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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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春天,"茶壶盖子"的肚子大了。
支部书记把司令的娘叫去,严厉地说:
"大婶子,大队里给你开着工分,让你好好看着她,你是怎么看的?"
司令的娘说:
"她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个狗儿猫儿的,能看住吗?再说了,这种舒坦事儿,蚊蜢蛆虫都知道干,小唐多大岁数了,干点这事还不应当?"
"你个老糊涂虫,别给我胡缠缠了!"书记忧虑地说,"这可如何是好?"
司令的娘说。
"看把你愁的,这有什么?到时候送到卫生院里去,让王大夫给接下来就是了!这闺女都快三十岁了,该生个孩子了,再不生骨头缝儿就扩不开了,按说现在生也晚了点,好在王大夫技术高,不会有事的。"
书记说: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她还没结婚就怀了孕,上边要是追查下来,弄不好就是个政治事件!"
司令娘迷惑地说:
"生个孩子怎么能成了政治事件?"
书记说:
"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我问你,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司令娘说:"还能是谁的?"
书记问:
"是'宋鬼子'的?"
司令娘说:
"不是他的,难道还能是你的?"
书记吓了一跳,说:
"你胡咧什么你?想把我送到监狱里去?"
司令娘说:
"说得惊死个人,这点事就能把人送到监狱里去?"
书记道:
"算了,你个老糊涂!我告诉你,这些天,你给我好好看着她,别让她跑了!"
书记跑到公社,向领导汇报了情况。公社领导马上开会,最后做出决定:如果确是知青内部通奸造成了怀孕,那就动员她流产;如果是跟村里人通奸怀孕,那就马上立案侦察。书记拍着胸脯向公社领导保证,"她怀的绝对是那个名叫宋河的知青的孩子,我们村里的男人,借给他们仨胆也不敢动她!"
书记急急忙忙地赶回村,在贫农主任的陪同下,到知青点找"茶壶盖子","茶壶盖子"不在,问司令的娘,司令的娘说:
"她到县里找宋河去了。"
书记大怒:
"你个老糊涂,我不是让你好好看着她吗!"
司令娘说:
"人家闺女也没犯罪,我能不让她去?"
书记说:
"也好,咱们干脆把事情推给公社,让他们和县里去联系吧。"
书记和贫农主任跑到公社,找到领导,说:"她已经跑到县里找宋河了,这事我们村里管不了了。"
两天之后,"茶壶盖子"满身灰土地回来了。
司令的娘上去拉着她的手,说:
"闺女,你可回来了,把大娘急坏了!"
她木木地一笑,说:
"对不起,大娘。"
司令的娘端过洗脸水,说:
"快洗把脸吧!"
她胡乱地洗了脸。
司令娘端过一碗鸡汤,说:
"快来,喝碗鸡汤,大娘特意给你炖的。"
她说:
"大娘,谢谢您,我不想喝。"
司令娘说:
"怎么能不想喝呢?其实也不是给你喝,是给宝宝喝呢!我一边炖着鸡,一边想,宝宝的爹那么爱吃鸡,是不是个黄鼠狼子转世呢?"
她说:
"大娘,你不要提他了!"
司令的娘说:
"怎么?小两口闹意见了?"
她摇摇头。
司令娘压低了嗓音说:
"闺女,我告诉你,这几天,书记天天往公社跑,公社里让你把孩子拿掉,这不是伤天害理吗?活生生的个孩子,怎么舍得拿掉呢?"
她说:
"大娘,我这就去医院。"
司令娘说:
"闺女,你糊涂了?孩子是你肚子里的肉,是送子菩萨送给你的,你怎么能拿掉呢?"
她眼睛里含着泪说:
"大娘,我已经决定了,您不要再说了!"
司令娘急得团团转,说:
"闺女,这可是件大事,你得跟小宋好好商量商量。"
她说:
"大娘,这孩子,不是他的!"
司令娘说:
"这孩子不是小宋的?闺女,你可别说气话。"
她说:
"大娘,求您不要再说了,您陪我去趟卫生院吧......我心里还是有点怕......"
她起身往外走了,司令娘拐着小脚跟在她的身后。
她们走在大街上,阳光很亮,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田野里飘来麦子开花的香味儿,我爹喊牛的声音一波一波地传来,"哈咧咧咧--呜啦啦啦--"我爹喊牛的声音好听极了,"宋鬼子"说过,我爹喊牛的声音可以和川江上船夫的号子媲美。村里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大街上只有一条灰狗在垂头丧气地散步,几头老牛拴在饲养室墙后的柱子上回嚼,几只劫后余生的鸡在脏土堆上刨食儿。"茶壶盖子"走得很快,司令娘像个小孩子似的拽着她的衣角,扭秧歌似地在后边紧跟着。她一边走一边哀求着:
"闺女,你再好好想想,一个旺活的性命,不能这样说毁就毁了,天老爷会生气的,送子娘娘会不高兴的,闺女,好闺女,听大娘一句劝,把这个孩子留下吧......"
司令娘唠叨着,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茶壶盖子"停住脚步,说:
"大娘,您别哭了,您一哭我的心就乱了......"
她们翻过河堤,走上小桥。桥下的水蓝汪汪的,镜子似的,照出了她们的倒影。司令的娘望着"茶壶盖子"水中的倒影,说:"闺女,你自己看看,你不年轻了呀!你不年轻还是年轻,你不趁着年轻生了娃娃,等老了怎么办?你老了谁侍候你?谁给你端屎端尿?你死了谁给你摔瓦盆?谁给你圆坟头?谁给你烧纸钱?你要是国家的人大娘也不劝你,国家的人从生到死国家全包了,可你现在是庄户人,庄户人国家不管,一切都要靠自己......"

