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解星芒尽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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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星子陨落,天边开始微微的泛起一丝红色,山谷间的阴影层层叠叠的越发明显。四下里很安静,一只初夏的螇蟀在草丛里不停鸣叫,和着路过的风声,干干净净,冷冷清清。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树丛的阴影中闪现,走了几步弯腰进到岩壁旁不起眼的山洞里。即将熄灭的篝火将最后一线光芒投在他的脸上,映出蓝色瞳孔不加掩饰的关心。他走向山洞的最深处,扶起靠在岩壁上的人,拍了拍对方的脸颊,然后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她的嘴边:“喝水!”
这是一个精铁打造的头盔,昨夜时放在外面,攒了一个晚上的水汽,再加上宇文承都忙了一个早上收集的露水,一共弄到近200毫升。在巨大的容器里,这些水浅的像附在内壁的一层膜,对于他们两个没有找到水源的人而言,却十分的宝贵。
萧晓云昏沉沉地喘着粗气,喝了几口便把头盔递了回去。宇文承都在中途阻止了她的动作,推回到她的嘴边示意她全部喝掉。萧晓云有些蔫蔫呆呆地犹豫了片刻,又放到嘴边小小的抿了几口,留下一小半给宇文承都,便不肯再喝。
这是他们跌落山谷的第三天。
那日萧晓云给了郑国公主一个下马威,却不料她的仆人居然会不顾一切的疯狂反扑,让所有的侍卫放箭,摆明了就是要射死他们。幸好那些人被萧晓云先前的气势镇住,第一轮箭雨放的仓促,有快有慢又不整齐,再加上宇文承都当即立断护着她从山坡上滑了下去,所以他们两个才能逃过一劫。即便如此,萧晓云的右小腿上还是中了一箭。
为了防止对方报复,萧晓云建议,他们两个可以沿谷地从南面直接回到洛州城。这样一方面可以减轻对方的警惕性,另一方面也有助于打探消息:也不知道那个郑国公主会散布什么样的谣言出来。如果形势不利,他们可以选择不在洛州城的公开场合露面。
宇文承都也明白,这样的安排最是安全,用萧晓云的话说“若是一回去就以犯上的罪名被抓起来,然后被人戳破了你的身份,那还不如保持现状隐姓埋名呢的状态呢。”可是他有一点担心萧晓云的伤势,从山坡上滑下来的时候,被石头树枝磕碰的长箭扩大了她的伤口,血淋淋的沾满泥土和树叶。这两天没有找到水源给她清洗,就只好拿袍子抹掉外面沾着的脏土然后草草做了个包扎,现在她的身体有些发热,伤口有恶化的迹象,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回洛州。
在这个山谷里,还没有发现能被捕食的小动物。宇文承都只好抓了几只蚂蚱蟋蟀,用草茎穿起来烤着吃。小小的昆虫只能减轻饥饿感,却不能完全填饱肚子,对萧晓云身体的恢复更是没有一点作用。他们两个就在这种缺粮少水的情况下空着肚子上路,沿着谷地开始了艰难跋涉。
出了山洞走了没几步,天边的光线就开始黯淡下来,刚有些明亮的天空被墨色的云层占满,然后越来越低,终于连气温也开始慢慢下降。身上来不及干燥的汗水变得冰冷,混杂着泥土粘在身上,让人很不舒服。接着山谷内起了一道风,零散的雨点便穿透树枝上稀疏分布的叶片,裹夹着尘土的腥涩掉落下来。萧晓云驻着长弓一步一步的往前挪,被雨水打湿了面孔苍白一片,嘴唇因为每一步带来的伤口撕扯而轻轻的哆嗦,见宇文承都有些着急的看着自己的伤口,她微微一笑:“没事,赶回去就好了。”
一大片雨顺风打了过来,其中几滴狠狠的砸在半裸露着的小腿上,将伤口砸的火辣辣的疼,偏偏又把其他部分淋出一身寒战。宇文承都咬咬牙,将她一把抱起,一转身跑回了原来的洞**。虽然行程不能耽误,可是萧晓云的身体若是再淋雨受冻,只怕她就会命丧于这个山谷之中。
