洄星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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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我是桐羽。风之谷的桐羽。
我出生那年,风之谷中那株最古老的羽吟树开始飘落硕大的叶片。那单薄铺扬的白色叶片纷嚷地落满了窗台,落满了庭院,与此同时动人的乐律响彻谷中。我的父亲,风之谷一族的族长,他站在院子里。那飞鸟羽翼般的叶片蔽遮住他的视线。他就站在那片乐律中。当族人向父亲说是一个女孩时,他的面容上喜悦如水般延伸。当族人问应当给我起什么名字时,他轻轻地说,桐羽,桐羽,我的孩子。
我是桐羽,我是在白色羽翼中出生的桐羽。而同样在那一天,族中另外一个孩子比我早一刻也出生了,他的名字叫棘悦。我记得后来我曾经问他,为什么是那样的名字,棘悦哥哥?
他微笑说,桐羽,你知道吗?在这尘世上有一种在荆棘中出生的鸟,它拥有亮丽的羽翼拥有蓝色的眼眸,但它终生只能在荆棘中穿越,任那些尖细的刺将羽翼刺得支离破碎,鲜血流淌。
为什么它们只在荆棘中穿越呢?
因为它们没有飞翔的心。它们只看眼前纵横迷离的荆棘,而忘记了抬头看天。棘悦说完,抬头向上看去。棘悦有着很精致的下颌,曲线柔和如同羽吟树上那些叶片的轮廓。
棘悦抬头看天,那里白色的云朵任意飘移。棘悦说,或许我想做一只抬头看天的鸟。
我就和喜欢看天的棘悦一起长大。在风之谷里长大。
风之谷是这样的地方。它四周是环形的山,高耸而不可接近。风之谷就在群山的环绕中,没有任何一条与外界接触的通道。在我七岁的时候,棘悦曾经拉着我试图爬上那些高山。
棘悦说,桐羽,我们去看看山那边究竟是什么?
我说,可那是被禁止的啊。
棘悦说,我真的想看看云朵越过山谷后,飘向那里?
我虽然不愿意去爬那么高的山,但看着棘悦眼眸里飞舞的云朵,我点点头。
我们那次并没有成功,七岁的我们尚且没有开始攀越便被族人发现。他们将我们带到谷中的神殿里。在那里我们受到父亲和神殿守护者的责骂。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父亲对我最严厉的一次责骂,他脸色铁青,没有些许往日的温和。我想哭却又不敢哭,只是低着头强忍着泪水。棘悦很冷静地站在父亲和神殿守护者的面前,他说,这一切都不关桐羽妹妹的事,是我提出要爬山去玩的。
父亲说,那是被禁止的,棘悦,你不知道吗?
棘悦说,为什么云朵可以自由地穿越,而我们却只能拘囿在这里。
父亲说,棘悦有些事你不明白。父亲的眼神里有着深深的伤痕。
棘悦不在言语。但他的眼神里竟然有了如同父亲一样的伤痕。深深地掩藏着。
从那以后,我们便在没有去爬过那些高山,而棘悦也一天一天地沉默起来。
风之谷的南边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湖,在湖的中间是一片水洲,那上面满满地植种着高大的羽吟树。羽吟树上长满如同飞鸟的羽翼的叶片。羽吟树上的叶片是根据树龄展现不同颜色的。最古老的那株树上面的叶片是白色的,而其次则是黄色,最年轻的树上面的叶片是红色的,如同夕阳。每当族中有人出生时,其中的一株树便会飘零叶片,而这些飘零的叶片在飞扬中奏鸣出简朴的乐律。音律随同叶片纷纷扬扬地落满整个风之谷。
