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几年之后,村里的知青当兵的当兵,上学的上学,招工的招工,回城的回城,病的病,死的死,昔日热闹非凡的知青点变得冷落如寒窑。到了一九七五年春天,知青点里就剩下"茶壶盖子"和"宋鬼子"了。村里人可怜他们,私下里商量:干脆,让他们俩结婚得了,这样,他们的心情也许会好一点。司令的娘说。
"还要你们操心?人家都是有文化的人,还要你们操心?"
司令的娘从知青进村那天起,就负责给他们做饭,从十二个人的大锅饭做到两个人的小锅饭。她感叹道:
"嗨,我就像一个老麻雀,眼看着这些小麻雀一个个地飞走了,什么时候这两个也飞走了,我的事也就完了......"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的表情很是真诚,"茶壶盖子"看着她的老脸,眼泪都流了出来:"大娘......谁都能走得了,惟有我走不了......"
司令娘说:
"孩子,不要着急,国家不会忘了你的,当年国家花了那么大的本钱栽培你,还能把你扔在这里一辈子?你和小宋都不是久屈人下之人,天老爷磨难你们,是为了让你们将来担大事的。"
"茶壶盖儿"绝望地说:"大娘呀,你看看我这手,粗得像老树根一样了,就是给我一架钢琴,我也弹不出声音了......"
司令娘抓过"茶壶盖子"的手放在眼前端详着,说:"不粗,不粗,比你大娘的手细多了!"
"茶壶盖子"把头伏在司令娘的胸前,说:"大娘,你就像我的亲娘一样......
"大娘要是有你这样一个闺女,下辈子变马变牛都行......"司令娘从"茶壶盖子"头上揪下一根白发,说:"闺女,你可要把心放宽点,瞧瞧,都有了白头发了!愁思使人老呢!"
"茶壶盖子"接过那根白发,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这时候,我和司令、吴巴等人都成了大青年,我们的脸上,生满了胡须,布满了皱纹。几年前那场毒打,治好了我的相思病。现在回忆起我对"茶壶盖子"的单相思,自己都感到脸红。如果不是爹娘对我痛下鞭笞,我很可能会因为她而死。为人民利益而死比泰山还重,为一个女人而死比鸿毛还轻。现在,我对"茶壶盖子"的容貌基本上可以做一个比较客观的评价了。首先要指出的是,将近八年的农村生活,严重地损坏了她的容貌。她的皮肤失去了初进村子时的那种珍珠般的光泽,她的眼睛里的光芒也比刚进村时暗淡了许多,她的曾经让我们心醉神迷的牙齿,也因为长期饮用含氟水而发了黄。常年的艰苦劳动,使她的腰身也变得粗壮臃肿;她的嗓音变得更加沙哑,我们好久好久听不到她的歌声了。这时候她已经二十七、八,这在村里边已经属于老姑娘的年龄了。我姐姐跟她差不多大,但我姐姐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我因为少年时留下了作风不好的恶名,找媳妇屡遭挫折,但我也终于和王木匠的瘸腿闺女王桂花定了婚,两家老人商量好了,等新麦子收下来时,就给我们成亲。总之,"茶壶盖子"基本上是一朵开败了的鲜花,是一个青春将逝的女人。她跟村里的女人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除了她还保留着每天清早蹲在知青点门前的台阶上刷牙的习惯,除了她还能偶尔收到一封从外地寄来的信,她的确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有一天我们在一起锄地时,我听到她在我身边大放响屁,我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绝望的深渊。农村真是个伟大的地方,无论多么顽固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放到这里,用不了十年,就改造得跟贫下中农一模一样。贫下中农家的姑娘脸皮薄点儿的,也不会像她这样在男人面前肆无忌惮地放屁啊!
"宋鬼子"也不是当年的"宋鬼子"了,他的"风箱"早就哑巴了。后来听说,他把琴拿到县城卖了,卖琴的钱换成了烟卷和烧酒,喝了,抽了。他的白牙被香烟熏得焦黄,面色如土。"茶壶盖子"每天早晨还蹲在石头上刷牙--想当年十几个知青排成一队蹲在石头台阶上刷牙的情景多么美好,他们的牙刷子在嘴巴里来来回回地推拉着,洁白的泡沫从他们的嘴里溢出来,甜丝丝的牙膏味儿在早晨的空气中散发开来,我们趴在墙头上,看知青刷牙,一边看一边评论,这个嘴大,那个嘴小,这种牙膏味道爽口,那种牙膏有一种水果香气--"宋鬼子"连牙也不刷了,他衣衫不整,蓬头垢面,据司令的娘说他早晨起床后连脸都不洗。司令的娘劝他,"小宋啊,心里再怎么不痛快,也不能不洗脸,人要脸,树要皮。"这个昔日以非凡的风度让我们这些农村孩子自惭形秽的英俊青年却说:"为什么要洗脸?我凭什么洗了脸给你们看?"司令的娘两手一摊,说:"你们听听,这是什么逻辑?"--司令的娘都会说"逻辑"了,这都是让知青给闹的。
知青刚下来时,的确是靠工分吃饭,挣多多吃,挣少少吃,挣不着不吃,但自从一个知青家长给毛主席写了一封诉苦信后,上边下来了指示,说知青不管挣多少工分,每年必须保证分四百斤粮食,生产队里没有粮食,去集上籴也要籴给他们,这一下子知青就跟我们不一样子,我们不劳动就会饿肚子,知青即便天天睡大觉也可以吃饱肚子。有了这样的铁杆庄嫁,只有"茶壶盖子"这样的傻瓜还天天下地,跟贫下中农一起死受,像"宋鬼子"这样的滑蛋,立刻就变成了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一年当中起码有半年见不到他的影子,他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他在外边野够了,就在村子里逛大街串胡同。他头上歪戴着一顶破军帽,脚上吸趿拉着一双懒汉鞋,嘴里叼着烟卷,浑身散发着酒气,彻头彻尾一个爷。村子里传说,他从夏镇公社知青那里学来了一种偷鸡术,说只要他念个咒,鸡就会跟着他走。起初人们还不信,说毛主席的知青怎么会偷贫下中农的鸡呢?但村子里的鸡却在渐渐地减少。有人跟踪了"宋鬼子",发现他的确在偷鸡,他不是念咒,而是用一种弹簧钩子钓鸡。他在弹簧钩上装上一粒泡涨了的玉米粒,扔到鸡跟前,鸡将玉米粒啄下去,钩子就在嘴里张开,他扑上去一把拧断鸡脖子,揣在怀里就走了。人们找到大队里的书记反映"宋鬼子"偷鸡的事,书记说:"活该,谁让你们养鸡了?"

