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成画麟阁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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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月亮升到了中天,挂在树尖上,又大又圆,却昏黄没有半点光芒。宵禁之后的洛州城里漆黑一片,大街小巷里静悄悄的没了动静。只有城西最大的酒楼天顺楼前还亮着一个盏灯,厚厚的帘子里是虚掩着的大门,只有常客才知道,这里是宵禁之后唯一还能喝两杯的地方。当然,能够无视禁令在这个时候还能出来的人,自然也是朝中有权有势的人。
门被无声的推开,守在柜台前的小二赶快跳了起来,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兵部侍郎萧大人在这里吗?”
“文侍卫!”小二练就了一副过耳不忘的本事,不光把那些朝廷大员们记得清清楚楚,连他们的随身侍从都不曾忽略:“大人在二楼尽头的包厢。”他殷勤的将柜台前的烛台举了起来:“小人这就带您过去。”
“不用了。”那个人熟门熟路的上了楼梯,走了几步又停住:“还有哪位大人在?”
“没有了。”小二在楼梯下弯腰回道:“萧大人今日是一个人来的。”
宇文承都听了他的话,扔了一角银子下来,随即上了二楼,走到最里面的房间门口,先在虚掩着的门板上敲了敲,然后推门进去。他要找的人果然在里面,倚在靠窗的位置上,保持着看向窗外动作,嘴里只是随口问:“什么时候了?”
“已经过了戌时二刻。”宇文承都随手关了门,朝她走了过去:“干什么呢,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月色挺美的。”萧晓云还是没有回头,“不小心忘了时间。”
惨淡月亮映在深沉的夜色中,蓦然看去,就像黑色的幕布上破了一个洞,实在说不上美丽。宇文承都没有在意这个烂到不能再烂的借口,伸脚勾了一把椅子坐到她的对面,顺手将她手里的杯子拿了过来喝了一口:不知道被冲了几次的茶水淡的几乎没了味道,他皱了皱眉,将杯子里剩下来的冷水泼到地下:“是冷茶?”
“我戒酒了。”自从上次喝醉酒被宇文承都钻了空子之后,萧晓云就再不碰一点酒。
“我只是觉得有点亏。”宇文承都语气轻松的说,“为了这杯冷茶,我替你付了三角银子。”
萧晓云沉默了一会,然后慢慢转过头来,“的确是亏大了。”宇文承都在苍白的夜光中看到她露出了洁白的贝齿:“我进来的时候,也付了两钱银子。”
她的声音闷闷的,仿佛是着了凉。宇文承都倾了倾身,握住她的手,却是热的发烫:“坐了一整天,肚子也该饿了。回去吃点东西吧。”
萧晓云身体一僵,低头看向被握住的手,“你派人跟踪我!”
“不然怎么找到你。”宇文承都似乎早已料到了她有此一问:“不是我刻意,是认识你的人太多,随便一问就问的出来。”
萧晓云盯着两人的手看了一会,然后说:“那你也知道,我今天见了谁?”
宇文承都伸起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听你的语气,似乎很喜欢他?”