外面的天色一直很暗。棕灰色松树树干在洞**错林立,中间夹杂着几颗杨树。树干上大大小小的节瘤,像一只只残缺畸形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洞**中渐渐升起的篝火。萧晓云的体力有些不支,喘气的时间比一路跑回来的宇文承都还要长,然后便靠着岩壁瞪大了眼睛看外面的瓢泼大雨,过了很久才低声说,“看样子这雨要下很久。”
宇文承都答应了一声没有扭头,只是守在在洞口对着越下越大的雨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见背后一声闷响,扭头时看到萧晓云滑倒在地上,原来她已经撑不住,终于昏了过去。
宇文承都几步赶过去,扶起萧晓云,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腿上未曾处理好的伤口开始发威,在火光下狰狞着流出透明的液体。宇文承都扭头想要找个法子出来,却听到旁边“噼啪”两声,火光渐渐的淡了下去。昨夜捡来的树枝已经被烧的差不多,这洞中最后一点温暖,眼看都要被消磨殆尽。
宇文承都没法,只好冒雨出去再找些柴火来。雨水将林地厚厚的黑色腐殖土和成一个泥塘,深深浅浅连成一片一片,以至于他每走一步都会深陷泥泞中。他小心的保持着平衡,走了很久才在一个凸起的岩壁下找到几根勉强能用来烧的树枝,揣在怀里带了回来。
洞底处萧晓云保持着他出去时的状态,依然昏睡不醒。宇文承都将捡来的树枝重又扔到火堆里去,发潮的枝叶带着滚滚的烟气烧了起来,虽然有淡淡的风朝着洞里吹,可是带来的水气将烟打散了一半,并不会影响到两人的呼吸。他看了看外面的大雨,才又回到岩洞的深处,将萧晓云抱在怀里。朦朦水汽弥漫在天地间,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中,两人依偎着,相互取暖。
萧晓云在一片哗啦啦的雨声中醒了过来。她的脸靠在宇文承都的肩窝上,对方长满胡茬的下巴近在眼前,有一些颓废,有一些粗犷,带着这个男人浓浓的味道将她包裹于其中,让她心里有一点点的慌。萧晓云在心里暗自啐了自己一口,然后挪了挪自己的头,却没有一点力气。这个时候,交握在她身上的双手轻轻的移动,她听见宇文承都低声轻问:“怎么?不舒服么?”
萧晓云张了张嘴,然后很吃力地小声说:“不,不会。”话虽如此,宇文承都还是换了个姿势,将她的头换了个姿势,却仍然倚在自己肩膀上,又把两人身上的披风拉的紧了些,温柔的安慰她:“你先忍忍,等雨停了,我就带你回去。”
萧晓云觉得脑袋沉的像灌了铅一样,已经不是自己的。若不是宇文承都的肩膀撑着,立时就能骨碌碌滚到地上去。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昏过去,只得睁大了眼睛尽量的看着眼前的人,防止自己失去意识。
黑色的头发垂在比旁人更加白的皮肤两旁,在脸上印下淡灰色的阴影。苍白光滑的额头上,有几条浅浅的皱纹。没有表情的脸从侧面看去,仿佛大理石雕刻出来的头像,刚硬而且美丽。脸上深深浅浅的伤痕,盛满了历史的回忆,像是刚被挖掘出来一样,每一道深刻的痕迹都记录着久远的故事:从蒲州到扬州,从魏县到洛州。
他的鼻子高高的隆起,下面是紧抿的嘴唇,旁边有一两条淡淡的纹路,为整个人添加了几分威严。异族人的眼眶深深的陷了下去,让其中蓝色的瞳仁更加深邃。萧晓云记起两人以前接触的场景:不知是气势还是其它心理的原因,他眼睛的颜色看在旁人的眼中会慢慢变幻,越是生气,颜色便越深,等到了战场上,便会变成深不见底的墨蓝色,让人心惊胆战,不敢直视。
这是她头一次,如此认真的观察宇文承都,沿着皮肤的纹路,沿着伤疤的刻线,细致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认真的,观察这个与她纠缠的男人,这个英俊却又凶残、可怕却又温柔的男人。
宇文承都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扭头对上她的目光:“怎么了?”
