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梦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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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我们返回瀚星宫,不久便大婚。
翌年,夕妃便诞下猎伤。这一年多的时光里,夕妃待我很好,但我们总始终隔着些距离。我常见她独自坐在落星树下的青石上,望着飘零的花,望着虚空发呆,眉宇之间有深深的忧伤笼着,若烟若雾,难以化解。看着她,我的心便会莫名地痛。
我问夕妃,为何这样?
她向我歉然地笑说,桀穹,你有没后悔将我**梦陨之地。
我高声说,夕妃,我从没后悔过。夕妃,我是那样的爱着你。
夕妃向我靠拢,她说,桀穹,我有些冷请抱紧我。我伸出臂将夕妃紧紧抱住。抱着她竟然是这样一件令人忧伤的事。
夕妃在我怀中轻轻地说,桀穹,我有些后悔,你并非我要抓获的真实。她的声音很轻很轻,我仅听到最后的两个字。
什么真实?我问。
夕妃淡淡地说,使我存留在这虚幻中的真实。
我说,我便是你的真实。说完我俯身狠狠地亲吻夕妃。这个使我痛使我忧伤的女子啊。

但猎伤满月之际,她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我得知她的失踪消息时,我坐在那里恍惚间觉得心一片一片地碎裂开来,漫天飞舞。夕妃,我一定要找到你,我一定要成为你的真实。
我对自己说,那是因为你是我的真实,我存留在尘世的真实理由。
夕妃失踪后不久,我亦悄然离宫,抛弃王位,云游青萝,只为寻觅到夕妃的踪迹。但始终无一所获。我重去了梦陨之地,但沿着曾经走过的道路,无论如何也无法抵达那里。梦陨之地仿若泡沫消融于阳光之下一般从青萝上消失。
我知道,夕妃刻意避开我。我知道,我也无法寻觅到她。但在寻觅之中,便可以丢却许多忧伤,那刻入骨髓的思念。在行途中,我不断听说来自瀚星宫的传闻,隐融,月溯叛离瀚星王朝,沉墨背负皇子千里逃避以及掬草城发生的那场大战。
听罢,我淡然一笑,依旧匆忙行路。尘世虚幻,何者才是应该追获的真实?
十年,十年时光,我的足迹遍及青萝每一个角落。向南行,我远至于梵海,我站在崖石上,俯视着在月色下涨落的梵海,俯视着那白色晶莹的月光在潮边碎裂,觉得那里卷裹着生命中最激烈最脆弱的景致,尘世究竟是涨落的梵海?还是晶莹的月色?
向北行,我至于异常寒冷的瑟惆山。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朝生夕死草,那种在阳光下有着绚烂色泽的草,待若到黄昏便渐趋枯萎,而等明月升至中天之时,它便会枯透。朝生夕死草只为了沐浴一次阳光而来到这尘世,隐居在瑟惆山的那位须发皆白的灵师如是说。
朝生夕死草为了阳光,而我究竟又是为何存于这尘世?
向东而行,入双生境。那里有两重境,一重为枯境,活在此重境的人忍受种种人生苦难,一重为荣境,活在此重境的人享用种种人生欢畅。枯荣双境,可以随意出入,但逗留许久,更觉得人生的虚幻,苦难与欢畅也不过仅是一念之隔。
向西而行,见往事幻影。那里有一幕幕的悬崖,悬崖若镜,轮流上演你所经历的事。我在那里日夜不休地回味与夕妃所度过的每一刻,沉溺于其中,难以自拔。
从南至北,从东至西,我日日夜夜爬涉不止,我在寻觅着夕妃,也在寻觅解释尘世往事的契机。我总觉得在某处存放着可以使我豁然开朗的契机。
但总终,我一无所获。关于夕妃,关于虚幻与真实,我依旧难以靠近半步。
既然无法抵达彼岸,那么便在勇敢地面对此岸吧。是时,我放弃十年的寻觅,悄然回到属于我的疆土,在那里,我进入隐融的断漉城成为一名剑士,取名冷楹。

我对自己说,放弃夕妃,重新成为那个高傲的帝王。

是的,所有的过往俱是飞影,我在尘世兜转了这许久,回转身依旧是原来的那个王,那个寂寞而高傲的王,面对着自己的疆土,自己虚幻的疆土,面对着尘世起伏的杀戮,安静平和地做一个王。夕妃,月溯,隐融俱已成过往,已成飞影。
在虚幻的尘世,所有的一切我都无法捕获。真实已离我远去,是吗?
我再次向月溯和隐融消失的地方望了一眼,转身离开石室。幼年的好友终于无一遗留的离去,但尘世的路依旧要心平气和地走下去。
沉墨安静地在石室外等候着我,见我出来,他问,王,可曾问出什么?
我摇头,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走过,背后沉墨在叹息。
循着来时路,我走到神殿,又走出神殿,在经受战火后破落的掬草城中任意地走。
走到城墙之上,我遥望着远处的山岚,那一刻阳光明媚,我觉得我的脸颊变得湿润,迎着这明媚的阳光,我竟然流泪了。
每个人何尝不是一株朝生夕死草?为了阳光而生。

10。
繁木神殿中,一片沉静,黄色花片兀自无声散落。沉墨走至殿中央,潇落随其后。潇落眉眼间有若云的阴翳浮动。
潇落问,王可曾问出什么?
沉墨摇头说,菊疏的离走未必和猎伤有关。
潇落低头沉思。
沉墨淡淡问,潇落,你认为猎伤究竟会去往何处?
潇落说,自猎伤在驳阳崖附近消失后,便一直无踪迹,我想,他或许已离开青萝大陆。
离开青萝大陆。沉墨声音一沉,接着说,猎伤或许已经进入木潭之岛,知道了那些尘封往事,离开青萝,他终究没有明白我所做的一切。
潇落低声说,我并未觉得猎伤做错什么,他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命轨迹。
沉墨亦低声说,但他是雨之源一族的人,是我沉墨的儿子,因此他必须担负这些,这便是他的人生。千年了,雨之源上空的亡灵的叹息何曾休止过?
潇落叹息,声音在神殿中起起落落。
沉墨又说,但猎伤选择不回来,我们亦无法可想。
两人沉默良久。
潇落说,我愿出城去寻觅猎伤,劝他归来。
沉墨看着潇落。他眼眸中落入深沉的忧郁,伏而不动。
最后他说,去吧,或许让你们担负这千年重负终究是残忍的。
潇落欲言又止。她低头向沉墨行了一礼,转身出殿。
繁木神殿中花落若雨,沉墨站在那里,身影萧瑟一如秋叶。

潇落收拾行简,出城。
遥遥地,她便看见城门口站着一位紫色少年,是枫远。
你要去寻猎伤,是吗?枫远温和地看着潇落问。
恩。潇落点头说,有些事不寻到他问清楚,总觉得不甘心。
枫远说,潇落,让我与你同行吧。
你也要去寻猎伤。潇落抬头看着枫远,枫远的神色中有淡淡的伤感。
枫远淡然说,或许吧,想再见他一面。
其实,枫远明白自己想见的是那白色身影。闭上眼便可见:素手在琴弦上起落若鸟,绝世的面容上有淡淡的光辉流动。菊疏,你也在寻猎伤吗?

潇落与枫远出城,站在掬草城外的斜坡上,看着那绵延的城墙。
掬草城正从战火中恢复,藤萝又开始蔓延,黄色花朵亦随风而舞。一切又将恢复原貌,那曾经发生过的终究会在风中消融。记得一年前那清涩单薄的少年便是从这里走向青萝,带起一片风雨,而今,那清涩少年又去往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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