他蓝色的瞳孔在夜色中有些发亮,就像上好的蓝宝石,好看的让萧晓云忘了他语气里的质问,“比想象中要喜欢。”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本来以为会听到他驾崩的消息然后感慨一下事实难料,却没有料到会亲眼看着他断气。”
“你的反应太大了。”宇文承都的手指顺着她下巴的慢慢上移,来来回回的蹭着她脸颊的弧线:“虽然当时的情况很糟糕,可是他表现的像皇族一样,已经无愧于他的身份。”
“可是我表现的却不像我自己。”萧晓云将头偏向一边,躲开宇文承都的抚摸,将自己的手也抽了出来:“我喜欢他,就像喜欢白虎,就像喜欢小凤,就像喜欢齐武。可是我能跟你抗争,能跟李密抗争,却在对着王玄恕那个蠢人的时候,什么都做不出来。”
“因为你没有准备。”她的发丝在无风的夜晚轻轻飘动,宇文承都看着因为激动而微微颤动的身躯,沉声说:“你后悔了,你后悔把一切都交给我处理。你不是为自己无所作为气愤,而是为了一无所知而懊恼。”
这些话仿佛一根绳子,拉着萧晓云的身子猛地一顿,原本懒懒的倚在窗台的身体跳起来立的笔直,像是受到了惊吓的兔子。过了很久,她缓缓的吐出一口浊气:“不是。”萧晓云摇着头低声说:“我只是憎恨自己,比以前拥有了更多,却失去了勇气。”
“你只是受了伤,还没有调养过来。”宇文承都跟着起身往前走了一步,姿态优雅的与萧晓云之前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要太心急。”
萧晓云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现在都快七月了。这个调养的时间未免也太长。”
宇文承都不喜欢她这种反应,声音却放的更加温和,“事情总要慢慢的来——不过现在倒是有个更好的机会。”
“扳指都交给你了。”萧晓云语气淡然的说:“你相机处理就好,不用对我说。”
“这可是你的机会。”宇文承都轻笑一声,“家里来了一个书童,十二岁,虽然是七月生的,可是今年就过了两次生日。”
萧晓云呆住,扭头去看宇文承都的面孔,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你是说……这不可能!”
宇文承都却坦然微笑,将手伸向门口的方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咚咚咚”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小二咳嗽了一声,刚要开口招呼,就见一阵紫色的风嗖的窜出了大门,转眼消失的无影无踪。那位见了达官贵人都不曾行礼的文侍卫,竟然纡尊降贵的对他笑着点了点头,随即也挑帘出去。
花开花又落,春去春又归,岁月流水将人间的四季转的飞快,眨眼之间便是秋离冬去,又是一年新春。
御花园第一支迎春花吐出芬芳的时候,领兵北上单雄信终于攻破河北最后一座孤称,将十六州全部纳入囊中。这是大郑建国以来获得的最大的胜利,不仅收复了河南曾经失去的十个县,还从唐军手中夺取了河北一十六州,将李渊压在西北一带,成为中原最大势力。这次胜利带来不仅仅是广袤的疆土,还有周围各家反王的依附和拥戴。王世充在新建的庆阳宫里踌躇满志的为班师回营的单雄信举行了盛大的庆功仪式,提前享受起君临天下的喜悦。
萧晓云从书桌前起身,整了整衣服,才对着来访的客人欠身躬身,“侯爷,今日怎么有空来我府里走动?”
因为河北的胜利,提出这个方案的王玄恕功居榜首,不但如愿以偿的升为兵部尚书,还被封为忠义侯领益州道行台大将军,风光一时无二,“昨天给单将军庆功,你怎么突然就走了,后来多少人找你喝酒都找不到。”
“侯爷说笑了。下官实在是不胜酒力”萧晓云微微抬手请他落坐,“我本来就比不得侯爷海量,被他们灌的头晕眼花,不告辞也不行。”
“哈哈哈……”王玄恕大笑着进门,却瞅着萧晓云说,“我怎么听下人说,你的书童身体又不好了?”
这个在去年冬天新进了萧晓云的府,据说是打猎的时候从雪里挖出来的,生得一副好面孔,肌肤赛雪,发黑如云,只是在雪里埋的太久,眉眼间染的满满的都是霜雪,清峻而且冰冷。偏偏萧晓云就是喜欢他这个样子,将这个小小的书童宠上了天,好几次为了给他治病,竟然连朝会都告假不去,惹的洛州城里起了无数传言。
萧晓云何等聪明,自然明白王玄恕打趣的意思,微微一笑点头道:“小侗昨天晚上有些不舒服,请大夫熬药的折腾了半夜……”话音未落,石榴正好托着热茶进来,萧晓云停下解释,转而去问石榴,“他现在怎么样了?”
托着热茶进来,萧晓云停下解释,转而去问石榴,“青儿现在怎么样了?”
“还没有醒。”石榴将把茶盅整整齐齐的摆在王玄恕的面前,然后才弯腰回话,“不过身上倒不似昨夜那么热了。”
萧晓云点点头,“请大夫看了么?”