现在他在她眼前变成了正面,萧晓云这才发现:原来他的眉毛与大多数男人不同,是沿着眉骨弯弯的垂下来,在略显刚硬的脸上,这两弯眉显得格外柔和。侧面看去很高的鼻子,从正面看起来却非常的适合,在鼻翼下投出三角形的阴影,让整个人的立体感越发明显。这个时候,他眼睛的颜色是碧蓝一片,在山洞中并不太明亮的光线里,让萧晓云忽然想起多年前看到的一张从宇宙中俯瞰太平洋的图片。
“郑国公主说,你为我神魂颠倒。”萧晓云不能也不想移开视线,索性就直勾勾的看着他,心里莫名的发虚,嘴里强作挑衅,“是真的,还是假的?”
外面的雨小了又大,反复无常却没有停止的些微预兆。宇文承都别开眼睛,看着洞外不太清楚的交错的树根,将她往怀里揽了揽,然后才说,“也许是真的。”
如果他说是真的,萧晓云就能举出无数个自己被伤害的事例去反驳;如果他说是假的,萧晓云也能数出无数个他曾经做过的荒谬的决定来嘲笑。可是宇文承都没有给她一个确定的答案,只是不着痕迹的偏向一个让她听着有些喜悦的方向:也许是真的。
萧晓云发现自己心底,的确是有一点喜悦。也许是因为满足了自己虚荣心的缘故,她不自觉的将刚准备好的一箩筐吵架的话丢到一旁。虚弱的身体让她丧失了争胜的心思,也给了她一个反思的机会。在宇文承都的身旁,萧晓云头一次用紧张和忿恨之外的感情去看待两人的关系:发现自己不管何时,都表现的如同一只刺猬,不分青红皂白的刺伤每一个靠近自己的人。她尽力的让自己放松了身体,低头反省:对于自己问出的每个问题,也许她要的从来都不是具体的答案,而是将她与宇文承都陷入彼此伤害和吵架怪圈的借口。
萧晓云的身体微微的动了一下,扯到了腿上的伤口,痛的她吸了一口冷气。没有药物,她的伤口一定已经严重感染。宇文承都的身体在她摸起来,冰冷舒服的正好合适,她却知道,这是自己高热不退的表现。在清醒的时候,她甚至能发现自己的身体会变不自觉的颤抖而且无法控制,说明她的体能已经下降到相当低的水平。萧晓云有些难受的想:到了最后,陪在自己身边的,居然是这个七分敌人,三分情人的宇文承都,居然是这个纠缠着,伤害着,用痛苦来证明感情的宇文承都。
她吃力的去握住自己的右手,牙齿不由自主的咯咯作响。宇文承都伸手制止了她的动作,声音里有些不高兴:“安分一点。”
“扳指……”萧晓云吃力的说:“我的扳指。”
宇文承都低头看去,她的右手大拇指上,带着那个不从离身的紫色扳指。他伸手握了上去,在扳指的内壁,有着一道浅浅的刻痕,这是无数次拉动弓弦磨出来的印记。他轻轻的摩挲了一下,将扳指往里按了按,安慰着怀里的人:“没事,还在呢。”
“不是……取,取下来。”萧晓云怕他继续误会下去,左手伸过去拼命的要往下掰。大拇指弯曲的关节将扳指牢牢的卡在指头上,任凭怎么用力都扳不下来。
“不要着急。”宇文承都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将那个扳指撸了下来,塞到她的掌心:“拿稳了,别掉下去。”
萧晓云却推回到他的手中:“你收起来。”
宇文承都愣了一下,不自觉的握住,嘴里却奇怪的问:“为什么?”