我和棘悦出生时,谷中最古老的那株树飘落下白色的叶片。而那是风之谷从来没有过的。父亲和族人对我们寄予很大的希冀。他常常低下身来亲吻我的面颊说,桐羽,我的孩子。
日渐沉默的棘悦喜欢游过湖水,在那片树林里自由地穿梭。我站在庭院里,目光越过竹篱可以看见他单薄的身影。阳光班驳在我的眼眸里。那一刻我的眼眸有些痛。
八岁那年,我们开始在神殿里修习灵术。每天我和棘悦穿过层层叠叠的门和通道去往神殿。风之谷里所有的木屋都是牵连的在一起的。神殿则在这些木屋的后面。神殿是用羽吟树的枝木搭建而成的。简拙而古朴。我第一次站在神殿前时曾有片刻的恍惚,那些白色的羽翼在我的幻觉里起起落落。我莫名地喜欢这个地方。但棘悦只是看着羽吟树的枝木,脸色苍茫。
那些上千年的羽吟树会在一夜之间落尽白色的叶片,然后轰然倒地。仿佛站立许久后的歇息,永久的歇息。这些已经死亡的枝木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让人迷离的清香。
在这千年羽吟木搭建的神殿里供奉着青萝大陆的创始神。那个艳丽的女子手持青萝站在神台上,接受风之谷一族的膜拜。从容而典雅。
一个眉须都如雪的老人在神殿里等候着我们。他传授我们很多灵术。那些精巧和华丽的灵术。但棘悦对这些灵术表现得很淡漠。他只是喜欢在神殿里慢慢地走,看着羽吟树的枝木看着神台上创始神的幻象。或者让目光穿过神殿的门窗迷失在水洲上的树林里。我一直在猜测棘悦在思索着什么,但棘悦迷离的目光如同葱郁的青草,让我在那一刻迷失,寻觅不出踪迹。
不过我很喜欢和棘悦在一起的时光。我清楚地知道我是长大后要嫁给的棘悦的女孩。因为我们在同一年出生,因为我们都是白色的羽翼中出生的孩子。风之谷这古老的习俗已经存留了很久,在羽吟树飘落的同样颜色的叶片中出生的人才可以在一起。我的父亲说,那样的灵力才可以保持纯性。如同不受玷污的水源,可以长久的饮用。
八岁时,我和棘悦一起修习灵术。日复一日。我认为时光就这样迟缓地流动。我等着长大等着嫁给棘悦,嫁给这个沉默的男孩。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件事。或许就那样了,一如我的期盼和等候。
20。
我们十一岁那年,一切都改变了。原本川流的时光出现了裂痕,一如陈旧的陶瓷杯,在寂寞中无声地断裂。我们能守侯的是什么呢?那一地破碎的瓷片吗?
我清楚的记得那个清晨,风清云淡。我坐在窗台下,用木梳梳理着长发。窗外有着一地明媚的阳光,几只鸟雀在阳光里跳跃。棘悦还在水洲的树林里穿梭,他的身影偶尔出现在我的眼眸里。十一岁的棘悦有了更为沉静的脸容。他依旧沉默但是已经学会对我微笑。他总是叫我桐羽妹妹。笑容里有许多水质的清澈。但他只是对我微笑,在族人面前他依旧冷漠。
看到他的身影我心中便会贮些许甜蜜。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他。莫名地喜欢这个沉默的男孩喜欢他冷静背后的微笑喜欢他在羽吟树林里穿梭的身影。
而那时我们年幼,我们不知风之谷是这样潜藏往事的族,是这样恪守古约的族。
就在那天清晨,片片云朵开始在风之谷的上空聚集。那些重叠起来的云朵蔽遮住明媚的阳光遮住明净的天色。只投下深深的阴影。而风之谷就息落在阴影中。
我放下手中的木梳,走到庭院里看着云朵纷聚。它们铺陈在风之谷的上空里,渐次厚重。族人也纷纷走到院落里看着天空里那难以解释的一切。父亲也站在竹篱边,他抬头看天,神色里有着无限仓皇,纷急如暮色里归巢的鸟。
我问父亲,这究竟是如何一件事?
