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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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早,宋晚晚便起来了,穿了一身稍为体面的大红棉袄,是早年宋氏成亲时的嫁妆,年岁大了也就不喜穿红着绿的,就这么压了箱底。可巧有了晚晚,给她穿正合适不过。
宋晚晚烧了早饭,自己胡乱吃了点,看见宋老三刚起身,招呼他也吃了,又给宋氏端了碗稀粥,服侍她喝下,这才将昨日里自己浆洗好的衣裳收拾了,打算带着去孟府。
宋氏拉扯着晚晚的手说了好些话,又是千叮万嘱的,晚晚都一一点头答应下了,收拾收拾就出门了。
虽说天色尚早,可街巷两边的铺子摊子都已开张,只是行人尚少,晚晚依着昨日走的路线走了许久,这才走到了孟府那条巷子前。
小巷里依旧是冷冷清清的,旋即又走到梅树前的那扇小门,轻轻扣了扣,不一会儿依旧还是昨日那个小厮探出了头。见是晚晚又是提着衣篮的,就放了她进去,晚晚这回是熟门熟路了,很快就走到了荷香院。
话说这荷香院的刘嬷嬷正晒衣服呢,见晚晚来了,喜道:“昨我将你的事于大夫人禀报了,夫人也无什么大动静,只是说五夫人那确该找个洗衣的婆子了,只要今日见过夫了签下契约想事就成了。你既已来了,就随我去见夫人吧。”于是拿汗巾子抹了抹手,叫上宋晚晚跟在她身后。宋晚晚放下洗衣篮子,跟上了刘嬷嬷的脚步。
一路上,刘嬷嬷又说了好些孟府里头的事,又说大夫人不喜呱噪,叫宋晚晚凡事只需应承即可,别的什么都不必说。待到了五夫人院里就好了,那五夫人是个和善的主子,待下人也不错的。宋晚晚不住点头称是。
这大夫人的住处名叫皎月轩,听说是因为大夫人的名字里头有个月字这么来的,想是孟老爷跟大夫人刚成亲那会儿也是琴瑟和睦的,只是自古男人皆薄情,才没几年的功夫那孟老爷就接二连三地娶了,之后便是有了新人忘旧人,这样的耳熟能详的桥段是背都会背了。
从荷香院到皎月轩有好长一段路程,这是由于荷香院是下人住的地方,靠近孟府后院,而皎月轩是紧挨着正厅的长房的住所,这孟府占地如此之广,这两处之间的距离自然是相当遥远。
宋晚晚紧跟着刘嬷嬷,一路目不斜视,只觉一路上亭台楼阁,美奂美仑。比起那苏州的狮子林,竟有过之而不及。走了好一阵子,两人走到一处精巧的园子前,正前方一个月白色的拱门,上有一块描金雕漆匾,上书两个秀雅小字“皎月”,看那题字的人,是“月月”两字,宋晚晚心里一凛,想必这就是那孟夫人的小名吧,只是这闺房之乐在此竟显得如此之讽刺。
待两人进了拱门,就看见门边站着一个青衣小鬟,一脸白净的模样,只是长了些许麻子,一脸肃然。刘嬷嬷见了小鬟忙道:“香雪姑娘,大夫人可在里头?我将那给五夫人浆洗衣裳的奴才领来给大夫人瞧瞧,是昨日就已经禀报过的。”
那叫香雪的瞅了一眼宋晚晚,嗤笑道:“这就是洗衣服的婆子?我怎么看见个小狐狸精,也不知是来洗衣的还是来勾人的。”
刘嬷嬷只得在一旁讪讪陪笑,而宋晚晚心里倒觉得好笑,真是有什么样子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这大夫人身边的奴才也这么没由来的尖酸刻薄呢。只是她现在人在屋檐下,只有忍一时方成事吧。那香雪刻薄了几句,依旧是领着刘嬷嬷和晚晚去了屋子里。
推门进去,就见一紫一黄的两个丫鬟,而正中靠墙摆着一张软榻,榻上半卧着一个年轻妇人,鹅蛋脸,细长的眉毛及鬓,琼鼻朱唇,两颊还有两个深深的酒涡,头上只随意插着一支凤钗,拿着一本书来看。那书名被卷起来了,看不清除是什么。看她年纪也就是二十**,只是不明白那孟老爷怎么会把如此娇妻置于一边,接二连三地纳妾娶小呢。就是那昨日见到的五夫人,论相貌也是远不及这大夫人的。
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也没发觉那刘嬷嬷已经拉了她跪下,口中说道:“奴婢将送去给五夫人浆洗衣裳的奴才领来了,请大夫人看看,看是看得中看不中。”