“去找诸葛德威。”萧晓云轻声说:“这个是我的信物。他会替你召集所有的校尉军官。复国也罢,争天下也罢,你总要用到这些人。”
宇文成都挑眉,看向萧晓云:她的脸上泛着一层蜡黄。被雨打湿了的头发一缕一缕的贴在耳边,消瘦的脸上颧骨高高的突起,黑眼圈浓浓重重的涂满了深陷的眼眶。他心里一沉,紧了紧胳膊,将怀里的人抱得紧些:“暂时还用不着。”
“我知道……自己的情况。”萧晓云的体温太高,两人肌肤接触之下,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块冰裹住一样,打着哆嗦颤声说,“我不想等失去了意识才后悔自己什么都没有交代。你当年在战场上斩杀了诸葛德威的亲弟弟,他心里一直都不能释怀。但是你拿着我的扳指,他绝对不会害你。可是为着你们两个好,等安定下来之后,你找个机会让他离开吧。弓兵队是他倾尽心血一手**来的,你让他一起带走,好不好?”
宇文承都听着她说话,就好像在交代后事一样,眉头拧成一团,下意识的握紧了双拳:“别乱想。没有的事。”
“我已经不行了。”萧晓云在他怀里哆嗦:“现在浑身痛的厉害。一会也许会变成毫无规律的阵发。也许等不到这场雨停,我就会连身体的颤抖都无法控制。”她想要坚强的微笑,扯开的嘴角却像是在哭,“宇文承都,我马上就会死,然后变成一堆白骨。”
宇文承都知道她心里对很多事情都很清楚,想要哄骗她极不容易。只能叹了口气将头埋在萧晓云的脖间,无力的安慰,“你别胡思乱想,等雨一停,我们立刻启程回去。走了这两天,咱们离着洛州也就几里地。”
“你自己走吧,至少我们之间还有一个人能活下来。”萧晓云颤抖着叫着他的名字:“宇文承都,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到了这个时候,我不可能害你。而且我还等着你得了天下,把王世充一家满门抄斩给我报仇呢。”她呆了呆,忽然意识到自己再说什么,心里一酸眼泪滚滚的掉了下来:她一直以为死过一次的人不会再惧怕死亡,然而她错了,即使是在这个时空里并不幸福的生活,她依然眷恋如前世:“算了,我不要你报仇。我要为自己着想,我想要轻轻松松的去投胎。什么包袱都不带,什么执念都不想。”
宇文承都从未像今天这样感觉到自己的语言贫乏的可怜,他只能侧过身体,伸出手臂,把抖成一团的萧晓云整个人裹进怀里,用力贴拢着她的身体,试图平定她身体的剧烈颤抖。洞口积累的雨水开始慢慢向里渗透,蜿蜒着流向地上的篝火。最后一点火光终于熄灭。在雨天里无边的冰冷黑暗中,他们甚至看不到彼此的面容,只有两人残余的些微温暖,顺着紧贴的皮肤,缓慢的合二为一。
“宇文承都。”
“嗯?”
“大雨之后,山路很滑,走的时候要小心。”
“好。”
“我不想曝尸荒野,帮我挖个坑好吗?”
“……”
“三棱箭你可以拿走,斜影弓留给我好不好?”
“闭嘴!”
“……大哥。”
“又怎么了?”
“对不起……”
“什么?”
“没有……不,我也不知道,但是……”
“没关系,我知道。”
第二章
单调短促的鸟鸣不远不近的传来,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却是暖洋洋的,弥漫着淡淡的幽香。萧晓云觉得身体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眼皮沉重的甚至不想睁开。然而身体却打了个哆嗦,逼着她打开眼帘,视线里立刻被一片青绿色填满。
萧晓云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原来那片青绿色是纱质的帐子,素雅干净,顶上似乎是被钩子钩住,正中间有一点金色,细小的褶皱散发着向四面八方打开,落到床顶的的四个角上,然后轻盈的垂了下来。
床顶?萧晓云有些糊涂:什么床顶?然而挂起一角的帐子外面,清清楚楚的摆着一个六足香鼎,乳白色的烟气氤氲着从其中持续溢出,看起来就好像静止了一样,让这一切都模糊的仿佛梦幻。
萧晓云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僵硬的四肢带来酸麻的感觉,让头闹微微清醒了一些。背后紧贴着的人呼吸开始紊乱,然后一只手伸了上来,摸了摸她的额头:“这么快就醒了。”
这是宇文承都的声音,萧晓云呆了呆,拉开两人的距离,然后扭头问:“我们得救了?”

