思考了一会,“为了我废了膝盖,把我养大,教我读书习武,在将召南宫的事务交给我时,也没有对我有什么猜疑,甚至于,连召南宫的至宝天禄也交给了我保管。虽然他最初把我娘献给国君的心思不算得光明正大,但至少在之后的时间里,他还是……对我很好。不过我娘终是没等到可以出来的那天。”

一时又安静了下来。
楼疏若固然没有再说什么,瑞香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良久良久,才缓缓地叹了口气。
照理说,人是不该被太多过往缠身地,一直为了过去地事多愁善感也实在太婆婆妈妈了一些,又不是文人墨客,那么喜欢怀念做什么。
然而听着这一番话。瑞香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忆了一些事,许久不曾碰触的东西蓦然涌动,像是忽然被撕开了窗户纸,风就肆虐地灌了进来。
雪,不能见容于人地出身。同样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只是瑞香习惯于等,即便已经知晓一切。能不戳破的东西就不想去戳破。若能随遇而安,若能只求现世安稳,就已经不错。直到这些都可求不可得时,才会真的去争。而楼疏若习惯于早早地接受,早早地明白,直到能以玩世不恭地口气,将这些过往当成别人的故事一样平静讲述出来。
“召南宫主将你娘献给国君,是为了保住召南宫么?”瑞香抚了抚床沿,忽然像是漫不经心地说,“这么说来。你的那两位叔伯,也许死得心甘情愿。”
他说话跳跃了一些,有些不连贯,也有些没头没尾,然而楼疏若已经听懂。
于是只是笑了笑,说道:“对啊。”
他一向笑得很温暖也很真诚,眼睛黑者如墨。蓝者似空。清澈明净,仿佛一笑就有十里荷塘。越冬疏梅,说话慢而清晰:“还记得那日刚回京城,在白氏别院,写的那两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洲。那是我父亲最喜欢的,他与另外三个叔伯都是汉人,却都效忠藏仪,其中地原因不为外人道,我也只知他们年轻时候,也不过是一心闯荡,万物不萦怀,初出江湖,尚带着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的豪气。那日两个叔伯上战场,走之前也不过与父亲说一句话。”
他将手握拳放在胸口,有些虔诚的意味,说道:“热血依然可沸。”
“最后离去地那位伯父,前去拦人时,也不过跟父亲说一句,你放心。”楼疏若道,“他们都是一言重逾千金地人,我父亲无论如何都是欠了他们,父债,自然是子偿。”
“所以,陛下你早已可以放心。”楼疏若又笑起来,“我并不想为藏仪在钧国做卧底。藏仪于我来说,如同钧国一样,既非我故乡,也非我仇敌。”
瑞香看着他的笑容,蓦然想起了初见时他说过的那句,蝙蝠。不为天上飞地那群所接受,也更不会为地上走的那群所接受。
人的心在外漂泊久了,总会想要回到故乡。无家可归的人,便只如蝙蝠罢了。
他也笑了一下,决定改变话题,问道:“那么现在,楼大哥想到没有怎么把自己弄出去?”
“我说过了,要把我弄出去,自然要找到元凶,元凶,就是一窝蜂的人。”楼疏若眼珠一转,道,“不过我也知道你们肯定在为找不到那个一窝蜂而头疼,其实你们找不到,只因你们是君子。”
“哦?那么小人的做法呢?”
“江湖中人,无论多么艺高人胆大,都是最怕惹上朝廷的事。”楼疏若道,“所以,既然他们能嫁祸给我,我自然也可以嫁祸给他们。一窝蜂惯用蜂群袭击人,万一有个消息说,一窝蜂的人惯用地蜂群袭击了钧国皇帝,他们便再也不能置身事外。到时,哪怕是弃卒保帅,都可能有人会出来的。”
他捧住脸做可爱状:“我聪明吗?”
“这样很麻烦。”瑞香道,“慢慢部署,等消息传开去,再等一窝蜂作出反应,不知要何年何月,我相信我和楼大哥都等不了那么久。”
“那么陛下又有何妙计?”楼疏若本来就是信口胡吹,被否定了也就算了,继续笑嘻嘻地问道。
“替香一字字地说出来,楼疏若不由自主地怔了怔。
他弯起嘴角来苦笑:“陛下……”说到一半,胸腹之间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他不由得用手按住了胸腹之间,坐也坐不住,慢慢蹲下来,满头都是冷汗,千言万语都只变成一个字。
痛!
“楼大哥?”
瑞香矮下身去,却也只听到楼疏若微弱地说出了两个字:“决音……”
决音?瑞香再不敢耽搁,立刻出去唤来了南木,往关着决音的地方去。由于之前楼疏若强烈要求扣下跟着他来的人,所以至今,楼疏若被关了多久,决音也就被关了多久。更因为决音的古怪东西多,刻意加强了对她的看守,并将她身上地所有物品都搜走。南木先行到达那里时,决音早就已经从最初地烦躁变成了安静,听着南木说过来意,也不过冷淡地说了一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她说得安静,心里却不停地发抖,仿佛有人在心里不停地叫嚣,献祭蛊终究还是出了问题,献祭蛊终究还是出了问题……
瑞香在外看着她跟了南木出来,一眼瞥见她那双伤痕明显地手,眼神一闪,终是什么都没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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