“陈大人已经号过脉了。”石榴退到一边回话:“说杨公子身体并无大碍,安心调养一段时间即可。”
“陈大人?哪个陈大人?”王玄恕在一旁问:“不会是御医陈观之吧?”他见萧晓云端坐在椅子上,含笑点头毫不否认,大叫道:“你……你……”他有些惊讶的说:“一个书童而已,用得着请御医吗?”
“当然需要。”萧晓云面色不变,点头道:“我觉得足够就好。”她扭头吩咐石榴:“多封些谢礼给陈大人,只怕今后还要再麻烦他。”
石榴答应了一声,行礼退下。王玄恕在一旁鬼鬼的笑:“萧晓云啊萧晓云,我听说段志玄和宇文承都为你争得不可开交,想不到你也有这样一天,居然栽在一个小书童手里。”他一边摇头一边啧啧咂嘴:“那别说了,今日陛下带百官游湖赏春,你定然是又要告病假了。”
萧晓云完全不觉得受了什么奚落,耸耸肩若无其事的说,“果然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忠义候爷。那就有劳您帮我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那自然是没有问题。”王玄恕巴不得萧晓云少在皇帝面前露面:如今他是兵部尚书,理应比两个兵部侍郎要更出彩。可是裴行俨这个人每到应对之时就处处较真,好几次让他下不了台,十分恼火;倒是另一个兵部侍郎萧晓云还好些,全部心思都放在那个书童身上,十次朝会有九次不去,偶尔去一次也是瞌睡打盹心不在焉。
“咳,咳。”王玄恕察觉自己答应的太快,意图曝露的太明显,急忙干咳两声掩饰:“可是萧大人,这次在河北大获全胜,今天陛下只怕要问如何一统中原,建立霸业……你看……”
萧晓云听了这话皱起眉头:这个王玄恕未免也太贪心,借着自己的计策取了河北,升官发财封爵之后,居然还想着从自己这里讨主意继续出彩。若是这主意如此好讨,官位如此好拿,那天下也就没有流离失所的百姓,尽是剽窃他人的贪官了。她脸色有些沉,耐着性子说:“王大人,您也知道,我最近很少已经过问政事了。”
她这话说得没错。萧晓云自去年年底,就为她的书童求医问诊,兵部的事情大多托付别人处理。就连非她盖印不可的文书,都是派侍卫取回来直接盖了章再送过去。王玄恕也知道自己这么问有些勉强人,但仍然腆着脸陪笑:“萧大人随便说说,随便说说嘛,无妨,无妨。”
一方面怕被抢了风头,另一方面又想要借着别人的才干爬升,萧晓云暗骂他贪得无厌,却不得不假做思索。她低头皱眉想了一会,耗的王玄恕没了耐性,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坐不安稳之后,才扬声让石榴将宇文承都请来,“不怕忠义候爷和单将军笑话,我这些天实在是没有时间处理公文。文侍卫处事妥当可靠,最近又为我分忧不少,或许可以听听他的意见。”萧晓云对着进了门的宇文承都招手:“这些日子让你历练军务,汇报一下具体情况和心得,让小侯爷指点指点。”
宇文承都会意,点点头对着王玄恕微微欠身:“在下以为……”
“等等,等等。”王玄恕知道这个侍卫是个出口成章的人,他说出来的那些话,稍加润色便是一份完美出色的奏折,比他绞尽脑汁写出来的还要好,“萧大人,可否借贵府的笔墨一用?”
