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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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桐羽说,曾经的约定灰飞烟灭,所有的过往俱成雪葬。
洄星幻境中,桐羽面容平静,只是语色里有灰色的影,不断漫漶,覆盖住每个人。她说,猎伤,你明白吗?
桐羽说,棘悦离开了多少时日,我都清楚地记得,在那暗沉的迷宫中我在墙壁上刻下一道道深的痕。
棘悦离开风之谷。他究竟何时归来。
我在守侯中寂寞了红颜。可我们究竟在守侯中等到了什么呢?
棘悦终于归来。那是我在幽暗的木壁上划下的第九百道痕。盯着那些或长或短的黑色痕迹,我开始叹息,生命是在这笔笔轻痕中渐渐黯淡了的吗?
我暗自忧伤时,木屋中的火光一瞬间变成诡异的绿色。
洄星术。是棘悦吗?我的心突地跳跃,有些慌乱。火光纷乱地闪烁,如置于风中,可不消片刻,这一切又都归于平静。火色依旧幽明,木屋依旧清寂,那些是我的幻觉么?
桐羽妹妹,可好?平静温和的声音蓦然响起,是久违了的棘悦的声音。
棘悦。我回转身便看见他站在已被羽吟木封住的窗前,容颜如旧。
我的泪水哗然流下,模糊了眼眸。
桐羽妹妹,你不要哭啊。棘悦慌了手脚,他走过来用手帮我擦拭眼泪。手掌宽厚而温暖,有着熟悉的气息。我说,棘悦你知道我等了多久。
棘悦笑了笑说,傻丫头,我不是回来了吗?他说,带我去见大家吧。
棘悦归来了。我以为一起都将过去,风之谷将恢复往日的宁静。羽吟树将飘落如羽毛的叶片,奏出轻涩的乐律。棘悦开始在水洲的树林中行走。我站在院落中站在明净的阳光里站在跳跃的鸟雀中,只要目光可以捕捉到他的身影,那将是我最大的幸福。
可棘悦跪在族人面前请求族人原谅时。我的眼前,支离破碎。
生命始终是一场悲剧,在天地间循环不休地上演吗?为何九百日的守侯只留下破碎的痕迹。棘悦在梦陨之地在创始神那里修成一种铺陈天地的灵术,一种可以解救风之谷的灵术。
可他却说,要为了瀚星王朝的小皇子为了青萝大陆放弃风之谷。
他跪在神殿中,跪在全族人的面前,火色幽明,我可以看见他沉静的脸色,那里有不容置疑的决绝。我的父亲说,棘悦,你为何不施展神授于你的灵术,解救你的族人呢?
棘悦低着头说,那是铺陈天地的灵术,只可以施展一次。
父亲说,你为何不将这一次灵术留给你的族人,而要去解救瀚星王朝的小皇子。
棘悦说,那是我必须承受的诺言,请原谅我。
父亲说,棘悦,你可知道千年前的瀚星王朝是怎样对待风之谷一族的吗?
棘悦抬起头。父亲的神色变得沉痛起来,他的语音里起伏着千年沧桑,他说,这是风之谷一族千年的耻辱,是每一代族长都铭记在心却不愿意提及的伤痛。
我又看见父亲眼眸里那深深的伤痕。我和棘悦试图攀越高山那次失败后,父亲看着我们时的眼眸里也有的伤痕。我知道那里面潜伏着风之谷一族古老的过往。父亲从来不提起的过往。可今天父亲站在神殿里站在族人面前,道出那件往事。
父亲说,风之谷一族之所以失去飞翔的羽翼,固守在这谷中,那是因为千年前那场战役中的惨败。风之谷一族的命运全部输在了那场战役中。
千年前战国时期,风之谷一族曾经与瀚星王朝争夺霸主地位,但可以在青萝大陆上随意停泊的风之谷一族惨败了。
棘悦又低下头,全族人都沉默下来。只剩下父亲的声音在神殿中清冷冷地回响。他说,棘悦,你知道吗?在那场惨败后,瀚星王朝逼迫风之谷签下怎样的约定吗?风之谷一族退入这谷中,瀚星王朝存在一时,风之谷便不得在青萝大陆上出现。
这对喜欢行走喜欢在青萝大陆上漂泊的风之谷一族而言是怎样沉痛的一件事?飞鸟丢失了羽翼,云朵被拘囿在山涧。父亲说,棘悦,你不是渴望如云朵一样漂泊吗?你可知道,我们何尝不是。父亲的声音清冷如同山中秋月,但是我可以看见他眼眸里的泪光。亮色湿润。
父亲俯下身把手放在棘悦的肩头,他说,棘悦,你明白吗?