她的领口有些宽大,在睡觉中拉扯着露出小半个肩膀,乘虚而入的空气有些凉,在精致的锁骨和柔软的皮肤上种出细密的小疙瘩,宇文承都看她轻抖了一下,伸手把她的领子拉好,“这是齐言草郊外的别院。”
萧晓云神情恍惚的看着他贴心的动作,嘴里不自觉得问:“那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宇文承都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低下头又用自己的额头探了探她的温度,“还有些热,不过比早上好了很多。”他坐起身,将帐子的另一边打开,从床头取来一碗药,转身又来扶她:“先把药吃了。”
萧晓云眨了眨眼睛,软绵绵的顺着他的力道起身,任由他把自己摆在肩膀上,等到碗沿碰到自己的嘴唇,才像是恍然大悟一样的说:“我可以自己来。”
宇文承都也不坚持,将手里的药碗小心的放在她的手里,一只手护在一旁,嘴里轻声说:“小心,还有一些烫。”
其实温度刚好。萧晓云将手里的药一饮而尽,苦涩的口感让她不自觉的长出了一口气,细长的眼睛眨了眨,将碗递了回去。指尖交错还未移开的时候,她碰上了从宇文承都深邃的眼窝里散逸衍生出来的凝视,幽蓝色的,带着一点点湿润。
“……干嘛?”萧晓云被他一眨不眨的盯的有些不自然,下意识的微皱了一下眉头。
“你……”宇文承都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嘴角抿了一下,频率很慢地开合了一下眼睑,“像个孩子一样,没有防备。”他慢慢的伸出手,抚上她的头发,像是在抚摸一个乖巧的孩子。温柔的抚摸顺着发丝轻轻流下,干涩的角膜弄得眼睛有些发痒,萧晓云抬起头,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映像:一左一右,清晰而且生动。
萧晓云觉得自己应该骂回去,比如“神经病”,比如“做梦呢吧”,再比如“你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猪亲了?”可是那两个影子清清楚楚的立在他的眼中,表情纯真的如同未曾受过伤害,更让人不忍让人伤害的孩子。所以她只是徒劳的张了张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宇文承都的手慢慢的滑了下来,适时地打断了萧晓云脑中的胡思乱想。他用指尖轻轻碰触着萧晓云的眼睑,指腹拂过她微微翘起的细密睫毛,接着,他缓缓弯下腰,将头低了下来,然后一点点的接近。
萧晓云紧张的不敢有任何动作,全身的肌肉关节仿佛一瞬间都变得僵硬。她慌乱的,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双幽蓝的眼睛中越来越大的人影,直到对方慢慢的跟自己完全重合。意识有些涣散,她的感觉变得敏锐而且混乱,皮肤说自己的目光散乱,耳朵说身上的温度有些热,眼睛却指挥着手轻轻的握住了宇文承都放在自己脸上的手,嘴唇自得其乐的开始了试探性的回应,一下,一下,再一下,忙里偷闲的告诉脑子它听到了衣服布料摩擦纠结时发出“沙沙”的细碎响动……
在时间长到足够窒息之前,两人十分默契地带着几分后悔分开。
“咚咚咚”的几声,门口传来不轻不重的敲门声,提醒着有客来访。萧晓云顺着声音扭头,就见虚掩着的门“嘎吱”一声慢慢推开。一名女子裹着一袭素白的长袍,静静的立在门外。
也许她在外面等了很久,看到熟人的萧晓云有些难堪,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件不得了的错事,脸上**辣的发烫,点了点头表示招呼,将头扭向一边。一旁的宇文承都却从床上起身,神色自若的拿了一件外袍披上,嘴里打着招呼:“裴夫人。”
齐言草立在门外点了点头,对着宇文承都行了个屈膝礼:“大夫说,萧姑娘今日应该就醒了。所以妾身特来探望。”
萧晓云知道自己躲不过去,只得以手代梳整了整凌乱的头发,就在床上微微一欠身:“晓云今日能够死里逃生,还要多谢夫人搭救。”
“萧姑娘客气了。”齐言草走到萧晓云面前,动作轻的好像飘过来一样,“妾身不过尽了些微薄之力。”
待得她走的近了,萧晓云看清了她的面色,几乎惊叫出来:分明还是当初那个人,却完全变了个样子。她记得齐言草几个月前的美丽:一张脸庞美若满月,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顾盼间眼波流转,说不完的风流,写不尽的婉转。
现如今五官没有变化,整个人却憔悴的没了生气,仿佛失去了魂魄的行尸走肉。萧晓云只觉得窒息的死气顺着对方的毛孔涌了出来,只有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满满的全是不加掩饰的狂热,看得人心惊胆战。
有什么可怕事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发生。萧晓云皱眉思量着,心里粗粗的计较:齐言草的事情,跟裴行俨总有丝丝缕缕的联系。她欣赏这个女人,并不代表要委屈自己再跟那个男人扯上关系,于是向后缩了缩:“夫人过谦了。”
齐言草却一反常态的凑了上来,“不知萧姑娘今日觉得身体如何,是否还要请大夫诊脉?”