“这个……”萧晓云面露难色:“下官府里的东西自然是由大人您随便用,只是小侗昨夜病的厉害,今天好容易才醒来,我……”
“您请自便,您请自便。”王玄恕急忙说:“不用跟我们这些粗人耗着。”
“那不是怠慢您了,这样可不好。”萧晓云摇了摇头,看了宇文承都一眼,才又说,“要不这样,让文侍卫跟您去府里一趟。他帮我处理的军务大多是江南那边的,对北边的战事并不太了解。既然您雄才伟略,志在一统中原,不如教他些北边的情况,也好让他多学些掌握全局的方法。”她笑了笑说:“万一陛下问起,南北军事您都说的头头是道,这样也省了被别有用心的人找麻烦。”
“那当然,那当然。”王玄恕没想到萧晓云想的比自己还要周到,连声表示同意,又急忙说:“前几日陛下赏了我几支长白山的老参,你这里大概也用的着,一会我就派人送了来。”
“多谢侯爷。”萧晓云微微欠身行礼:“陈观之开的那些药里,又是人参,又是雪莲的开了一堆,实在是难找。您这么一说,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雪莲我那里也有。”王玄恕急忙说:“我让人一起送来。”
萧晓云笑着点了点头,吩咐宇文承都,“你今天跟着侯爷去府里,学的认真些,把大人吩咐的事情做完了再回来,不用着急。”
王玄恕为着即将到来的出彩的机会兴奋不已,等宇文承都答应之后,就急急忙忙的告辞离开。萧晓云送他出了大门,看着轿子在转角处没了踪影,才扭头对留下来的人笑:“忠义侯爷为国事操劳,晓云身为下属,自然也不得不以国事为重。刚才冷落了单大哥,真是不好意思。”
这话里的内容实在是假的很,不管是王玄恕还是萧晓云,都没有操劳国事的样子。单雄信皱起浓眉,“晓云……”
“进去慢慢说。”萧晓云做了个手势率先进门,却朝偏院走去:“六哥呢?”
“牺牲了。”单雄信僵硬的回答:“我早已经上报了兵部……”
“我知道。”萧晓云打断了他的话:“兵部知道他已经牺牲了。可是我心里不安,还要多问两句。”
“为什么不安?”
“向王玄恕举荐你们两个的人是我,若是六哥就这么去了,让我觉得他好像是被做兄弟的出卖了一样。”萧晓云说着这话,不经意的瞟了单雄信一眼,二人视线相碰,单雄信心里一骇,不知为何眼里仿佛有把刀刺进来一样,痛不可当,再抬头时,看到萧晓云站在他的面前,身高只到他的眉心,面色平和如常,遮住了半个太阳。
单雄信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心道今日阳光真盛,竟然有些刺眼。嘴里回答说:“怎么会是你的错。我和老六可都没这么想过。”
“可是我总这么以为。”萧晓云边走边说,“河北的情况我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把怂恿王玄恕把这个又便宜又大的功劳交给你们。”她跨进偏院的院门,扭头盯着单雄信:“在河北,也就张善相能跟你们勉强一拼力。单大哥,我心里觉得很奇怪:破了张善相之后,河北剩下的只有散兵。随便一个将军都能剿灭的流寇,你们打了三个多月,还把六哥牺牲掉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单雄信为难的看了看周围,除了院子一角种着的两棵柳树正努力的向外吐着嫩芽,连常见的瓷盆瓦罐都没有,更不要说人了。
“别看了,我这里是安全的。”萧晓云看到单雄信的样子,笑了起来:“这件事太蹊跷,我这么轻易就看得出来,其他人自然也不难发现。你若想朝里有人为你说话,我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单雄信摇了摇头,“我可没有要利用你的意思,只是诧异老六说的没错,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他压低了声音,“老六也不知怎么着了魔,去北方了。”
“北方?”萧晓云想了想,“夏王窦建德?”
“是突厥。”单雄信说:“突厥不知什么时候与李渊结盟,李世民在太原与刘武周对峙的时候,他们长驱直入进了河北。最后三个月,我们其实一直在跟他们周璇。他们的人数虽然不多,可都是些骑兵,作战迅速,我们的大军总是受到偷袭,反而处于劣势。”
“这件事太奇怪了。”萧晓云沉思了一下说:“李渊的结盟只是稳定后方的暂时之计,怎么可能会放他们撕破北方的防线进入中原?”她想了想没有想透:“那六哥呢?”
