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五月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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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城,金桂坊,因瑶台琼浆“夜雪梨花酒”而享誉四海。传闻昔日梨落仙子濯发于天河,发梢水珠偶然坠地化为仙池,池中水清透如玉,奇香散溢百里不绝,因引无数慕香者进山探寻。其中有一人饮得池中水后,再难割舍,立誓穷此生之力也要于凡尘间酿出仙池奇水。皇天不负有心人,那人皓首穷经,遍踏险山恶水,终于制得琼浆。因那仙水梨香馥郁,因名为“夜雪梨花酒”,传承百世,至今盛名不衰。
所以,当远远走来的苏晚重和谢小意看到金桂坊外的大街竟然安静得跟月下死城一样时,都是心中大疑,脚步亦不由慢了下来。
“嗯?那个是……”
谢小意目光忽一凝,盯着不远处姿态极其不雅地躺在马路正中的两张桌子,眉头微皱。片晌后,她稍一环顾死寂的大街,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叹了口气,不快地道:“小猴,看来酒是喝不成了呢。”
“不许那么叫我。”
“假如你不叫我妖女的话。”
“想都别想。”
“所以你是小猴。”
“我想打你。”
“来吧。”
“你……”
谢小意笑吟吟地瞥了他一眼,轻轻一蹦,纤手搭上了苏晚重的肩膀,附在他耳边低低笑道:
“人家就知道你是不会欺负一个弱女子的,是不是?”
“我……”熟悉的被噎住的感觉一瞬间涌上心头,但那如兰吐气温热地吹进耳中,散淡薄荷香若隐若现,却终究让他再无法发作。僵硬数秒,长出一口气,边走边不甘道:
“……被你打败了……”
“嘻嘻……”少女笑了起来,一抛苹果,悠悠跟了上去。
冲天酒气在离那两张桌子还有十数丈时便直钻进二人鼻中,转瞬间凶猛涌上无孔不入地挤进每一寸衣缝。谢小意不由退了一步,喃喃道:“有人去酒窖里打架了么……”
领先她数步的苏晚重忽停了下来。
他怔怔看着面前一幕匪夷所思的场景,突然有一种脑神经搭错了线的感觉。
这个世界……都疯了么……
只见面前那家本来就不算大的小酒馆,此刻更是连一只脚都插不进去。看上去至少有上千个的酒坛子扔了满地,而在地板满员后更多的酒坛一层层直堆到屋顶。这酒坛山的搭建者明显愈到后来头脑愈不清醒,顶部酒坛架构之离奇,堪称鬼斧神工。但任何亲眼目睹这世界第九大奇迹的人都不会怀疑,只要稍稍给任一坛子施加一分外力,其后果都将是毁灭性的。
“发生什么事了么……呃……”
循着苏晚重的诡异神情望去的少女立即也被震撼了。但下一秒,更异想天开的念头钻进了脑海中——
难道……这些酒……都是那两个人喝的么……
酒坛掩映中,一个红褐短发根根直立尖如钢针的男人脖子一仰,一坛酒便倒进了喉中,但看上去倒至少有一半酒液洒到了身上。他顺手一抛,不顾那惊心动魄地落在酒坛山最高处的坛子,直勾勾盯着对面那个绿发垂腰的男人,含混道:“……我,已经喝……喝了……三……三百九十……九十坛!你……你……”后面的词句便再也听不清楚了。
绿发男表情仍淡漠如常,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纹。他缓缓伸手抓过一坛酒,慢慢喝了下去,随后把酒坛一扔,顿了顿,徐徐道:“三百九十坛。”说罢若无其事地坐直,如同方才报出的是矿泉水的数目一样。
但,就算喝了三百九十坛矿泉水,现在也该出现一些正常的生理反应了吧……
而这个男人,眉平目静,哪有一丝异态?
正在门口二人心中大佩时——
“嘭!”一声巨响,绿发男人直直向后倒去,如一块巨石砸在了密密酒坛间。良久,没有一丝动静。
“哈哈哈……”褐发男陡然大笑起来,两眼闪闪发亮:
“你,输了!”
“轰!”又一声巨响,在抛出那三个清醒得诡异的字后,这个男人也在门口二人复杂的注视中倒了下去,似一滩软泥缩在了桌凳间。
世界忽然间变得非常安静。
弯月初升,惊动了空气中的灰尘,星星点点在酒坛间流转,静谧如萤。
许久之后——
苏晚重僵硬地转了转脖子,干涩道:“这……靠你了……”
谢小意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具几乎被酒坛淹没的尸体,迟疑半晌,终于艰难地开口了:
“……好吧……”
“死马当活马医的话……我需要紫苏叶,白芷,细辛,苍耳子,枳具子,菟丝子……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味药……棱叶葛根!”