棘悦的肩头起伏,我知道他在流泪。可他迟缓片刻依旧说,请原谅我。
父亲声音低沉,他说,棘悦你站起来。
棘悦慢慢地站起来,他的脸上一片湿润,眼神里有着闪烁不定的恍惚。
父亲举起手向棘悦扬去,但手在棘悦的脸边停住,父亲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回转身说,棘悦你好自为知吧!
神殿中一片沉寂。棘悦站在那里,他神色苍茫。看着他,我心中的风一刻不停地吹。吹得我满面忧伤,我轻轻地说,棘悦,你不是说,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切改变都可以应对。你不是说,你要改变眼前的一切吗?
棘悦哥哥,你不是要带我一起飞翔吗?你为什么要放弃风之谷?
棘悦就站在那里,站在明明灭灭的火色里,他就站在那里忧伤地看着我,忧伤地看着我。泪水无声地湿润我的脸容,湿润我的衣衫。
泪水里,棘悦仿若站在无边的风雪里越走越远。衣衫飘零,神色忧郁。
所有的所有俱成一场雪葬。埋葬了我的容颜埋葬我的年华。二十岁那年,我已经苍老。
2。
洄星幻境中,桐羽的面容上泪水滑落。我,枫远,菊疏,倾修,簌簌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洄星幻境里变幻出风之谷那曾经的一幕幕,我们仿若置身其中,经历那繁华的忧伤。我明白棘悦飘飞的衣衫里起伏着我的命运。

桐羽说,棘悦离开风之谷后,便去了掬草城,在那里他施展了那铺陈天地,只有一次的灵术。他放弃了风之谷放弃了我,只是和你在洄星岛固守十六年。
猎伤你明白吗?黄色的落星子花开始在洄星幻境里回旋飘落,桐羽的面容模糊起来,不在真切。她说,猎伤,我真的不明白棘悦究竟背负着怎样的诺言?我刻下的九百道黑色痕迹里,他在青萝大陆上究竟怎样的行走着。猎伤,你明白吗?
我站在飘旋的花朵里仿若看见棘悦的面容,他站在树下苍凉地笑。
我说,桐羽,我不明白,可我会一直去寻找,寻找出轻雾后的隐秘。
对我而言,只需要明白一个诺言。对风之谷而言,只需要一个解释。我和风之谷在棘悦离开的那一年里已经一起苍老了。桐羽说,猎伤,你要背负起棘悦的背弃,让风之谷可以在那不尽的幽暗中得以平静。
我认真地点头,我说,桐羽,棘悦为我放弃了风之谷,我会背负起他的承诺:消融尽覆盖天地的雪消融尽拘囿羽翼的荆棘。
黄色花朵落尽,桐羽白衣飘飞,神情憔悴。她的发间轻轻拈沾着几片破碎的花片。她慢慢地地走到我身边,她拉起我的手将一片温润的白色叶片轻轻地纳入我的手中。
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带着她,猎伤,你安心地前行吧。
桐羽向后飘飞,衣角带起几片风,她说,猎伤我送你们一程。桐羽的话音起落间,洄星幻境里那些星子开始回旋,星子在旋涡中起伏着如同波浪。她说,安心地前行吧。
诸般景物随同桐羽飘飞的衣袂渐渐消融。我手握着那片晶莹温润的白色叶片。看着桐羽破碎的影迹。我在心中说,棘悦,我终于向你走近了一步。
洄星消失殚尽后,我们站在了一片陌生的地方。
天空是典雅沉静的紫色。悬浮着朵朵白色的云朵。飘逸若柳絮。而脚下是细细的白色沙子,向四方铺陈而去。白沙上散落着簇簇尖锐干涩的荆棘,在这些荆棘中竟然盛放着大朵大朵的墨色菊花。这是那里。
