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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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十一月里晴朗、寒冷的一天,天穹高处飘浮着淡灰色的云朵。他们离开教堂大院走上主街,经过鱼巷、皮革院和食街。他们从山坡脚下横跨河流的木桥上走过,离开了老城市区,走进人称“新城”的郊区。这里街道上的木头房子间杂在牧场和花园中间。默森当先走向名叫“情人天地”的那片草地。镇上的巡警和他的助手已经在那里为弓箭手们搭设了靶子。依照国王的旨意,所有成年男子都必须在礼拜後练习射箭。
其实人们并不怎麽需要强迫:星期天上午射上几箭根本算不得什麽难事。这时已经有上百号青年镇民在排队等着一试身手。妇女、儿童、还有那些自以为过了弓箭手年龄或认为自己地位崇高不屑当弓箭手的男人在一边围观。他们中有些有自己的武器,买不起弓的穷人可以借用巡警约翰的廉价桉木或榛木练习弓。
这就象过节一样。酿酒商迪克把啤酒装在一辆大车上的大桶里大杯大杯地出售。面包商别提四个豆蔻年华的女儿走来走去,手里端着放加料小圆面包的托盘叫卖。富有的镇民们紮紧了皮毛帽子,穿着新鞋子;即使穷一些的女人也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还在斗篷边上镶上新的穗子飘带。
孩子里只有默森一个人带了弓,其他孩子立刻就注意到了他。他们围在他和拉尔夫周围,男孩子问些嫉妒的问题;女孩子们则依性格不同,有的看上去一脸赞扬,有的看上去很是轻蔑。有个女孩问:“你咋知道怎麽做弓呢?”
默森认出了她:在大教堂里她站得离他不远。他觉得她大约比他小一岁,她身上的衣服和斗篷是纺织精细的昂贵毛料做的。通常默森觉得,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很不招人喜欢:她们只知道一个劲地傻笑,对什麽事都不肯花心思。但这个女孩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心看着他和他的弓。他喜欢这种好奇心。“我自己捉摸的,”他说。
“真棒。能用吗?”
“还没试过。你叫什麽名字?”
“卡丽斯,是羊毛商的女儿。你呢?”
“默森。我父亲是吉罗德爵士。”默森拉开了他短斗篷上的罩头布,伸手从里面拿出了一卷弓弦。
“为什麽要把弓弦放在帽子里?”
“这样下雨就不会受潮。真正的弓箭手都是这麽干的。”
他把弓弦搭在弓杖两端的槽口上,又轻轻拉了拉弓,让弓本身的拉力使弓弦就位。
“你要去射靶子吗?”
“是啊。”
另一个男孩说:“他们不会让你射的。”
默森看了看他。他大约十二岁,瘦高个,大手大脚。头天晚上默森在修道院医院里看到他和他家里的人在一起:他名叫弗勒蒙。他一直缠着修士们问这问那,还帮着端晚饭。“他们当然会让,”默森对他说。“为什麽不让?”
“因为你太小。”
“那太傻了。”话是这麽说,但默森知道事情可没这麽肯定:成年人的确常犯傻。但弗勒蒙自命比他高明的样子让他不舒服,更何况他刚刚在卡丽斯面前还表现得信心十足呢。
他从孩子堆里出去,走到一夥等着射箭的男人堆里。人群中他认出了纺织商马克,一个特别高,肩膀很宽的人。马克注意到了弓,他用友好的口气慢腾腾地对默森说:“你从哪里搞到的?”
