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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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文修士离开他母亲时早饭已经结束了。来晚了就没饭吃,规矩一向如此;但厨房总管雷纳德修士总能给他喜欢的人找到点东西。歌德文走进厨房,弄到了一片乳酪和一块面包头。他站着吃,这时修道院的仆役们在他周围,从餐厅往厨房里端早餐用的碗,刷煮过粥的铁锅。
他边吃边捉摸他母亲的建议,越想就越觉得母亲高明。一旦他宣布不参加竞选,无论他说什麽都有一种旁观者清的客观味道。他可以操纵选举,却不会被人认为有利己的动机。然後他可以在最後时刻采取行动。他心头涌上一股暖流,深深感激他母亲不知疲倦的大脑的精明,和她那颗永不服输的慈母心。
提欧多里克找到了他。提欧多里克的浅颜色皮肤因愤慨而泛红。“早饭时,西密欧修士对我们说起让卡洛斯当院长,”他说。“他不过就是要继承安东尼的英明传统吧。什麽改革也不会做!”
那很狡猾,歌德文想。趁歌德文不在时,西密欧利用地位说话;如果歌德文在场就会对此提出疑义。他同情地说:“这可不是什麽光彩的举动。”
“我问他,其他候选人是不是也可以在早饭时以同样的方式对修士们说话。”
歌德文咧嘴一笑。“问得好!”
“西密欧说不必有其他候选人了。‘我们又不是搞射箭比赛,’他说。照他这麽说,选举结局是定好了的:安东尼院长任命卡洛斯做副院长,就是选定他当接班人。”
“那是一派胡言。”
“的确。修士们愤怒极了。”
这很好,歌德文想。卡洛斯想取消大家的选举权,这下连他的支持者都得罪了。他在自己的选举资格上埋下了炸弹。
提欧多里克继续说:“我想我们应该压卡洛斯放弃竞选。“
歌德文想说:你疯了?但他咬住舌头没说话,装出在捉摸提欧多里克建议的样子。“那是处理这件事的最好方法吗?”他问,好像他真的不大拿得准。
提欧多里克没想到他会这麽问。“你指的是什麽?”
“你说修士们对卡洛斯和西密欧很不满。如果这种状况继续下去,他们就不会选卡洛斯。但如果卡洛斯退出竞选,那些老顽固就又会再推出一个候选人。这次他们可能会找一个好点的人。用个人缘好些的——比如说约瑟夫修士。”
提欧多里克呆若木鸡。“这我从来没想到。”
“或许我们情愿让卡洛斯做老顽固的人选。谁都知道,无论什麽改革他都反对。他成为修士的原因就是他知道每天都没有变化:他会走同样的路,坐同样的座位,在同样的地方吃饭、祷告和睡觉。可能这是因为他是盲人,但我想他眼睛不瞎也会那样,什麽原因倒所谓。他信奉的是,这里任何东西都不必改变。如今没几个修士像他那样对一切都满意——这让我们比较容易击败卡洛斯。一个代表顽固派但又支持小改革的人更难对付。”歌德文意识到他忘了要做出不很确定的样子,而开始制订起大政方针了。於是他很快地退却,补充道:“我也不知道——你怎麽想?”
“我觉得你是个天才,”提欧多里克说。
我不是个天才,歌德文想,但我学得很快。
他向医院走去,在那里他找到了正在打扫楼上客房的弗勒蒙。威廉姆领主还在这里照看他的父亲,等他醒来或者死去。费丽芭夫人也在。理查主教已经回他舍仍的府邸了,但应该在今天大型葬礼前回来。
歌德文把弗勒蒙带到图书馆。弗勒蒙几乎不识字,但他对找到捐赠文件很有用。
修道院有一百多份这样的文件。大部分是地契,土地主要在王桥附近,还有些散在硬割婪和萎而湿各地。另外一些文件规定修士们的种种特权:建筑修道院、修建教堂、免费在舍仍伯爵的一处土地上的采石场采石、把修道院周围的土地分成可以盖房子的小块出租、设立法庭、每星期举行一次集市、收过桥费、每年一次羊毛大集、有权把货物经水路运到梅卡姆而不必向沿岸任何领主纳税。
这些文件是用钢笔和墨水写在羊皮纸上的——那是经过繁复过程加工制成的书写材料,是薄薄的皮革经清洁、剥制、漂白、拉伸之後制成的。这些文件中比较长的卷成一卷,用精致的皮环捆紮。它们保存在一个包铁的箱子里。箱子锁着,但鈅匙放在图书馆里一个小雕花箱子里。
歌德文打开箱子,不满意地皱着眉头。文件不是整齐地排成一列列,而是乱七八糟地放着没什麽规律。有的文件破了些小口,边上开始破损,而且全都蒙着灰尘。它们应该按时间顺序排列,他想;每件都该编上号,编号目录放在箱盖子内层,这样随便哪份文件都能很快找到。如果我当了院长……
弗勒蒙把文件一份份拿出来,吹去上面的尘土,然後替歌德文把它们放到一张桌子上。大部分人都不喜欢弗勒蒙。有一两个老些的修士不信任他,但歌德文信任他:你很难不相信一个把你当神一样敬重的人。大部分修士习惯了他的存在——他在修道院很长时间了。歌德文还记得他是个男孩时的情况:高高的个子,腼腆,总在修道院周围转悠,问修士们最好向哪个圣徒祷告,还有他们是不是见过神迹。