桐羽究竟将我们送往了何处?我和枫远相对而视,不知所终。而菊疏脸上忽然飞扬出片片喜悦,她说,碎雪,这是碎雪。她喜悦地抬起头一圈一圈地回转着身,一如纯真的幼子。我不觉哑然。桐羽忽然一个趔趄,向我倒来。枫远轻喊:菊疏小心。我忙伸出手去扶菊疏,可却被她带倒。我们一起跌倒在白色的沙子上,菊疏的脸就那样逼近我,弯而清丽的眉,眼眸里盛开着繁盛的墨菊,渐深渐亮,她乌黑的长发一如水流,拂到我的脸上,有些痒。
我的心忽然突突地跳。菊疏忽然对我眨眨眼,开始妩媚地笑。笑容里暖风温煦。那一刹那我呆呆地看着她竟然不愿意移开目光。
枫远俯下身来扶起菊疏,他关切地问,菊疏,不要紧吧。
菊疏摇摇头。她转过来对依旧躺在白沙上的我说,猎伤公子,让你受累了。
碎雪城,桐羽竟然将我们送至碎雪城的疆域里。为何?
我们坐在白色的细沙上,仔细打量着四周的景物。枫远说,桐羽既然将我们送至这里,且不管她的目的何在,而我们下步该如何去做呢?
我低头沉思片刻,说,去见雪王伏韬。确实去浣花湖未必可查出什么,到不如去问伏韬来得直接。我思索至此,然后面向倾修问,你可知道碎雪城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呢?
倾修抬头看着白色的云朵说,猎伤,你看那些云朵。
云朵。我抬起头。紫色的天空里几朵云朵飘浮。倾修接着说,假如将黑色的漾海比作这天空的话,那么碎雪城便是漂浮在上面的白色云朵。
簌簌好奇地问,难道碎雪城构筑在白色云朵上?簌簌的这句话惹得倾修和菊疏笑起来。
不是那样的。倾修笑着说,碎雪城是由一些漾海上的岛屿构筑而成的。
漾海,难道我们现在在海上。簌簌跳起来向四周看去。我也向四周望去,但白沙铺陈,荆棘里乌色菊花盛放。根本不见漾海的踪影。
簌簌,我们现在在岛屿的中心,估计向外走段路便可看见黑色漾海了。
倾修说,这些岛屿如同片片白色的雪片散落在漾海之上,故有碎雪之称。而这些散落的岛屿中间最大的那岛屿便是碎雪城的所在了。
碎雪城竟然是这样的地方。我有些讶然。我说,那漾海为何被成为黑色漾海呢?
倾修说,漾海里其实并非是水,而是黑色的泥,那些如墨般的污泥。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些乌泥究竟有多深,下面隐藏着怎样的物什?
菊疏也接口说,那些污泥漫无边际地铺陈,却有这么漾海这么一个美丽的名字。
倾修说,是啊,不知道漾海里究竟埋葬过多少亡灵?多少呻吟的声音?
枫远问,我们必须在这些岛屿之间穿过,才可以抵达碎雪城吗?
倾修点头。枫远又问,可我们如何穿过这些岛屿呢?它们之间有船只来往吗?
倾修和菊疏一起笑起来。菊疏说,在漾海中根本不可以行船的。所有的物体都会在慢慢地陷入乌泥中,被埋葬起来的。
那我们如何才可以在这些岛屿间穿梭呢?簌簌问,像鸟一样飞吗?
真是傻丫头,菊疏和倾修笑得开心。我和枫远却存有和簌簌一样的疑问。如何在这些岛屿间穿梭呢?没有船只,不能飞翔,难道是桥梁。
菊疏说,难道你们不知道漾花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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