“自己做的,”默森自豪地说。
“看哪,埃弗里克,”马克对他身旁的一个人说。“那张弓他还真做得不错呢。”
埃弗里克是个结实的男人,看上去有些狡狯。他略略朝弓瞥了一眼。“太小了,”他不以为然地说。“那玩意发出的箭射不穿发懒喜骑士的盔甲。”
“大概射不穿,”马克温和地说。“但我想,怎麽也得再过一两年才轮得上派那孩子去打发懒喜崽子吧。”
巡警约翰喊道:“我们准备好了,开始吧。纺织商马克,你第一个。”那个巨人走到线後。他拿起一张宽大的弓试了试,毫不费力地拉开了粗大的木弓。
巡警第一次注意到了默森。“小孩走开,”他说。
“为什麽?”默森不服。
“没有为什麽,走开。”
默森听到有些孩子发出了嗤笑声。“毫无道理!”他气愤地说。
“跟小孩没什麽道理好讲,”约翰说。“好了马克,看你的了。”
默森感到受了羞辱。油滑的弗勒蒙在大家伙面前证明了他的错误。他转身不看靶子。
“我早就告诉你了,”弗勒蒙说。
“哦,闭嘴,去你的吧。”
“你算老几,”弗勒蒙说,他足足比默森高六硬寸。
拉尔夫站了出来:“我算老大。”
默森叹了口气。拉尔夫从来都站在他一边;但拉尔夫却没看出,如果他出来跟弗勒蒙打架,那默森就不但犯傻,还是胆小鬼。
“我反正要走了,”弗勒蒙说。“我要去帮歌德文修士干活。”他走了。
其他孩子也开始走开找别的乐子去了。卡丽斯对默森说:“你可以到别的地方试弓。”很显然,她很想看看那张弓到底怎麽样。
默森向周围看了看。“能去哪?”如果有人发现他在没有成年人监督的情况下射箭,他的弓可能会被没收。
“我们可以进林子里去。”
默森吃了一惊。禁止孩子进森林。林子里有强盗出没,他们是靠抢劫度日的男女。孩子们可能被剥光衣服,被捉去为奴,还会有父母们不明说的其他更大的危险。就算他们没摊上这种倒楣事,父亲们还是可能给破坏规矩的孩子吃上一顿皮带炖肉。
但卡丽斯看上去并不害怕,默森不想表现得比她还没用。此外,巡警轻飘飘地就把他给打发了,这也激起了他的血性。“那好,”他说。“但我们得保证没人看见。”
她的回答是现成的。“我知道怎麽去。”
她向河边走去。默森和拉尔夫跟在她後面。一条三条腿的小狗也跟着他们走。“你的狗叫什麽名字?”默森问卡丽斯。
“那不是我的,”她说。“我给了它一块发了霉的咸肉,现在牠就粘上我了。”
他们沿着泥泞的河岸走去,从仓库、码头和驳船旁边经过。默森悄悄地研究这个一下子当了他们头头的女孩。她长着一张很有主见的方脸,算不上漂亮但也不丑;她淡绿色的眼睛上有些棕色的小斑点,神采中闪耀着调皮的光芒。她浅棕色的头发紮成两条辫子,这是当时有钱妇女的时尚。她的服装很华贵,但穿的是实用的皮靴而不是贵妇人更喜欢穿的绣花布鞋。

走着走着她离开了河岸,带着他们穿过一个存放木材的场地,然後他们便突然进了一片灌木丛生的林地。默森感到心脏不安地一跳。现在他已身在森林,那里每一棵橡树後都可能隐藏着一个绿林强盗,这使他对自己一时逞强感到後悔;但他也耻於退缩。
他们继续走着,要找一块足够大的空地试箭。突然,卡丽斯像在耍什麽阴谋似地开了腔。
“看到那一大片冬青树丛没有?”
“看到了。”
“一穿过那片树丛,我们就一起蹲下不出声。”
“为什麽?”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过了一小会儿,默森、拉尔夫和卡丽斯蹲到了树丛後。那只三条腿的狗也和他们坐在一起,用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卡丽斯。拉尔夫正要提问,卡丽斯示意他闭嘴。
一分钟後一个小女孩过来了。卡丽斯跳出来抓住了她。女孩尖叫了起来。
“别出声!”卡丽斯说。“这儿离路不远,我们不愿意被人听见。你干吗跟着我们?”
“你把我的狗领走了,它不肯回来!”小女孩抽泣着说。
“我认识你,我今早在教堂里见过你,”卡丽斯用温和些的声音对她说。“那好吧,没什麽可哭的,我们又不会害你。你叫什麽名字?”
“婠妲。”
“那只狗呢?”
“跳跳。”婠妲抱起了狗,它舔着她的眼泪。
“那好,你现在找着狗了。但你还是和我们一起好些,可别让它又跑了。而且你恐怕自己也找不着回城的路。”
他们接着走。默森说:“什麽东西有八只胳膊、十一条腿?”
