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雪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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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枫远和次蘼站在我们面前。枫远说,次蘼,我的朋友。枫远说完,深深暮色便地铺陈了整个岛屿,肆无忌惮的。我们一起站在黑色的风里。
我们或惊讶,或沉默,但是枫远的过往已开始锨开一角。
我说,枫远,可以讲讲你的往昔吗?
掬草城外我亦曾向枫远这样说,而今日枫远会说出吗?暮色横陈,枫远的面容模糊而不清楚,但他的衣衫在风中起舞,不断地起舞,如同一面忧伤而张扬的旗。
枫远身边的次蘼轻轻地说,枫远,你还不明白吗?那些往事你早该放弃了,让它们就在这里息落吧。苍凉的,繁华的,俱归于沉默。忧伤的,伤楚的,俱成灰烬。
枫远长长地叹息。他说,我是一个被抛弃的人。枫远的声调无限低沉,但他的故事亦开始在青草上铺陈。枫远说,猎伤,你可知一个人会拥有怎样的往事吗?
枫远说,我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我是一个注定颠沛流离的人。
这是养我长大的喧若说的。那时喧若脸上有着淡然的忧伤,她说,枫远,生命的痕迹便是这个样子,你想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呢?
是啊,我该用怎样的姿态面对那喧嚣的破碎的命运呢?
枫远的声调在暮霭中沉浸,其中淅沥着深沉的雨声,仿若永久不会停止。
枫远说,我是在泪枫河边若云族里长大的孩子,猎伤,你知道若云族吗?那是一个可以用叶片编制成飞舞的云的族,是一个可以在群山之上飞翔的族,但也是一个狭隘且残酷的族。
我便在那里长大。和喧若。和川流的枫叶。和单薄的命运。
我八岁那年。泪枫河上,层层叠叠的枫叶开始逐水而流,漫若天边的夕阳。族人们亦开始架舟从水中打捞那些枫叶。他们要收集足够多的叶片来编制云片,编制可以在山之上飞舞的云片。飞翔是这个族唯一的快乐。而快乐是这样的单薄和容易破碎。
我记得那时,喧若手中拿着细长的竹竿,架着黑色的木舟在泪枫河上悠然地飘荡。她并不打捞那些枫叶,只是用细长的竹枝慢慢地拨着水面上那些叶片。
我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她,我说,喧若你为何不打捞这些叶片呢?
喧若望向河流上游的那片遥不可及的枫林,目光里有着恍惚的迷离。她说,这不是枫叶,这是川流的泪水,是谁?为何会拥有那么多的忧伤呢?
喧若,这些枫叶是泪水吗?那它为何可以编制成可以飞舞的云呢?
或许,始终没有放弃飞舞的梦想吧,枫远,你可知道枫叶刹那飘落时是怎样的令人惊艳和忧伤吗?其中又是滴落着怎样的血迹吗?喧若抬头看天,明丽的阳光层层地铺展到她的面容上。然后喧若俯下身来抚摩我的脸庞,她说,枫远,你是不是他的泪水呢?
他的泪水,我迷茫地看着喧若,我不明白她的话。
泪枫河上红叶寂寥时,族人们已经打捞起足够的叶片。每家每户屋前都搭起长长的竹架,竹箩里晒着那些鲜艳的叶片,走在村中,满眼招摇的火焰。等这些叶片晒干,族人便会用针线把它们穿梭起来编制成片片或大或小的云片,便可以乘坐云片在群山之上飞舞了。那时,族里的天空里便到处是那飞舞的红色云朵。
我是喜欢这样的时刻的,我和族中的孩子一起在这些火焰中奔跑。但是那天我却哭着跑回家,因为有人骂我是捡来的孩子。
我跑去问喧若,我真的是捡来的孩子吗?
喧若和蔼地看着我说,枫远,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这样地爱你。
我流着泪固执地问,我真的是捡来的孩子吗?
喧若沉默了很久说,枫远,你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喧若说,可枫远那又怎样,生命的痕迹便是这个样子,你想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呢?喧若的脸色忽然变得淡然起来。
我看着她停止了哭,那时我想,原来被捡来竟然是这样一件淡然的事。
喧若说我是随着逐水而来的枫叶飘流到若云族的。当时她在打捞枫叶,看到我被枫叶簇拥着漂流到她的舟前。喧若说,枫远你是和可以飞舞的枫叶一起来到我的面前的。
我真的是随着枫叶飘来的吗?那我是谁家的孩子呢?
枫远,不要在问那些过去的事,好吗?喧若淡然的脸上竟然有了隐忍的痛。她俯下身来亲吻我的脸,她说,枫远你一定要好好的。
我点头,但我不明白喧若的痛。那里面有着怎样的往事呢?