刚醒来的人,身体自然好不到哪里。萧晓云身上的烧还没有褪,连腿伤都不是这一天半日就能立刻好的。可是齐言草那副急迫的样子,似乎她只要说自己不舒服就要被生吞活剥了一样。萧晓云顿了顿,找了个差不多的说法:“虽然还有些难受,却已经大好了。”
齐言草的脸上白了一层,透出一点青色,衬着眼里那两个眸子越发的黑,诡异的让人胆寒:“若是难受,萧姑娘可以详细说出来,大夫就在这附近不远侯着……”
被逼到这个份上,萧晓云也没了话说,只能摇头:“没有特别的地方,只是身体有些虚弱,静养几天就好了。”
白影嗖然飘过,眨眼间,齐言草便从她眼前转到了宇文承都身边:“将军,请履行您的承诺。”
什么承诺?萧晓云疑惑的看向宇文承都,对方却只是对她点点头,然后转身对齐言草说,“我们外间说话。”
“将军请。”齐言草急的甚至没有来得及对着萧晓云行了个礼,只是扬声吩咐跟来的侍女:“从药房里取了上好的人参熬汤,给萧姑娘补补身子。”
“多谢夫……”萧晓云甚至连感谢的话都没有说完,就见她快步移到门口,身子摇晃着跨过门槛,瞬间没了踪影。只有宇文承都,出门前回头叮嘱她:“你在这里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
不要想太多?看齐言草说话做事,分明已经不是初见之时的那个美艳贵妇,虽然极力保持着镇定,可是离开的背影又泄漏了她的紧张。萧晓云皱眉沉思了一会,终于还是倒在床上:宇文承都说的没错,她的确不能多想。齐言草既然不肯明说,必然是不愿自己参与,又或者是自己不方便参与,她淡淡的安慰自己:以前那些大夫们不是总说她思虑过多,气虚血亏么,到了现在,她也该学着让自己放松一点。
青绿色的帐子仍然挂在那里,窗外一片安静,那只小鸟不知何时已经飞走。也许是不通风的缘故,屋子里的香气越来越浓,萧晓云的眼睛眨了一下,再一下,然后沉沉的合拢,又跌入梦中。
等萧晓云再次醒来,屋内一片昏暗,不知何时打开的窗框上,露出半个太阳红彤彤的脸,已经是日落西山,暮色将临,一缕清风溜了进来,在地上打了个漩,**奇怪的响动,仿佛岁月遥远的哽咽。
萧晓云慢慢坐起来,将空无一人的屋子巡视了一番:六足香鼎早已被撤去,换上了一个褐色的貔貅卧炉,从嘴里汩汩的往外吐着浅色的香烟,连味道都与之前的有所不同。萧晓云看了一会,也不知自己脑子里能想到什么,转头朝四周看了看,视线落在床头的椅子上多了一身素白的外袍,袖口和衣襟用银白色的绸子掐牙镶边,精巧玲珑,连用料都是上品。