“我不猜,”拉尔夫立即说。凡是要动脑子的事他总是马上放弃。
“我知道,”卡丽斯咧嘴一笑说。“是我们。四个孩子加一只狗。”她笑了。“挺逗。”
默森很高兴。人们并不总能听懂他说的笑话;差不多从来没有女孩听懂过。接着他听到婠妲向拉尔夫解释:“两只胳膊,又两只胳膊,再加上两只胳膊,还有这两只胳膊,总共是八只,”她说。“两条腿……”
很好,他们谁也没碰着。有正当理由进森林的人不多,像伐木、烧炭和炼铁的,但今天他们法定不工作;星期天也很少有机会见到贵族围猎。他们要是碰到人,那就很可能是绿林强盗。但这种可能性很小。这是很大的一片森林,方圆好多硬里。默森从来没走到森林尽头。
他们来到一处宽阔的空地,默森说:“这里就行。”
在空地另一面大约五十硬尺开外有一株粗大的橡树。默森学着他过去见过的成年人射箭的样子,身子侧对目标。他拿出了仅有的三支箭之一,把箭的凹口搭在弓弦上。箭和弓一样不好做。他用的是桉木,箭上带着鹅毛箭翎。他找不到铁箭镞,只好把箭头磨尖,然後烤焦了让它变硬。他看了那棵树一眼,然後费了老劲拉开弓弦,放出第一箭。
射得太近,箭落在离目标蛮远的地方。小狗跳跳小跑着穿过空地去拿箭。
默森很吃惊。他满心以为那支箭会穿空而过,然後牢牢地插在树上。他意识到他的弓张得不够开。
这次他右手拿弓左手搭箭。他是少见的双撇子,左右手一样用。射第二箭时他用了全身的力气,一手推弓一手拉弦,结果真的把弓更拉开了些。这一次箭差点就射到树上了。
第三箭他拉弓朝上,希望箭会在空中沿着弧线飞行,然後向下射中树干。但他又做过了头,箭飞进了树枝,然後和一蓬枯黄叶子一起落到地上。
默森很不好意思。射箭比他原来想像的难多了。他猜想,那张弓大概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他的本事,或者说他没本事。
卡丽斯似乎又一次没去注意他的窘态。“让我试试,”她说。
“丫头射什麽箭,”拉尔夫说,他从默森手里扯过了弓,像默森一样侧身对着目标站稳。他并没有直接射箭,而是把弓虚拉了几下,找些感觉。他也像默森那样,觉得这比他原来想像的要难,但他似乎过了一小会儿就摸到了诀窍。
跳跳把三支箭都放到婠妲脚边,小女孩把它们拣起来递给拉尔夫。
他在不张弓时先瞄准,在没有张力的情况下把箭对准树干。默森意识到他当时也该这麽干。为什麽拉尔夫连一个谜语都猜不出来,但干这种事又这麽自然?拉尔夫拉开了弓,不是毫不费力,但动作流畅,好像是用他的大腿承受着拉力。他一箭正中橡树树干,羽箭没入柔软的外层木质,深达一两硬寸。拉尔夫得意地笑了起来。
跳跳随着箭跑了过去。它在树下停住了,不知该怎麽办。
拉尔夫又拉开了弓。默森意识到他要干什麽。
“别——”默森说,但已经太迟了。拉尔夫一箭向狗射去,正中它的後颈。跳跳向前扑倒,躺在地上抽搐。
婠妲尖叫了起来。卡丽斯说:“噢,不!”两个女孩向狗跑去。
拉尔夫咧嘴笑着。“这下子怎麽样?”他骄傲地问。
“你射的是她的狗!”默森生气地说。
“有什麽关系——它才三条腿。”
“你个笨蛋,那个小女孩喜欢它。看她哭得多伤心啊。”
“你就是因为不会射箭嫉妒我罢了。”这时拉尔夫突然看到了什麽东西。他以流畅的动作又搭上箭,一把拉圆了弓,在那东西还在动的时候把箭射了出去。直到箭命中目标时默森才看到:羽箭深插在一只肥胖的野兔**上,它带着箭跳到空中。
默森无法掩盖他的钦佩。即便经过练习,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射中一只正在跑的野兔。拉尔夫有这个天分。默森很嫉妒,尽管他永远也不会承认。他渴望成为一个勇敢而又强壮的骑士,像他父亲一样为国王而战;结果他在射箭这类事情上毫无用处,这让他很沮丧。
拉尔夫找到一块石头敲碎了野兔的头骨,结束了它的痛苦。
默森在两个女孩和跳跳旁边跪了下来。狗已经断气了。卡丽斯轻轻地把箭从它脖子上拔起来递给默森。没有血涌出来:跳跳已经死了。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寂静中,他们听到一个人的喊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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