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月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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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我在一片黄昏里看到了吹笛的他。
夕阳凄艳,湖水平伏。他手执细细竹笛,清幽地吹。亮丽的音色和着衣衫在风中飞舞不休。那一刻,我泪水落满面颊。他清澈的眼神越过我,越过湖水,不知去踪。
一切终将走向不测。
月色飘零时,我们坐在月葬树下,坐在青草地上。他教我吹笛。我的手放在竹笛上,他的手放在我手上,温暖流溢。他淡淡地说着手指的起落,说着嘴唇的力度。我横着青笛,吹得一塌糊涂。他便笑,兀自取过竹笛演示。无边月色下,他的手指纤长晶莹,眼神迷离,黑色的发向后飞舞,清越的笛声在夜色里与暖风纠缠,随叶片起落。
我问他,为何会做这种笛子?
他低笑,我也不知道,只是看到湖那边的竹林,心中便响起清幽的音。
我无语,看着**着竹笛的淌叶,知道他的过往在点滴地归来,终究有一天,那繁盛而华丽的往事会蔓延成葳蕤的藤密密地盘踞在他的心,他将会离去。
月落剑。失去记忆之剑。但所有的过往真的可以成尘,飘零而去,不复归来吗?
看着淌叶,我知道所有的过往其实都是存在的。如影相随,不离不弃。
慢慢地,我开始喜欢推测他的过往。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漫无目的地猜想那背后所掩映的事和物。他喜欢在中午时分在明亮的阳光下在湖中嬉戏,若鱼穿行于水。那他过去所住的地方,应该近水,不然不会有这种喜好。他喜欢光着脚丫在草地上行走,他喜欢站在风中吹笛。
他吻我的时候喜欢用力搂着我的腰。心突然有些痛,他在吻别的女子时也是这样吗?
爱着一个人,便要和他的过往纠缠。
我对自己说,简单地爱,爱得简单。但看着淌叶,忽然明白无法做到。那些往事若藤自他心中穿出,缠绕在我心中,自此,两个人息息相关,永不得自由。
我叹息。晴樱也在叹息。
我问,晴樱,我该如何?
晴樱说,爱若谜局,局中局外的人均难以颠破,淡筠,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该来的终究会来,就让我们安心行走,坦然面对吧。

他终究离去了。他终究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离去,悄无声息。
那日夜中,我做着极凄然的梦。梦中烽火连天。我见到一面目陌生的男子,他手持一柄散发白色光晕的剑,剑身轻旋着淡淡花瓣,他在火光中傲然独行,直至走到我的面前。
他说,淡筠,你要往何处去?
红色的焰在我脸边回旋,我低说,我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既不知道该去何处,那便不要去往何处?他说完,将手持的剑在我面前轻晃,花瓣飘零。
我有些惊慌,那剑有着危险的气息,似乎在吞噬着很多不想失落的事与物。
他轻笑,说,此剑月落,可破去世间万千忧烦。
月落剑,可使人失去记忆的月落剑。我往后轻移,心中变得不安。
是的,他将剑横在眼前,轻吹口气说,过往难道不是万千烦扰吗?
我固执地说,即便是烦扰,我也不想失去过往。
他呵呵笑说,你不想失去,又有谁想失去,淌叶想失去吗?
说完他的面容渐渐逼近,一刹那竟变作淌叶的面容,他锐利地笑,肆意地笑。火光开始铺陈整个梦境。而我惊醒。

我醒来时,窗外天色依旧低沉,星子淡淡地散落天际。
我起身移步到窗前,透过木窗,我看到了远处湖水中起落的身影,泪水倾然而下。
淌叶终究离去了。他远离木潭远离我去寻觅他的过往。背弃许下的诺言。他说,淡筠,你希望我留下,我便留下。
自此,我日夜吹笛,站在木屋前,站在月葬树下。

我是猎伤。我向岛屿划去。向着笛声起落之处划去。
渐渐逼近,我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木屋的轮廓,以及岛屿上的草木。而在木屋前,一株繁盛的树下,一白衣女子手持青笛,幽幽地吹。
我靠近,心跳加快。那女子与我究竟又何牵连呢?铺陈的雾仿若散尽。

12。
掬草城上空,云卷云舒。
我站在城垛后,望着山野中散布的灵术师和剑士,他们蠢蠢欲动。尽管猎伤未曾归来,但他们亦要进攻了。旗动若波,隐融和月溯,你们真的忍耐不住了吗?
我看向远方,猎伤和迭樱究竟在那处山水?归来吧。
我是沉墨。我开始见证这场浩劫。
曾经消融的一切渐次浮现,时光将无法淹没什么。

青萝大陆淡月历十七年。
隐融和月溯率领两城灵术师和剑士开始攻掬草城。
火光冲天,刀光剑影,各式幻境在掬草的天空里轮流上演,或华丽或磅礴,或尖锐或冷寂。所有的撕杀无不雷同,剑和灵术皆是工具,死伤成为**的陪衬。
我站在城垛后,冷眼看着一切,看着那些灵术师和剑士的轮番进攻。
井砚,倾修,衍淇,潇落沉着地指挥着城中军民,应对着每一轮的攻击。但依旧有人倒下,城中或城外,他们在鲜血中倦伏成凄惨的姿态,面容模糊成噩梦。