父亲声音低沉,他说,桐羽,快去神殿将守护者请来。

父亲扶着额头低低说,为什么我有不好的预感?
我冲出庭院向神殿跑去,但匆忙之中我依旧向那片水洲看了一眼。棘悦的身影已经消失,他或许已经赶回来了吧,我暗自想着,心中却有些忐忑。
我将神殿守护者请来时,所有的族人已经聚集在庭院里。他们议论纷纷。族中年长的人和父亲在一起小声地讨论着什么。
我在人群中寻找了片刻,才看见棘悦。他安静站在角落里看着眼前纷嚷的族人。
我走到棘悦面前,他扬起头看着我,在云朵的阴影里,他的面容有着深深的轮廓。看着我他开始微笑,在阴影里盛放的微笑。竟然在我眼前恍惚出阳光的明淡。
我看着他的微笑说,棘悦我有些担心。
棘悦从衣袖中伸出手,他抓住我的手然后轻轻地放在他的手心中。那里厚重而温暖。他说,桐羽妹妹,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切改变都可以应对。那一刻我忐忑的心忽然安静下来。我想如果一生可以将手放入棘悦的手心中,那是一件如何幸福的事。
我们将手重叠在一起面对未知。
云朵纷聚在一起。然后天空里开始飘扬白色的雪片。纷扬的白色雪片如同谷中最古老的那株羽吟树上的叶片。密密地铺落在风之谷里。
原来是雪。族人们互相安慰地说,然后散去。刚才纷嚷的庭院很快冷寂下来。只剩下父亲和神殿守护者。父亲的脸色依旧阴沉。他说,希望如此。
我和棘悦站在竹篱边,一片喜悦。棘悦说,我们便在这苍茫的白色中出生。我们相对笑着,伸出手接那些白色如羽翼的雪片,它们轻轻地落入掌心,柔和轻静。天地间只剩留沙沙的落雪声。我和棘悦拉着手在庭院里四处跑着,让雪片落到衣衫上落到面颊上。我们开心地笑着,迎接这铺陈天地的雪色。但那竟成为我们最后的欢笑。
这些雪片没有融化。父亲俯身拾捡起一把雪片说。
什么,会这样。其余神殿守护者也纷纷俯身拾捡雪片。
父亲抬头向天上看去,白色的雪片熙熙攘攘地落下,落到他的眉上落到他的肩头,它们静静地停落在那里,并没有消融。
父亲回转身对我们说,桐羽,棘悦快去通知族人让他们全部去神殿。
我和棘悦点头,向庭院外跑去。
羽吟树枝木依旧散发迷离的清香,殿外是纷扬不息的雪片。全族的人集聚在神殿内,每个人脸上有着仓皇的神色。父亲站在神殿里,他说,我们需要面对未知的勇气。而他的背后是那艳丽的创始神的幻象,她神色平静地看着风之谷的仓皇。
神殿守护者将一些雪片拿进神殿中。他们试图用各种灵术将雪片消融,无论是火焰或者清水都无法让那些轻柔的雪片有半许融化。而这时,殿外的雪片不休不止地飘落,地面已经聚集了厚厚一层。我和棘悦的目光已经无法穿越厚重的雪幕抵达那片水洲。
棘悦轻轻地说,那些羽吟树现在可好?棘悦的眼中有了无限忧伤。
雪就那样莫名地飘落不休,将庭院里的树掩埋将水洲掩埋将整个风之谷掩埋。风之谷一族被囚禁在那不消融的雪片里。从那时起,我和棘悦便不在喜欢那湿润的雪那飞扬的白色。
我们不知道会有这样的雪片,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雪片。但我们只有接受命运。
父亲说,风之谷一族已经恪守古约退入这谷中,为何还要再次被逼入地下?