她起身将袍子展开,对着自己的身形比划了一下:有些大,却还能穿得上,想来应该是齐言草的衣服。房间的一角摆着铜壶滴漏,显示着现在刚过酉时不久,正是晚饭时分。风中奇怪的声音在房间里高高低低的盘旋,压在人的心里沉甸甸全是说不出的难受。萧晓云皱了皱眉,将那身衣服套上,把稍嫌长的袖子挽起来,系上了嵌玉青缎的腰带,登了梨花暗纹的绣鞋,缓缓走到门前,将门推开。
木门的“咯吱”声响起,不知是这刺耳的声音还是奇怪的风,廊下垂着的布条飞了起来,一片雪白斜斜的向萧晓云的眼前飞来,在隔着几步远的地方又像荡秋千一样甩了回去,柔软的流苏顺势画了个弧,在半空中送来无数个似哭又似笑的眼睛,伴随着风中的声音,慢慢的晃动直到停止。
萧晓云被这么一吓,不由自主的退后两步,嘘了两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突然冒出来的冷汗,听到自己的心里“咚咚”直跳。
“姑娘醒了。”院子的一角,一个侍女从凳子上站起来,垂眼安静的行礼。
萧晓云点点头,盯着她的打扮,过了许久才问:“现在什么时候”
“刚过酉时。”那个侍女的回答与房间里铜漏显示的差不多,脸色虽然不算太好,可是眼睛红红肿肿的,颇有几分人气。萧晓云慢慢走近这个人,将她身上的素白襦裙打量了半晌,视线最后落到她腰间带着系带上:“这是什么?”她一伸手握住带子,这才发现是一根编的细密的麻绳,她扭头再看看院子里的颜色,轻声问,“府里出了什么事?”
那个侍女脸上露出哀伤的表情,“回姑娘的话,少爷前日殁了。”
“少爷?”萧晓云听到自己心里“咯噔”一声,像是纤细的一根木材被沉重的锤子狠狠的砸了上去,噼里啪啦的跌了漫天的小木屑,震的整个人都颤了两颤。她深吸了一口气:“哪个少爷?是兵部尚书么?”
那个侍女的脸上突然蒙上了一层愤怒,落在下面的哀痛却又深刻的透了出来,整个人变成一种奇怪的表情。语调僵硬的说:“是璇少爷。”
萧晓云一下子放心下来,长出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过分,因此歉疚的问:“什么时候的事情?前几个月我见他的时候,还生龙活虎的很有精神,怎么突然就传出这样的噩耗?”
“有一段时间了。”那个侍女低声解释:“少爷月初的时候突然染痘,搬来别院修养。本来大夫都说这几日天气凉爽,少爷身子又好,养个十天八天就能好。谁知道……”
这个侍女泣不成声再说不下去,萧晓云心里微微有些发酸,从她手里接过腰带自己束好了,低声问:“那你们夫人呢?”