知青下乡运动的最后几年,搁浅在我们县的那些知青相互串连,组成了实际存在的偷鸡专业队。他们有恃无恐,把一个县吃得遍地鸡毛。人们即便抓住他们,也不敢伤了他们半根汗毛。农民打了知青,那是砍头的罪;知青打了农民,那是活该倒霉。想不到一个神圣庄严的运动,竟以如此荒诞的形式接近了尾声。毛主席想让知青到农村去锻炼成长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没想到锻炼出一批偷鸡贼。传说他们还供了自己的神,他们的神是梁山好汉"鼓上蚤"时迁。村子里那些觉悟不高的老人议论说:"游击队拉驴,知青抓鸡,一代不如一代。"支部书记把他们集合到大队部,训他们:"你们要是活够了,就找根绳子吊死算了,怎么敢把黄皮子游击队跟知识青年相比呢?难道你们吃了豹子胆了?"吓得那几个老东西脸色土黄,再也不敢胡说八道。
一九七五年底,上级又要我们村推荐一名表现好的知青进城当工人,贫下中农们一致推荐"宋鬼子"。大家都说"宋鬼子"好,好好好,他实在是太好了,他的觉悟比我们村里那棵最高的大杨树还要高,他早就不需要我们贫下中农教育了,这几年来反倒是我们贫下中农接受了他的教育,他要走了,我们真还有点舍不得,但舍不得也得让他走,这样好的青年,理应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工作......县知青办那位负责招工的干部说:"你们村那位唐丽娟怎么样?听说她的表现也不错。"支部书记连连摆手,说:"她不行,她绝对不行,她脑子里还有一些资产阶级思想,我们准备用三个月的时间把她教育好,我们保证用三个月的时间把她教育好!"招工干部用屈起的中指敲着桌面,眼睛望着房梁说:"可我听说小唐锻炼得比小宋要好!"招工干部摸出一个空烟盒,好像找烟没找到的样子,把空烟盒捏扁了扔在脚下。支部书记对大队会计使了个眼色,会计出去,买回一条大前门香烟--那时候一条大前门香烟可是了不得--支部书记将烟塞进招工干部的黑革包里,说:"求求您了,领导,小唐的确也不错,您如果能把他们俩全招走,我们全村人给您老人家磕头,您如果只能招一个,求您了,把小宋招走......"招工干部说:"好吧,就招宋河。"支部书记深深地给招工干部鞠了一躬,说:"我代表我们村的全体社员谢您了!"招工干部笑着说:"你不如说代表着你们村的全体母鸡谢我!"支部书记摸着脖子,不好意思地说:"什么也瞒不了您......"
"宋鬼子"被招到市里新成立的养鸡场工作去了,传说鸡场的鸡听说宋河要去,整整哭了一夜。宋河走后,偌大的个知青点里,只剩下"茶壶盖子"一个人。司令的娘说,"宋鬼子"临走那天夜里,"茶壶盖子"和他搂在一起放声大哭,"宋鬼子"也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宋鬼子"临走前还对支部书记说:"赵大叔,八年了,太平庄的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子们、大哥大嫂子们、大兄弟大姊妹们像亲人一样待我,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的恩情,我吃了乡亲们七十九只鸡,吃了谁家的我都记着账呢,有朝一日我宋河闯出个人样子来,一定回来加倍地偿还,希望乡亲们不要记恨我......""宋鬼子"说得很动情,连眼泪都淌出来了。支部书记也动了感情,说:"小宋,你们大城市里的孩子,能在我们这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呆八年,是多么的不容易,村里条件有限,没照顾好你们,让你们受苦了......"
"宋鬼子"走了,剩下"茶壶盖子"形单影只。我们看到她在河堤上晃晃荡荡地走着,好像丢了灵魂。只有公社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出现在桥头上时,她的灵魂才归位。收到信她欣喜若狂,收不到信她立马就蔫了。司令的娘向支部书记汇报,"书记,我端详着小唐那孩子不对劲,一会哭一会笑的,我怕她万一想不开......"书记的脸吓得干黄,说:"你给我盯紧点她,她要真挂了大肉或是跳了机井,咱太平庄可就不太平了!"
书记拉着村里的贫农主任,到知青点跟"茶壶盖子"谈心,书记说:"小唐同志,我们知道你心里不好过,下次再来招工,无论如何也是你了。说句难听的话,即便他们永远不来招你,咱们村也能养活你。你在咱这里受了八年苦了,你是咱太平庄的闺女,咱们村每人省一口,就够你吃的了。从今后,你不用下地干活了。老会计年纪大了,明天就让他把村里的账交给你,你就是咱们村的会计。"

本书首发 www.xiaoshuodaquan.com.cn
三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