“打着打着就突然说要去突厥。”单雄信叹了口气说:“他执意要走,又说大概此生也不会回中原了,硬要我报一个战死沙场,我也没有办法。”

“啊?”萧晓云瞪大了眼睛:“这就完了?”
“还能怎么办。”单雄信很是无可奈何:“真不知道这个家伙心里想什么。”
“那突厥进入河北的事,为什么兵部没有接到消息?”
“我可是一直在上报。”单雄信说:“我手里还有兵部对这件事的批示呢。”
自从王玄恕升任兵部尚书之后,北方的战事就一直掌握在裴行俨手中,萧晓云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沉思,猜测着这个消息到底是谁授意瞒住了她。这时从屋子里传来一个哑哑的声音:“来了不进屋子,又弄出那么大的响动,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单雄信听到这个声音吓了一跳,萧晓云却在一边拍了拍头:“看我这脑子,居然给忘了。”她笑眯眯的对单雄信说:“我新收了个书童,这两天卧病不起在床上养着。单大哥若是不忙,陪我进去看看他,如何?”
第二章
这是一个漂亮的少年,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让人看了之后只能用“漂亮”来形容。他们两个人进来的时候,这个少年顺着动静抬头看了过来,纯黑的眼眸里全是疏离,散乱的视线投在不知名的远处,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萧晓云走了过去,在床边的一个椅子前坐了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已经退了烧。现在身上感觉如何?”
“早就没事了。”少年躲开她的手,扯着被子倒了下去:“你又带谁进来了?”
“威武将军单雄信。”萧晓云笑着说:“我以前跟你提过的,跟我一起从瓦岗过来的单大哥。”她扭头为面露不解的单雄信解释,“冬天的时候,他在雪地里呆太久,又没来得及医治,所以眼睛不好。”
单雄信“哦”了一声,却听到床上躺着的少年哼了一声:“瞎了就是瞎了,你说的再婉转也不过是个瞎子。”
都说萧晓云的这个书童骄纵跋扈,单雄信今日算是见识到了。萧晓云却不以为意:“是不是陈大夫开的药又苦了,吃的肚子里不舒服。下次诊脉的时候,你记得提醒他就好了。”
那个少年很不在意的撇了撇嘴,薄薄的嘴唇扯向一旁,红润润的透出一点轻蔑,然后对单雄信说,“单大人,你干嘛一直看着我?”
单雄信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的确是连眼皮都不眨的盯着他,见萧晓云的视线也跟着转了过来,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只是觉得,你这个书童的眉眼似乎很眼熟……”
“很像杨侗,对不对?”那个少年的声音并不像常人一样清脆,反而哑哑的像粗糙的沙砾磨过:“萧大人,这句话我听了一百遍了。”
“那你也要解释第一百零一遍。”萧晓云不理会他的抱怨,“还有,单大人是我的大哥,注意你的态度。”
那个少年这才收敛了些,小声说:“小人是江南人士,为了避开战乱随父母北上,谁知在路上遇到了山贼,只有我一个逃了出来。幸好被萧大人所救,才得以苟延残喘于世上。”
“我从雪地了挖了他出来,原以为没气了,谁知道居然还能救活。所以收了他做书童。”萧晓云耸耸肩:“每个见他的人,都以为是先帝还魂呢。”
“仔细看来还是有些不像。”单雄信听了萧晓云的话,将床上的人打量了一番,才又说道:“虽然五官相似,可是年纪却不同。看他的样子,可能比先帝还要大几岁。”
萧晓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几岁,看他聪明伶俐,所以留在身边,就当给自己找了个读书的伴。”
“他的眼睛不是……”单雄信有些奇怪:瞎子怎么读书呢?
