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之下，却又是微微一怔。
面前的男子年约弱冠，清秀的面容因长年不见阳光而显得苍白，身形极单薄，仿佛一阵风来就可以把他吹走一般。而这一切，都在苏晚重目光向下移时得到了解释。
他的腿。
尽管已是秋天，正午时的阳光仍甚灼人。但这少年自腰以下却盖了一条厚厚的毛毯，仿佛一丝微风都会对他造成巨大的伤害。此刻，他正倚着一摞软垫，斜斜坐在悬浮空中的马车门口。不久前严严拉下的车帘已挂了起来，阳光从树间漏下，洒在他透明得几无血色的面上，竟有一种让人怜惜的凄美。
感受到了苏晚重目光中的异样，少年笑了笑，不在意地道：“在下腿脚不便，不能起身见礼，还望兄台多多包涵。”
人么，通常对弱者的错误，总是很容易原谅的，此刻也不例外。
苏晚重心中最后一丝怒意在见到这少年的一瞬也烟消云散了。他点点头，却也不愿就适才怪兽之事多说什么，只是道：“裂日荆棘刺的话，并不是顺手在哪里攀折下来的，只是在下一些拿不上台面的功夫，还让足下见笑了。”
“哪里。兄台妙技，让在下叹为观止。”少年微微一笑，声音稍稍抬高了些，道：“天儿，你方才惹这两位公子生气了。”
他话音刚落，马车旁的空气忽然水纹般波动起来。然后，在苏晚重与白狐诡异的目光中，一位少女就这样从那空气波动处步了出来，轻轻落于地上，屈膝低头道：“楚天年幼无知，剑下没有风寸，还望公子恕罪。”
风轻扬，拂起她泛着深蓝光泽的长发，竟让人产生了面对月下海洋的幻觉。剪裁合体的水蓝长裙直曳于地，却没有沾染上一丝灰尘。这少女全身上下都如同浸润在水光之中，无论是光照处，风起处，还是暗影低回处，都泛着柔柔波光，令人不自觉的神静心清。
一时没有人说话。
苏晚重站在那里，脸色莫名地变了几变，却只是不开口。终于，白狐冷“哼”一声，转身瞥了她一眼，道：“算了，小爷我也懒得跟小姑娘一般见识。”
少女脸红了，立在原地退也不是，进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马车中少年见这形状，知已无事，便笑道：“好啦，天儿，这位公子既已原谅你，你便可以回来了。以后不要这么鲁莽才是，知道么？”那最后一句虽是责备，但语气轻柔，明显是安慰之意。少女应了一声，悄悄退后，在消失前的一瞬，她一直低着的头终于抬了起来，好奇地看了白狐一眼。终于，水纹波动处，她隐没在了空气中。
马车中的少年见云柔已去，便一字不提方才之事，拊掌道：“足下这般神奇的功夫，显然是修真者了。一般的修真者么，大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无用得很，但在下看兄台却不是如此。那么，兄台此行去意在下也可勉强猜一猜了。”
苏晚重暗道，我此行本来就没有去意，只是到处瞎转悠，却看你怎么个猜法。当下亦笑道：“这倒有趣。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少年略一沉吟，方抬头道：“足下可是前赴京城参加‘花神之决’？”
啥……花神之决，什么东西来的……话说，花神的话，需要决么……不是只要在花匠工会里考到五个徽章就可以了么？按照叶老头的说法，这许多年来只有两个人干成过这件事吧。一个人现在已经消失了，另一个么——
不好意思得很，正是在下。
苏晚重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坦诚道：“在下孤陋寡闻。花神是怎么个决法，还望足下多多指教……”
“看来是我猜错了。”少年朝后靠了靠，悠然道：“花神么，就是最强大的花匠。当今皇后羽容娘娘爱花，便定下了这每五年一次的花神之决。本来‘花神’这一称号只能由花匠工会颁给考到五枚徽章的人，但通过这种方式获得称号的人，五百年来，只有两位。第一位早已隐遁多年，另一位新近出世的花神么……眼下行踪不明。听人说，还年轻得很哪……”
说到最后一句时，少年一直淡淡微笑着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但这异色很快就消失了，只听他续道：“当初定下‘花神’之称号者，本来是为了竖立起一面旗帜，以引导莳花之业的兴盛。但按眼下情况来看，这目的恐怕是不能实现了。于是，便有了这花神之决……最后的胜者，与上一届的胜者相决，最终获胜的人将获得，或卫冕，‘花神’之称……”