那大夫人听得刘嬷嬷一席话,竟也没回半句,只还是在那看书,待看完一页,翻了过去,这才抬起眼帘,叫刘嬷嬷和宋晚晚起来,又看了眼穿着大红棉袄的晚晚,觉得她生得貌美,那气质不是寻常人家能见到的,不由多看了两眼。
正待发话呢,猛地一个小家伙跑进了门来,一把冲进那大夫人的怀里,动作之大竟把那书惊落在了地上,那小家伙抱着大夫人“娘,娘”叫个不停,再定睛一看,是个四五岁粉妆玉琢的小女孩,跟她娘一样两个深酒窝子,一双眼睛像那荔枝核,黑亮黑亮的,看着就觉得招人喜爱。
旋即,后头跟着来了一个嬷嬷,边走边念叨:“奴才该死,小姐才起身就念着找娘来了,奴才拦都拦不住。”大夫人抱着自己娇憨的女儿,笑了,也没有嗔怪那嬷嬷,只是低首逗弄起自己的女儿,竟忘了在一旁候着的刘嬷嬷和宋晚晚。
那小姑娘像猴子般,东挠挠西钻钻,见塌子的矮几上摆了一碟白糖糕,就伸手抓了吃了。她娘一边瞧着她的吃样一边笑骂道说她没规没矩的,只是眼里尽是满满的宠溺。
原来这孟大夫人膝下只这么一个孩子,虽是个小姐,平时却是视如珠宝,百依百顺的,于是乎,这小姐小小年纪就养成了一幅小霸王的性子,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待那小家伙吃完了白糖糕,一双眼睛珠子左瞅右瞅,就看见一旁站着的宋晚晚了。
那孩子从母亲的怀中跳下来,跑到宋晚晚身边,学大人的模样双手背后绕着晚晚走了一圈,边走嘴里边念道:“恩,很好,模样不错。很好,很好,只是……”顿了顿道:“怎么穿得跟猴子**似的,哈哈哈哈……”
放肆的笑声让孟大夫人面上都挂不住了,她没想到的是她女儿小小年纪就会把**之类的词语挂在嘴上,当下就板起了脸来。

那小家伙没注意到娘亲不高兴了,依旧蹦蹦跳跳地跑到晚晚跟前,竟蹲在地上抬头端详晚晚的脸,又说:“这么丑的衣服也好意思穿出来给我天仙娘亲看,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一定是哪里来的狐媚子勾引我爹的吧!狐狸精,不要脸。”
敢情这府上的人只要见个模样漂亮的就以为是来勾引老爷的,大的这么想,连四五岁的小孩也这么想,真是好笑。
宋晚晚见这么个小家伙还一本正经地蹲在地上满脸肃穆的模样,言下之意是在捍卫她娘呢,不禁觉得有趣至极,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那边的大夫人已经觉得她女儿没了个样子,还满嘴狐狸精这种刺痛她内心深处的词语,正要呵斥呢,却听见宋晚晚居然笑了,心道,这丫头真是胆大。而刘嬷嬷心里此时是大叫糟糕,本想此事都快成了,不料来了这么个混世魔王搅局,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宋晚晚发觉自己笑了场,那装出来的娴静如水的样子已经破了功,就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又见大夫人半天不吱一声,就自个对着那大夫人道:“夫人明鉴,我宋晚晚是替那时常给孟家浆洗衣裳的娘入府为仆的,我身在长干里渔家,虽说生活清苦,一家三口也是和乐融融,只是日渐严寒,母亲染病,我就合计着给家里分忧,可巧孟府缺人,我这才自荐入府为奴了。”
宋晚晚言语平淡,落落大方,大夫人让身旁的紫衣小婢把蹲地上的女儿抱起送人入她怀中,这才道:“看你言谈举止,也不像是渔家出生,竟像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我心中不解。”
宋晚晚道:“夫人明鉴,我乃一介孤女,不知何故病倒在长干江边,被宋氏夫妇所救,他们待我极好,就是再生父母也不过如此。只是我苏醒之后凡事都不太记得,不知自己从何处来,也只有倚靠着宋家度日,认了爹娘。现如今宋家有难,我岂能坐视不管?只是还有一个要求,晚晚希望夫人能答应晚晚。”
那夫人奇道:“什么要求?”