一只油亮的小燕子贴着水面掠过来,用它的洁白的肚皮点了一下水,水面上荡开了层层波纹,她们的脸在水中动摇变幻了。泪水更多地从她们脸上流下来,把她们胸前的衣服都打湿了。"茶壶盖子"到河边撩着河水洗了洗脸,走上来说:
"大娘,我知道您是从心眼里疼我,但这个孩子我不要,我不想替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怀孩子!"
司令娘吃了一惊,忙问:
"怎么,小宋变心了?"
"茶壶盖子"说:
"大娘,走吧,不要再问了。"
司令娘咬牙切齿地骂道:
"这个小杂种!这个杀千刀的小杂种,他怎么敢这么无情呢?!"
卫生院妇科那间唯一的房子里,一个村妇正在生产,王大夫的高声大嗓从破门板的缝里冲出来,"使劲使劲!早晚脱不了!"好像是产妇的婆婆在求情,"他大姑,让孩子歇歇吧......""放屁!"王大夫怒骂着,"你想让她死?你如果想让大人孩子一块儿死咱就让她歇歇,你说吧,你说!"产妇的婆婆忙说:"好孩子,别听我的,听您大姑的。"王大夫说:"你自己想想吧,想死,就这么靠着吧,不想死,就努一把力,早晚是你的活,谁也替不了你!"
司令娘不知深浅,上前敲门,门拉开了一条缝,探出了王大夫那个白白胖胖的大脸,她烦不胜烦地问:
"干什么?"
司令娘说:
"他大姑,这闺女要......"
王大夫伸出两只血手,说:
"大婶子,你没看到我在忙着吗?"
司令娘说:"小唐是知青,应该优先......"
"见了来流产的我就恨!"王大夫看看小唐的脸,猛地关上门,在屋子里说:"在外边等着,这会儿就是省委书记的娘来流产也得等着。"
"茶壶盖子"有些抱怨地说:
"大娘,您就别张罗了!"
她的脸色苍白,身子摇晃起来。司令的娘问:
"闺女,你哪里不好?"
"茶壶盖子"说:"我有点头晕......"
司令的娘慌忙把她扶到墙根上坐下,说:
"大娘为你着急,惹王大夫生了气,你别在意......"
她说:
"大娘,您别这样说,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您这么个亲人了。"
她们并排着坐在墙根上,听着屋子里传出的王大夫的咋呼声和产妇鬼哭狼嚎般的嚎叫声。司令的娘说:
"嗨,现在的年轻人,一点苦都不能受,我们生孩子那会儿,哪有出声的?再痛也得咬牙忍着。"
太阳接近正午了,光线又白又亮,刺人眼睛。她们被晒得浑身刺痒,身上好像有小虫在爬。卫生院南墙根上种了一片月季,开了几十朵红红黄黄的花。蜜蜂和苍蝇都围着花朵飞舞,发出嗡嗡营营的声音,令人听了昏昏欲睡。
屋子里突然响起了婴儿的哭声:呱,呱,呱,活像蛤蟆叫。王大夫高兴地说:"一个大小子!"产妇的婆婆激动地说:"老天爷开了眼啦!老天爷开了眼啦!俺老许家有了接班人啦,老许家绝不了后啦......"说着说着,那婆婆就呜呜地哭起来。王大夫说:"你哭什么?"婆婆说:"我是高兴的......"
这时,从卫生院大门外慌慌张张地跑来一个青年,紧跟在青年后边的是个老头,她们明白这是产妇的丈夫和公公来了。产妇的婆婆拉开门蹿出来,手舞足蹈地说:"老头子,老头子,生了,生了,生了个大孙子......"产妇的公公兴奋地搓着手,身体在原地打转转,好像一只被打懵了的鸡。产妇的丈夫望着他娘的脸,只顾傻笑。
王大夫训斥"茶壶盖子":
"小唐,你是怎么搞的?他们没有文化,造了孽还情有可原,你有文化,怎么也造孽?"
司令娘说:
"他大姑,您就别训她了,这孩子熬得苦着呢!"
"苦也不能不顾后果,"王大夫说,"我这辈子,积德的事全让我干了,缺德的事也全让我干了!"
这时候,产妇的婆婆抱着孙子从产房里出来,一溜小跑地向那辆小推车走去。产妇的丈夫背着产妇,从产房里出来。这小子的脸恣成了一朵花。他背着妻子,给王大夫鞠了一躬,说:
"大姑,赶明儿我来给您送红皮鸡蛋!"
王大夫说。
"看不出你这么个小猢狲竟然能弄出这么个大小子!"
那小子背着妻子歪歪扭扭地走了。从后边看不到他的身体,只能看到他那两条紧着挪动的小短腿和他的妻子肉山般的身体。
王大夫感叹一声,看看"茶壶盖子"长满了褐斑的脸,说:
"进去吧!"
"茶壶盖子"坚定地说:
"王大夫,我不做了!"
司令娘兴奋地说:
"闺女,这就对了,咱就把他生下来,看他们能怎么着?他们还敢给捏死?"
王大夫悄声说:
"大嫂子,你别扯着个叫驴嗓子瞎咧咧好不好?"
司令娘慌忙捂住嘴,低声说:
"我是欢喜疯了!"
王大夫说:
"进屋,我给你做个检查,开个证明,就说你有炎症,不能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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