“跟着我一起背书呗。”萧晓云眯着眼睛笑:“他记忆力奇好,听人把书读两三遍就记住了。有时候懒得去翻书,就让他背书给我听,省了自己动手去找。”
这是一个奇怪的兴趣,萧晓云身上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毛病:比如一听唱戏就打瞌睡,再比如睡前不吃任何东西等等,单雄信听了她的话也就不以为然,“你这个书童名字叫什么。”
“小侗。”萧晓云痛快的回答道:“反正只是个书童,没必要专门去起名字,就叫小侗好了。”
单雄信像其他人一样被她的话误导,“小童?你这个名字起的太普通了。”
萧晓云笑了笑,“以后别在他面前提他的长相。王玄恕说了好几次他长得像先帝,惹恼了这个孩子,差点就被书给砸到。”她帮床上的人掖了掖被角,“他的身子弱,罚完了还得掏钱去请大夫,最倒霉的还是我。”
“脾气这么大?看样子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单雄信又打量了一会床上的人,细碎的黑发零落的散在床上,闭着眼睛的样子倒是有些显小,与记忆中的皇泰主越发相似,“你治军一向严谨,怎么家里反而弄得一团糟。”
“就因为是家里,所以才懒得管。”萧晓云笑着说:“又不是军队。”她拍了拍床上的人:“讨论你的事呢,别闭着眼睛装睡。”
那个少年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实在好看,让人立刻就为他看不到东西而惋惜。少年瘪了瘪嘴嘟囔道,“反正都是看不见,睁开和闭着有什么区别。”
这话说的委委屈屈,却都是实情,两人听了禁不住一起笑了起来。单雄信趁机告辞:“我今日来也就是看看你,听说你最近去兵部去的少了,怕前几年落下的病又犯了。”他对萧晓云点了点头,“今天见了面,我也就放心了。”
萧晓云眨了眨眼睛:“不用说,肯定又是哪个长舌头的家伙去跟你嚼舌根,说我被人迷的三魂去了两魄,什么都不管了,对不对?”
单雄信轻叹一声:“你的确是很久没有去上朝了。”
“文侍卫做的还不错,他做事我还是比较放心。”萧晓云打断他的感叹,“我不过是给自己放个假休息一下。”
“去年从冀州回来之后你就休息,到现在都有整整一年了。”单雄信看萧晓云皱了皱眉头,只好转了话题,“算了,你有你的想法,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看你身体没事,我就放心了,唉!我先告辞了。”
“这……”萧晓云愣了一愣,“这么快就走了?”
“刚才忠义侯不是说了,今天陛下要带百官游湖,我得回去准备一下。”他说着就往门外走,到了门口还是不死心的回头,“你当真不去?”
萧晓云跟着送了出来,听到他的问话急忙摇头,“不去了,我不能喝酒,还是能躲就躲开些。”
“以前酒量不是挺好的。”单雄信唠叨了几句,拦住萧晓云,“别送了,以后要是有空就到我那儿走动走动。咱们瓦岗来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大家的境况又都是这样不好……唉!”
萧晓云满脸笑容的答应着,将略有些惆怅的单雄信送到大门口,又寒暄了好一阵子,等他的感慨与忧伤散的差不多了,才关了门回来。杨侗早已从床上爬了起来,等在她的书房里。
“不舒服就再去躺会。”萧晓云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太多的话说的她口干舌燥。
“我听到你俩的谈话了。”杨侗的哑着声音问,“你被人蒙骗了,对不对?”
萧晓云找了个椅子也坐了下来,“鸠酒难道有增加听力的作用么?”她语气轻松的嘲弄,“自从你眼睛看不见之后,耳朵就灵敏的一塌糊涂,要转行做蝙蝠吗?”
杨侗知道她不想谈,可还是坚持,“王玄恕是个大嘴巴,脑子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肯定的说,“突厥南下是一件大事,我不信他就能忍得住,三个月都不找你抱怨一声。”
“你真是一点都不可爱。”萧晓云皱了皱眉,忽然又想到杨侗根本看不到,于是伸手去揉眉心,“你连自家的姓氏都抛弃了,这江山或好或坏,或零或整,皇帝轮谁做,天下由谁管,都与你无关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你在害怕。”萧晓云数次岔开话题,杨侗却坚持又谈了回来,并且一针见血直指要害,“你怕什么?是怕宇文承都骗了你?还是怕裴行俨防着你?”