“真够无聊的。”不待他说完，白狐直接冷冷道：“不过一个称号，又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枕头睡，搞这么复杂干什么。”
少年被抢白一通，却毫不着恼，仍然温和地微笑着，道：“是啊，的确不能当饭吃，还会给你惹来一堆麻烦。但是，它却也能带给你一切想要的东西。名、利、荣、华，还有万人的尊崇。你稍稍动一根指头，就有几百人抢着为你服务；你随便说一句话，就有同样多的人揣测你的心思；你换一件衣服，第二天它就会风行全国……这样的诱惑啊，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抵得住？像我，亦不过是万千俗人中的一个罢了……”
少年微微低下了头。苏晚重顺着他目光看去，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双白玉般无瑕的手上极不协调的土绿指甲，手不由又摸上了鼻子。
这样的指甲……简直跟刻在所有花匠身上，洗不去的烙印一样……
“这么说来，”苏晚重决定打破忽然沉默了的空气，“你是去参加这花神之决的咯？”
“是的。”少年点了点头，那一直优雅温文的神情忽然有了一丝变化。只听他轻声道：“这场比试……也许他也会来。”
“他？”苏晚重疑惑地看了过去，心中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
“花神。”少年简单地吐出这两个字，目中厉色一闪即逝。
苏晚重感觉，自己的鼻子也快和猴子有相似之处了。
他当然不会乐观地认为，眼前少年所指的是那个已经消失了五百年的花神。
但是，天地良心，要是他对那个比赛，也就是花神称号有一丝向往，此刻那五个徽章就不是揣在兜里，而是光明正大地别在胸口了。
“那，好吧……”良久，他终于艰难地开口了，试图挽回一些局面：“你所说的那位，嗯……花神，”他脸红了红，“既然已经拿到了，嗯，这个称号，应该不会再去比赛了吧……”
少年笑了，那笑容里，第一次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凌厉之色：
“若他真的当得起‘花神’的称号，便一定会去！”
“假如我是花神，这样与无数高手同台竞技的机会，怎么能错过！”
白狐眼神闪了两闪，翠绿的眼眸中红芒陡现。但下一秒，苏晚重斜斜跨上一步，已阻住了他出手的一切角度。
“足下所言极是。花神的表现，我也，很期待啊……”他轻轻吐出这句话，拱一拱手道：“我还有些急事，不能久待了。以后有缘——”他忽然顿住了，隔了几息，方不甘地续下去道：
“……自能再见……”
不等少年出言挽留，苏晚重全身绿光一闪，人已化为车轮草滚入了密密林中。白狐看也懒得看少年一眼，直接向前一跃，赶在了苏晚重前头。二人就这样消失在了少年面前。
阳光仍然水一般在枝叶间流淌着，偶尔漏下几滴，沾湿了少年的笑容，更显得他皮肤水晶般透明。马车旁，空气一阵波动，少女楚天轻盈地落在地上，微微屈膝道：
“公子为何对那二人格外在意？”
少年却不答话，视线落到了腿上温暖柔软的毛毯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毯上划着圈。良久，他忽低声道：“天儿，你今天的打扮很美。”
“公子……”楚天全身一震，发梢、衣袂的水光顿时剧烈波动起来。
“只是，那样的剑法，若不是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再用。毕竟，把自己的实力过早地暴露出来，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是……”
“那两个人么……”少年忽然抬起了头，和煦的笑容如春风拂过人心田。“在意他们，因为，他们都很有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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