我以为我会和喧若就这样平静的生活下去,我是捡来的孩子也好,不是捡来的也好,就那样平静地看着泪枫河看着飞舞的红色云朵一直到老。

但我十岁那年一切将改变。我是一个注定颠沛流离的人。
8。
枫远说,若云族是一个狭隘且残酷的族。猎伤,你知道吗?假若有一年枫叶不在逐水而流,他们会怎么做吗?他们会用人来祭奠那河流上游的枫林。
我十岁那年,泪枫河上红叶踪迹全无。族中一片惊慌,而他们选定十岁的我,选定被捡来的我作为祭品祭奠枫林。
沉沉暮霭中,枫远缓慢地叙述,他的语调渐渐不起不伏,但那压抑的忧伤破空而来,席卷了每个人。枫远说,我被选定为祭品。
他们偷偷瞒着喧若,把我用绳索绑着押到了那片枫树林里。那时我才十岁,我哭着闹着。但那些族人依旧冷漠地看着我。但踏进枫林那一刻我不再哭闹。喧若静静地站在一株高大的枫树下,她的面容淡然,但其中卷裹着深沉的忧伤。她说,放下枫远。
喧若说,你们已经杀死我爱的川晴,现在又要夺取我唯一的希望,枫远。喧若忽然掩面哭起来。我从抓我的族人手中挣脱,跑到她面前,我说,喧若不要为我难过了,他们想怎么样就怎样吧。喧若俯下身来紧紧地抱着我,她的泪水打湿了我的头发。但我竟然没有哭。
喧若忽然停止了哭,她站起来向着族人说,如果要祭奠枫林,那么就让我来吧。请你们放过枫远。喧若伸出手抚摩着我的头发说,枫远,我已经很累了,从川晴死去后,我便一直希望可以去陪他,枫远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抬起头看着她说,喧若不要离开我,他们要我怎么样,我便怎么样,不行吗?
喧若说,枫远,你知道吗?枫叶刹那飘落时是怎样的令人惊艳和忧伤吗?
喧若说完这句,我便看见鲜血从她的胸口汹涌而出,染红了衣衫,染红了枫叶。喧若仰面躺下时,枫树林里枫叶开始疯狂地凋零。飞舞着落满地面落满河流落到喧若的面容上。
那一刻,我没有哭。我仿佛听见喧若说,生命的痕迹便是这个样子,你想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呢?我该怎么面对呢?
枫远说,十岁那年,我对自己说,无论何事,我都要以不哭的姿态面对。
喧若死后,我便离开了若云族。开始了我颠沛流离的生活。
始终沉默的次蘼忽然开口说,枫远我们该是在那个时候相遇的吧。你还记得那时的情景吗?我手中拿着仅剩的一片干粮,而你亦交寒饥迫地望着我。
是啊,枫远说,次蘼那时你忽然对我笑起来,笑容里温暖丛生。你好心地将干粮递给我,而你则已饿了整整两天。
枫远说,而后我们相随去了月漓城,在那个月色迷离如丛林的城待了三年。那三年的时光我怎么会忘记呢?,每次我们都会为了一块干粮而被别人打的遍体鳞伤。
次蘼轻轻地叹息说,那都是些往事了。
枫远说,但我怎么会忘记呢?每次你为我挡住的拳脚每次你分给我的干粮每次你笑着对我说枫远要坚持住啊。这一切我怎么能忘记呢?
次蘼依旧叹息,他说,枫远或许那时我不该离开你。
枫远说,次蘼不要那么说,假如当时那个人要带我走的话,我也会走的。那时,我们在沦落中生活太久了能有抬头的机会,为何不抬头呢?
次蘼说,枫远,我曾经说过要一直保护你的,但我却背叛了那个誓言。
枫远说,我不能一直生活在你的庇护之下的,不过,次蘼,我始终不会忘记你曾经那样用尽全力地给我温暖。在那个月色飘忽,人情淡然的城中,我一直记得你对我的笑,那是除去喧若外,我见过的最温暖的笑容。从你那里我知道了怎样对待别人?
我知道了怎样对待别人。
枫远的话语在暮色里沉浸,而我仿佛又看见那个站在掬草城门的紫衣少年,他说,你可以陪我去繁木神殿吗?他说,我是枫远,他的声音里有温暖的气息,极似午后舒朗的阳光。
枫远说,次蘼其实你被那人带走后,我亦被人收留了。我那次被人打的遍体鳞伤,躺在街上再也无法动弹,而这时一辆马车经过。马车的窗口后面一个女孩的面容一闪而过。
次蘼你知道吗?我遇到令我终身牵念的女孩?
次蘼,你可知道那瞬间的喜悦吗?仿若无数的烟花在你眼前绽放,如梦似幻;仿若无数的池中涟漪飘忽,心情起起落落。而那一年我十三岁。枫远的声音忽然眷恋起来,语色变得温和如春风。我隔着沉沉的夜色也可以看见枫远面容上浓浓的缱绻。
那就是爱情吗?我轻轻地握住菊疏的手,那里温暖如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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