“爹娘不许我来孟家为奴,是为卖身之后就会失了自由,我恳请大夫人能够让晚晚在这孟府做事,却不是那种签了卖身契的奴才。我愿意为孟府付出劳力而不是自由。”
那大夫人听闻晚晚一席话,但觉此女不像面上那般柔弱,性子是极刚硬的,道:“一个穷苦人家的儿女,虽说有自由,却还不如孟府一个下等奴才过得舒爽呢。既然有心为奴,我从没听说过还要求什么自由的!”
宋晚晚正色道:“不知夫人有没有听得这么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这首裴多菲的诗由宋晚晚嘴里道出,更显铿锵有力,赁是大夫人听过无数诗词,唯独这首是闻所未闻的,听在耳中只觉得令人热血沸腾,那深埋在心里的某些东西好像就要喷薄而出,久久按捺不下去。就连怀中的女儿也在念念有词什么生命,爱情,自由之类的。她双眼迷蒙起来,呐呐地问:“这首诗是谁作的?”
宋晚晚道:“我也不知,只是脑子中就有了,想必是以前听别人说的后又忘记了吧。”
原来这大夫人同孟老爷也算是少年夫妻,刚过门那些时日也是情意绵绵,春风得意的,只是成亲数年孟夫人无所出,当时孟老夫人也就是孟老爷的娘就因此替她儿子又说了一门亲。
这起初的日子,孟老爷还是信誓旦旦说他决不会亲近那刚过门的小妾,看样子那时他心里是真爱他的妻子,只是三个月不到,孟老爷最终还是迈入那房小妾的屋中,孟夫人当时悲痛欲绝,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都是试过的,不想却引来孟老爷越发反感。
紧接着晴天霹雳的是那二房还怀上了孩子,这下孟老爷更是欣喜若狂,长房的门槛就更加不迈了。再后来二房居然生了个儿子,这回不管是孟老爷,就是孟老夫人也无比重视起那二房了。之后就是接二连三把小妾娶进门,直到最近刚进门的第五房。此时孟大夫人心中其实已经波澜不惊了,外人都说她善妒,其实那只是一开始的时候,她接受不了原本深情脉脉的丈夫突然变了心,毕竟那时候她还算是个孩子。当时还想方设法地去找那二房的茬,不想却惹来更大的反感。还被有心人看在眼里说她善妒,就连孟老夫人那儿也是不待见的。
后来她渐渐接受现实,看着丈夫接二连三地娶了新妇,其实她是已经心死了,只是她始终做不出一副与她们和乐融融的模样,自然还是被有心人看在眼里说她小心眼。反正都无所谓了,直到之后偶然与丈夫亲近竟有了个孩子,生活这时总算有了寄托。每日她想就只带带孩子就够了,本来日子可以过得更加清静,只是她毕竟是长房,这府里的吃穿用度还得她来操办,这孟老爷又是个只会附庸风雅不知划算合计的,要没有她在,这府里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呢。可就那一件事她揽来了做,仍然招了不少闲言碎语的。这么多人,这么多事都要她来操持,还时常招来冷言冷语的,有时真恨不得长了对翅膀带着女儿飞出这孟府,现在突然听得这首自由诗才惊觉原来就是没了自由的缘故,共鸣感油然而生。而今这吟出这首诗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一副高洁不染的模样。孟夫人又怎会不惜眼前人,当下心里就有了主意。
只见她从榻上起来,把女儿放在地上,走到宋晚晚跟前,仔细端详了一番,道:“真是个好模样,去做那洗衣的婆子倒是浪费了,又听你出口成章的,教你做粗活我倒是不舍了。这样吧,你就留在小姐身边做个养娘吧,我这个女儿,可不好伺候呀。”说罢又转向刘嬷嬷道:“去府外改找个洗衣的婆子替那五夫人浆洗衣裳,这个奴才,就留给我用了。”
当天,还叫帐房预支了三两银子给宋晚晚拿去家中二老,至于卖身契,再也没有提及。宋家当晚和乐融融,宋氏夫妇更是欣喜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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