“虽然这么说很不地道,但我还是不得不说真希望被毒坏了的是你这张毫无遮拦的嘴巴而不是那双漂亮的眼睛。”萧晓云被戳到了痛处,悻悻的说,“好吧。那你是怎么想的。这件事到底是谁干的,宇文承都?还是裴行俨?更深一层的讨论,即使发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又该怎么做?”
“你什么都不做。”杨侗冷冷的说,“我只是想要清楚,你们什么时候把我这张底牌推出来。”
“我可没有把你当底牌。”萧晓云低声嘀咕,“不过是一时良心发现,收留了一个随时给我惹来杀生之祸的麻烦而已。”
“那宇文承都呢?”杨侗毫不留情的反击,“你能拍胸脯保证他也是良心发现?你能确定他谋反的那一天不会打着恢复大隋的名义把我推出去?”
“一个瞎子没有什么用处。”萧晓云反驳道,“谋反或者平叛是军事上的较量。”
“可他顺应天意不是吗?”杨侗凉凉的说,“我若站出来,多少等着恢复大隋的老臣子都会站在你们这边,挟天子以令诸侯,我就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的保证,难道这个底牌还不重要?”
萧晓云被他问的头痛难当,压着太阳**打哈哈,“离那一步还早呢。说不定在那之前,洛州就被人攻破了呢。”这天下最后归了李唐,历史上宇文承都可没有留下建朝称帝的影子。
“这也难说。”杨侗咬着牙计算,“兵部签发的公文至少要尚书的印章,或者两位侍郎同时签字才会有效。如果王玄恕不知道,你又不知道,那参与的人就只有裴行俨与宇文承都,他们两个根本不可能合作。所以最后结论只有两个可能:裴行俨假造了你的印章,或者宇文承都借用了裴行俨的印信。”他一边想一边说,“前一种情况与我无关,如果是后一种……那宇文承都的势力也就太大了,我离做傀儡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一个念头飞快的从脑中闪过,萧晓云还来不及将它抓住,就觉得两个太阳**跳的脑袋生疼,“在那之前,也许我会先死掉。”她起身不客气的说,“收留了你们两个,随便一个人的身份被暴露,就会惹来杀身之祸。偏偏你们两个又不让我安心,同住这么一个小地方,还彼此之间算来算去。”她起身将杨侗从凳子上拎了起来,“当不当傀儡,是不是被人利用这种事情别来找我抱怨。现在你们两个利用的人都是我,那我应该找谁抱怨呢,啊?”
她的话像是开玩笑,语气里却隐隐透出怒气。杨侗不敢再惹她,绷紧了嘴唇,“这可都是你自愿的。”
“是,是!”萧晓云把他一直拎到书房门口,然后一把推了出去,“所以你赶快去给我把身体养好,然后立刻滚的远远的。这样你安全了,我也安全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我不走。”杨侗在门外嘴硬,“我要等着看这些乱臣贼子的下场。再说了,他也不会放我走的。”
回答他的,只有门栓挂上时沉闷的响声。
这天晚饭的时候,萧晓云貌似不经意的问宇文承都,“六哥的抚恤金发了吗?”
“没有。”宇文承都看了她一眼,“谢将军在洛州没有家人。遣散了府里的奴仆之后,还留了好多家产。”
“朝廷里准备怎么处理?是要没收充公么?”萧晓云说。
“不是。单将军说他的本意是要分给熟识的几个朋友,其中也有你的名字,这几天正清算着呢。”宇文承都奇怪的看了看萧晓云,“怎么突然问这些?”
“有感而发而已。”萧晓云叹了口气停了筷子,“单大哥今天跟我说,原来从瓦岗来的人都没有剩下几个,而且境况也不是很好……”
“这次打下河北,单雄信身为征北大将军,得到的赏赐不过是官升一级,尚金五百两。按功劳榜排下来,只排在第三位,反而是王玄恕和裴行俨,虽然没有亲自出战,却因为有雄才大略而功居前列,难怪他心里不舒服。”宇文承都将菜夹到萧晓云碗里,“你又不在乎这些,怎么也跟着惆怅起来?”