又一轮进攻结束,暮色低迷。潇落悄然来到我身后,不言不语。
我回过身去,看见了她眼角的泪水。那一刻,我叹息,走过去抚摩着她的头说,潇落,你看,我们又向梦想前进了一步。
她低低说,城中又死了许多人,沉墨,我们能坚持多久?
我说,潇落,我们别无选择。雨之源的亡灵在云朵之上看着我们。千年没落啊。即便我们埋葬了爱情,埋葬了友情,埋葬了年华,我们也要在盛放花朵的废墟上前行。
潇落沉静了许久,她拭去眼泪说,为何父王和猎伤还不归来?
我淡淡说,快了,应就在这几日,此时他们应该已到驳阳崖。
驳阳崖。说完,我的心忽地跳动,脸上神色顿时仓皇起来,猎伤不会去了那里吧。
潇落失措地看着我说,沉墨,为何你的脸色如此惊慌,难道他们会遇到什么不测吗?
不会的,我摇头说,命运不会那么蹊跷。
我对潇落强笑,说,傻孩子,他们即将归来,倒时一切俱会结束。
回转身,我看着苍茫的夜色,心一点点沉落,我曾经以为命运的痕迹可以任我去涂抹,但何时它悄然出轨了?我伸出手想捕捉些什么,可收回手却空空无一。
一切俱成玩笑。
我心中轻声说,猎伤,你会去那里吗?那片水中岛屿。
我仿若又看见了那双凄静的眼,在木窗后,在飘落的月葬叶片里。
潇落摇着我说,沉墨,你为何流泪了?
我流泪了吗?我低下头。是的,我们埋葬了爱情,埋葬了年华,只求背负着理念前行。

星子明灭,夜风断续。
隐融和月溯又将开始新的一轮进攻了。
繁木神殿里,细碎的樱花花瓣不断飘落,不断消融。繁复如梦。井砚,倾修,衍淇,潇落及我皆站在这梦中。我伸出手接那黄色花瓣,手心空洞。城外杀声震天。
我问井砚,我们还可以坚持多久?
井砚说,五日之内,若隐融和月溯的攻势依旧,那掬草城便危急。
我沉思。五日,应该足够了,倒那时便留座空城给隐融和月溯吧。
潇落的神色无以复加地哀伤,她说,五日之内,又有多少人死去?沉墨,这样的代价,太过于沉重,过于沉重了。
井砚笑,冷冷地笑,他说,沉重,千年来,我们三族所承载的命运若可以更改,这些沉重又算得了什么?我闭上眼,那些亡灵便在黑暗中飞舞,不肯停息。
倾修问,沉墨,一切俱在你的规划之内吗?
我淡淡说,我苦心运筹了数十年,俱是为了最后的那日,岂有差错。不过,我只怕。
倾修急问,怕什么?
我缓缓说,猎伤,只怕猎伤,很难承受命运的谜局,我们所有的希望,俱放在他身上。
潇落喃喃自语,猎伤哥哥,你现在在何处?
我说,其实猎伤,迭樱在掬草城破之前归来与否,皆不重要。我怕的是,他知道命运的痕迹后,不再归来。若猎伤不再归来,那我们三族的牺牲都失去意义。
众人无语。繁木神殿中一片沉寂。
我接着说,十七年,让棘悦带走猎伤,便是为了让猎伤远离这喧嚣的尘世,让他带着一份淡然的心面对全新的青萝大陆,从容地走上皇者之路。我们三族亦不动声色地复出。
倾修说,若他知道了潜伏的事,是否依旧会顺从我们的规划?
我抬起头看着夜空,星子闪烁不定。天如棋局,谁是棋子?神从云朵之上伸下手,拨弄世间万物,万物或繁华或萧瑟。我伸出手,拨弄尘世众人,可众人是棋子吗?
我目光转过倾修,在众人面上移动。我沉静地说,雨之源,风之谷,云之林三族的亡灵在我们头顶飞舞,让我们看着他们哀伤的面容,从容地前行吧。

一日。断漉月漓两城攻掬草。我的目光越过繁密的旗帜看见隐融和月溯模糊的面容。
次日。依旧攻城。华丽的灵术,萧瑟的剑光中,有人倒下,有人站立。亡灵破碎的身影中,隐融和月溯的面容不在模糊。
三日。攻城不止。我回转身已经可以看见城内冷清的姿态。空寂的街道,残碎的屋檐,所有的温暖和繁华都在流逝。有很多人已经撤离,有很多人依旧守在城头。我已经看见隐融和月溯的笑,笑容是那样无奈。这莫测的尘世,我们身不由己。
四日。城中空寂。我施展灵力布成掬草之界。那潸袖传下来的护城之术。掬草成城。我眼前青草蔓延成河流,幕天席地。掬草城卷伏成孩婴。我的灵力渐次枯竭。厚重的草中,我已看不见他们的面容。他们或许在笑,大笑。疲惫地笑。
五日。城破。我灵力枯竭,青草委顿一地。我笑着向后倒去,身后,城中空无一人。我躺在城墙上,面对着仓皇的天空,淡淡自语,一个人的战争终于结束,桀穹,你该出场了吧。
说完,我昏迷。
最后一刻,我又看见了那眼神清澈的女子,那眼神哀伤的女子,那在那片岛屿上幽居的女子,我愿为你开拓出万里疆土。我将让千世万世的人都流传我对你的爱慕。可是她笑,她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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