我和棘悦不明白父亲的话,但知道那是风之谷一族沉痛的往事。沉痛得父辈们不愿意在提及,只是化成深深地伤痕。
雪片落满了山谷,我们被逼入坚固的木屋内被逼入黑暗中。神殿守护者召唤出的幽弱的光亮,洞照每一栋木屋。幸而风之谷的所有木屋都是牵连在一起的。族人可以自由地从一栋屋子走到另一栋屋子,整个牵连在一起的房屋组成一个个的通道,行走和休憩的通道。
我和棘悦从十一岁起便开始生活在雪下生活在这牵连的迷宫里。见不到那黄色红色白色的羽吟树,见不到净色的天空里云朵悠然,见不到明媚的阳光里鸟雀跳跃。
我们只能在幽弱的光亮里行走和沉默。
棘悦不再微笑,即便看到我。他安静地坐在我的父亲或者神殿守护者的身边,认真地听他们讲授灵术。他修习一种又一种的灵术。而有时他则坐在幽黄的光亮下翻阅那些陈旧的灵术典籍。看那些记载下来的往事和琐碎的灵术。
棘悦说,桐羽妹妹,我要改变眼前的一切。棘悦的眼眸渐渐深得可以将任何人淹没。他说,他要开创出一种可以自由飞翔的灵术,让荆棘中的青鸟也可以斑斓地鸣唱。
棘悦的声音渐渐忧伤,忧伤得让我流泪。
洄星幻境随同桐羽的讲述变幻不休止,那曾经在风之谷发生的一切仿如发生我们身边。我,枫远,菊疏,簌簌,倾修沉溺其中,不言不语。
桐羽回转身来说,猎伤,为何风之谷一族的灵术不需要吟咏?为何风之谷一族的灵术需要在心中搭建起遗忘的圣殿吗?她说,猎伤,你知道吗?
桐羽说,那是在逼仄的天地里,心已经在永久地吟咏;那是在逼仄的天地里,心已经开始搭建那恢弘的圣殿。桐羽的脸上有淡淡的泪的痕迹。
我们在雪下慢慢地长大,十一岁十二岁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那是怎样令人忧伤的成长啊。八年破碎的时光,棘悦已经长成一株冷静的树,他拖着长长的阴影在一栋一栋的木屋里行走。他抱着厚厚的典籍坐在角落里。
看着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如苔藓般依附的忧伤,我常常心痛难已。
棘悦参阅完那陈旧的灵术典籍,那天他安静地在族人面前说,有一种灵术可以自由地在空间中穿梭,那便是洄星术。
猎伤,洄星术便是棘悦用八年的时光累积起来的。那单涩逼仄的时光。
但当时却只有他一个人可以施展洄星术可以离开那里。全族人经过决定,让棘悦离开,去梦陨之地寻找创始神寻求解救风之谷一族的方法。
棘悦就在那天离开,带着全族的希冀。我记得那天我躲一栋木屋中暗暗地落泪。棘悦一栋一栋屋子地寻找我。最后他站在我的面前。
他俯下身抹去我脸上的泪水说,桐羽,假如有一天我可以飞翔,我一定带着你。
我抬起头说,棘悦你不会骗我吧。
他认真地点头,并伸出手将我的手放入他的手心中,他说我们将永远在一起。
那一刻,我记起了十一岁那年的落雪里。我的手同样被放入他厚重而温暖的手心中。他说,桐羽妹妹,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切改变都可以应对。那时,我想如果一生可以将手放入棘悦的手心中,那是一件如何幸福的事。而现在棘悦说,带我一起飞翔。
棘悦说,等着我。
棘悦离开风之谷,去了梦殒之地。我亦开始沉默。我拾捡起棘悦留下的灵术典籍,开始参阅那些艰涩奥深的灵术。那些典籍上残留着他的气息,书页翻阅之间我可以看见他坐在幽弱的光亮下,轮廓分明。将重重阴影投到墙壁上。面对那片阴影,我喃喃,棘悦何时归来。
可他归来后,又如何?
那曾经约定的一切早已灰飞烟灭。所有的所有都不过是一场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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