药并不难找。除了棱叶葛根稍稍费了些功夫外(苏晚重猜想仁德药局镇店之宝失窃的消息第二天就会传得满城风雨),其他几味很快便集齐了。当盗药者提着十几个纸袋重新回到酒坛砌成的小店时,青蓝火苗已安静地舔食着鼎底,如同一旁那少女沉定的容颜。

“五月初七。”突兀地抛过来一句话。
“嗯?”苏晚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的生辰是五月初七。”谢小意略略坐直,下颔顶着膝盖静静道:“你是世界上第三个知道的人。”
小小的锤子清脆地在心头极细的那根神经上一敲。忽然间触动心神的情绪,这一刹如清淡的水粉颜料化开在了她的眉眼间,但欲去捕捉时,却又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三个人的话……
“呐。”他的声音不知何时柔和了起来,展臂将草药们递到了她眼前。“看你的了。流飞那家伙,平日看上去跟冰山一样,但要疯狂起来——”他瞥了一眼那倒在酒坛间姿势一分都未变过的绿发人和他身后堆叠如山的坛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只手接过了所有的药,一包包打开细细查看着。
“这些苍耳子质量不怎么样,你的水平果然还停留在猴子阶段。”
“靠!在它变得这么干之前我绝对能分辨出好坏的!”
“瞎找借口。你应该关注到它生老病死的每一个阶段,不能嫌弃木乃伊。”
“我为什么要对干尸有兴趣!”
“因为我对它们有兴趣,而现在你知道我的生辰了。”看似毫无逻辑的两句话下,却埋伏着不可告人的险恶心思……
“……•!#%—*¥……你这个妖女……”
谢小意无比挑剔地审查完了最后一包药,略略伸了个懒腰,打开鼎炉,目不转睛地道:“找这些药一共用了一刻钟又二十三秒,你很快哦。”
“所有药师都很擅长计算时间么?”想起了初见的酒楼,九滴泉水在将沸未沸的一瞬一滴不洒地注入壶中,一分零七秒,盖起香溢,融心刻骨。
苏晚重也在鼎旁坐了下来。微微暖风徐送,隐隐似可听得壶中清水冒着泡泡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夜中,如此触动人心。
专注的眼神中,一味味药滑进了鼎炉里,无声地将或辛或甘的味道奉献给水液。这一切完成后,谢小意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不是的。‘神之时感’是天赋的能力,它可以让我把对时间的把握精确到小数点后九位。如果是普通的药,要求不会那么严格。但若要炼制出传说中的灵药甚至仙药,就必须依靠它了。那么,待解酒药熬好还有一个时辰四十六分十八秒,你——”
小心地关好鼎盖,她终于抬头。唇边尽管还挂着一丝笑容,眼里却再没有了平日间狡黠如狐的戏谑:
“——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苏晚重微微一震,不由抬眼,深深望进她眼里去,似想探出那眼底是否如往常般隐藏着两重甚至三重算计。但是,触目所见,却只是一片坦荡,如同明月朗照下的星河。
许是无由,许是莫名。但这一刻,他忽然相信,有这种眼神的人,是可以托付不愿与人言说的信任。
淡淡笑了笑,方待开口——
“算了。”谢小意忽然打断了他。不知是不是由于青火的映照,那面色竟有几分苍白。湖绿裙下,双腿缩了回来。她下颔轻抵着膝盖,出神道:“……我突然不想听了……”
这……果然很突然……
他怔了怔,艰难开口道:
“……女人都是这么善变的吗……”
“不是。”她抬眼,狐狸般的光芒如银河星星闪烁不定。
苏晚重顿时有一种熟悉的大事不妙的感觉……
果然——
——“譬如你那位玉儿姑娘,就始终如一,忠贞不渝,丝毫不像某个妖女这样两分钟里就换几百个主意。”
“你……”
“又譬如——”她镇静地接道:“——那位檀默姑娘,温柔可人,体贴周到,和某个妖女的险恶狡猾完全相反。”
“你……”
“所以说,”她唇角慢慢弯了起来,笑容灿烂如阳光:
“妖女纯属个例,世界上大部分姑娘都是很好的。所以也无怪得有人跟妖女在一起时牙尖嘴利,动不动就怒发冲冠;其余时候却都温文尔雅,气定神闲,简直就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范——”
“砰!”一声巨响,一道白影跳起来身一闪迫近神色如常的绿衫少女,恨恨盯着她,咬牙切齿道:“你这妖女真是可恶至极——”
谢小意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着,脸上甚至还有几分笑意,但唇角却一分分抿了起来:
“你自己欠下一身情债,却不许人说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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