“反正在别人眼里,我的处境也是艰难的。”萧晓云一截一截的咬着菜茎说,“照你这么说,裴行俨应该很风光才对,单大哥怎么把他也说进来了?”
宇文承都放下碗筷,微微阖了眼皮、轻声得近乎自语的说,“原来你想问他的情况呐。”
他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萧晓云只觉得喉头一紧,下颌的连接处就像生了锈一样,咬东西时都在嘎嘎作响,“算了……”她有些不自然的说,“我只是随便想到了就问问。王玄恕让你带回来的药材呢,煎药的时候要记得提醒下人们别忘了才好。”
宇文承都笑了笑,重又拿起餐具,“好。”
当命运的幕布落下的时候,乐观的观众们以为一切已经结束,却忘了这也许是下一个**的开始。
萧晓云依旧打着照顾病人的旗号逃了朝会,趴在书房里发呆。春日的阳光从开着的窗户里暖融融的照了进来,顺便带来石榴在窗外哼着的小调——这几日她的心情极好,趁着晴天把家里的被子都搬出来晒。萧晓云嘴里叼着毛笔杆,想起年少时那些示范作文里很有名的一句话:晚上睡觉的时候,连被子都有一股太阳的味道。
杨侗就在这个时候慢慢摸进了书房:萧晓云的东西最喜欢乱放,书册常常被她丢的东一本西一本,所以杨侗进这个屋子的时候,总是格外的小心。萧晓云看着他绕过障碍物慢慢的走到椅子上坐稳,立刻开口赞扬,“不错嘛,看起来跟普通人的行动没有什么两样。”
“如果你不在我快要撞到桌子的时候屏住呼吸,那就更完美了。”杨侗笑着回答,可是那个样子总是有些诡异。石榴的小调还是忽高忽低的往屋子里传,杨侗侧着头,将耳朵对着那个方向听了听,“石榴姐姐今天的兴致似乎很好。”
萧晓云点头,忽然又想到他看不见,于是接口,“她这几天心情都不错。”
“知道原因吗?”
“别是碰到心上人了吧。”萧晓云失笑,“心情好就心情好吧,难道还非要什么原因不可吗?”
“有原因不是更好?”杨侗的话说的就像打哑谜,萧晓云却有些不喜欢,“你太犀利了。”她的眼角稍稍的挑了挑,“经历了那场变故,我以为你会变得更……温和。”
她困难的找了一个词语,又觉得没有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你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身份,为什么不抛开枷锁,享受生活,把前十几年生命中的苦痛都弥补。”
“我很想,可是没有那样的机会。”杨侗抬起了眼睛,挑了挑嘴角,似笑非笑的在眉心中露出一点笑意,“你真的不想知道石榴姐为什么那么高兴?”
“我没有兴趣。”萧晓云用食指缠着发尾,抬头从窗户向外望:已经搭起来的被子将石榴的上半身遮住,只在下边露出白色的襦裙和绿色的绣鞋,跳来跳去像小蝴蝶一样轻盈,“光是看着她这个样子,我也就觉得开心满足了,至于理由嘛,我不认为有你说的那么重要。”
“我才不相信你会觉得满足,尤其是知道她高兴的理由之后。”杨侗眼睛里空荡荡的,搭配脸上那一点假模假样的笑容,诡异的让萧晓云想起某国玩偶的那张精致又可怕的面孔,“裴行俨裴大尚书可是要满门抄斩了,石榴姐姐为她的前任主子高兴,你现在还觉得满足么?”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杨侗敏锐的听觉连对方的呼吸都捕捉不到,在这个长的安静让他几乎以为屋里就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萧晓云沉沉的吐了一口气,“很久以前我就对你说过,言多必失。”她的语气淡淡的带着一点抱怨,“现在你变成了瞎子,更要学会闭住嘴保护自己。”
大大的失望压了下来,把杨侗心里压垮了一大截,虽然看不见眼前的人,他还是把头扭到一边,全然忘了这是萧晓云第一次对他使用那个并不雅观称呼——“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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