“夫人在灵堂守着。”那个侍女抹着眼泪说:“萧姑娘,夫人让我向您告罪。本来您大病初愈,该要好好的庆祝的。可是我们少爷……您在府中这几日,请勉为其难穿素服。我代少爷的在天之灵,谢谢您的体谅了。”
她一曲膝就跪了下去,萧晓云急忙伸手相搀:“快别这样,死者为大,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她看这个侍女哭的心酸,急忙别开眼睛,“是我不期而至,打扰了璇儿安息,论理我应该先去拜祭才对。烦请这位姐姐在前面带路。”
那名侍女屈膝行了了礼,擦了擦眼睛,“萧姑娘,您请这边走。”
纵然是早有准备,可是萧晓云踏入灵堂的时候,还是微微一凛。
这间房子原是一个坐南朝北的房子,阴冷幽暗,终日不见阳光。正门上方搭起一个小小的台子,雪白的牌匾上奇奇怪怪的写了“英灵永存”四个大字,黑白分明的盯着每一个来人。萧晓云只抬眼看了一眼,就觉得浑身发冷,急匆匆的低头,进了屋内。
房子里早已被缟素填满,从房梁到柱子,全部缠着素白的绸绢。房间的正中央摆着一张供桌,上面放着裴璇的灵牌,最前方则是一个巨大的香炉,里面烧着安魂香,清冷的飘出白色的烟雾。萧晓云鼻子一抽,发现这个味道正是上午醒来是闻到的气味,顿时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片,领路的那个侍女却取了三支线香出来,在旁边燃着的长明灯前点燃了,用手扇去上面的火焰,捧到她的眼前。
萧晓云点点头,打断她的说明,将那三支香接了过来,擎在手中,举起来贴在额头,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若从辈份来说,裴璇是晚辈,萧晓云只需做做样子即可。那个侍女见她行了这么大的礼,顿时感动的眼泪直流:“多谢萧大人。”
萧晓云将线香递给她,看着她轻轻的插在香炉中。这才发现炉子里除了常烧不灭的一支安魂香,居然就只有自己新祭拜的这三支线香。她后退了几步,看了看跪在一侧烧金银元宝和守着长明灯的几个人,才明白自己从刚才起就觉得奇怪的地方在哪里。她招了招手将那个侍女引到身边,低声问:“今天下午没人来祭拜么?”不管怎么说,裴璇也是当今兵部尚书的独子,以裴行俨的地位,这个灵堂个应该人头攒动才对。
那个侍女却含着泪摇了摇头,“这几天只有与姑娘同来的那位公子拜祭过。”
萧晓云一听便知道这个侍女不清楚宇文承都的身份,她也不做解释,只叹了口气问,“你们夫人呢?”
“在后堂守着少爷。”
“带我过去吧。”
于是她们两人绕过无数的纸扎的小人,跨过散落满地的金银元宝,从几层流苏帐子中穿过,看到了那个暗红描金的棺材,以及跪在旁边单薄的身影。
萧晓云挥挥手拦住侍女的禀告,紧走两步来到柴草边,撩衣摆轻轻的跪在她身旁:“夫人,请节哀。”
齐言草一点一点的转过头来,眼眶依然深陷,没有了上午见面时那份急躁,大大的眼睛里只有呆滞,过了好一会才将焦距集中在萧晓云身上。“萧姑娘,”她动了动嘴,原本艳丽的嘴唇灰白干裂,随着动作慢慢的裂开一道口子,涌出一抹嫣红。萧晓云看得心里一窒,急忙伸手握了袖角去擦,嘴里说:“怎么这样?你多久没有沾水了?”
齐言草一把推开她的胳膊,“我没事。”
萧晓云被推到一旁,有些尴尬的低下头。齐言草也觉得自己动作有些太大,盯着萧晓云也跪在柴草上的膝盖,小心的说:“你不必如此。”
萧晓云知道她的意思:在这里跪着的,本应是孝子贤孙。她这么做,实际是大大的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你不也在这里。”她摇了摇头道:“我不讲究那些虚礼。”她伸手摸了摸棺材光滑的侧面,上面用金线逼真的描画出手持长矛的小孩,很是生动,“何况你一个人在这里,看着也是孤单。”她的手顺着金线描画着小孩的五官,眉眼神情很是熟悉,有几分像裴行俨,她心里却明白画的是躺在里面的裴璇,“他们呢?为什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齐言草的眼睛跟着她的手指慢慢移动,不自觉的也伸出了手,却在快要碰到的时候顿在半空,最后颓然垂下,“一群胆小鬼,都缩进城里了。”
萧晓云扭头挑眉:“璇儿不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么?”
“那也敌不过郑王的一声令下。”齐言草脸上的哀戚越加严重,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棺木,“府里怕被璇儿传染,早就把他的东西烧得一干二净,又怎肯放人来探望。”她咬牙切齿的说着话,脑子却清醒起来:“你身子也虚弱,回去吧,别染上了……”
萧晓云摇头,“我幼年出过痘,没有关系的。”
齐言草也不坚持,盯着棺木痴痴的说:“璇儿,你睁开眼看看,你婶娘来看你了。你不是还去求你父亲,要跟着婶娘学习箭法么?你看,婶娘她真的在这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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