大部分文件当初是在一张纸上书写两次。“骑缝证书”这几个字用大字写在两份文字中间,然後沿这几个字把纸呈之字形切成两半,当事双方各执一份,以之字形相符证明两份文件都是真的。
有些纸张上面有洞,说不定就是当羊活着时被昆虫咬过的地方。还有些文件不知在漫长的岁月里哪一天被啃过,这大概是耗子的功劳。
它们当然全都以拉太文书写。年代越近的越容易读,但那些老式的书写方法有时让歌德文很费心思。他流览每一份文件,去找一个日期。他找的是一份十年前万圣节後不久签署的文件。
他检查了每一份文件,但没有找到。
距离那个日子最近的是一份罗兰德伯爵签署的文件,准许吉罗德爵士把他名下的土地转让给修道院,而取修道院则承诺取消他的一切债务,并负责供养他和他的妻子终生。
歌德文并不真的感到失望。恰恰相反。汤玛斯加入修道院时或者没有正常的捐赠——这本身就很奇特——或者文件保存在别的地方以避人耳目。无论哪种情况,佩特拉尼拉的直觉越来越可能是对的:汤玛斯有什麽秘密。
修道院里没多少私密的地方。修士们不该有私人财物,也不该有秘密。有些富裕的修道院为高级修士修建了私人小室,可在王桥,除了院长本人,所有人都睡在一间大屋里。几乎可以肯定,那份让汤玛斯得以加入修道院的文件藏在院长的住处。
那里现在住着卡洛斯。
这就难办了。卡洛斯不会让歌德文搜查那里。其实也说不上搜查:大概会在一个显眼的地方放一个箱子或者口袋,里面是已故院长安东尼的私人文件:他做见习修士时的笔记本,一封来自大主教的友好信件,一些布道手稿什麽的。安东尼死後,卡洛斯大概已经把这些东西都检查过了。但他没理由会让歌德文再做一次。

歌德文皱起眉头想着。还有别人能进去搜查吗?艾德蒙德或佩特拉尼拉可能会要求看看他们亡弟的遗物,卡洛斯很难拒绝这样的要求。但他可能会事先把任何修道院的文件挪走。不行,搜查必须秘密进行。
每天上午的正式祷告,特斯祷告的钟声响了。歌德文意识到,只有在大教堂的祷告时间里他才能肯定卡洛斯不在院长住处。
他必须翘掉一次特斯祷告。他得想一个好藉口。这不容易,因为他是教堂司事,是永远不应该缺席祷告的人。但舍此别无他法。
“我想让你到圣坛来找我,”他对弗勒蒙说。
“行啊,”弗勒蒙说,尽管他看上去有些担心:修道院仆役不可以在祷告时进入圣坛。
“赞美诗一结束就来。对着我耳语。你说什麽都行。不管我有什麽反应你都不必理会,只管往下说就是。”
弗勒蒙担心地皱着眉头,但还是点头答应了。他肯为歌德文做任何事。
歌德文离开图书馆,加入向教堂行进的行列。中殿里只有少数几个人站着:镇上大部分人会在这天晚些时来教堂出席为断桥殉难者举行的玛撒。修士们在圣坛上就位,仪式开始了。“哦,请帮助我吧天帝,”歌德文和其他人一起说。
他们朗诵完了赞美诗,开始唱第一首赞美歌,这时弗勒蒙出现了。所有修士都盯着他,这是人们在熟悉的仪式上出现不寻常事情时的通常反应。西密欧修士反感地皱起眉头。指挥唱歌的卡洛斯觉察了干扰,看上去有些困惑。弗勒蒙走到歌德文的座位前弯下腰。“祝福不从恶人计谋的人,”他耳语着。
歌德文装出吃惊的样子,继续听弗勒蒙背诵圣诗《诗篇》第一章中的词句。过了一会他猛地摇头,好像在反对谁的请求。然後他又听了一阵。他必须编出一个巧妙的故事来解释这样一个荒唐的哑剧。或许他可以说他母亲坚持要立即和他谈谈有关她弟弟安东尼院长葬礼的事,她正威胁要亲自进入圣坛,除非弗勒蒙为她给歌德文带口信。佩特拉尼拉的专横个性加上家庭悲剧让这个故事还算说得过去。弗勒蒙结束了圣诗,歌德文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苦脸,站起来跟弗勒蒙走出了圣坛。
他们急急忙忙绕过大教堂到了院长住处。一个年轻的仆役正在扫地。他不会有胆子询问修士的公事。但他可能会告诉卡洛斯,歌德文和弗勒蒙来过,可那已经太晚了。
歌德文认为院长住处太不成样子了。它比艾德蒙德舅舅在主街上的房子小。一个院长应该有一座符合他身份的豪宅,就像主教那样。这座房子一点吸引人的地方也没有。几张壁毯挂在墙上,上面描述着圣经里说的情景,挡住了外面透进来的气流,但总的来说房间里装饰沉闷,没什麽想像力——就像去世了的安东尼一个样。
他们迅速地搜检着,很快就发现了要找的东西。在楼上卧室里,祷告台旁的一个盒子里有个淡褐色的山羊皮大夹子,用深红色的线缝得很漂亮:歌德文肯定,这是市里哪位虔诚的皮革工匠的捐赠物。
歌德文在弗勒蒙注视下把它打开。
里面平放着大约三十张羊皮纸,羊皮纸之间用起保护作用的亚麻布隔开。歌德文迅速检查了一遍。
其中有几张写着圣诗的研究笔记:肯定有一段时间安东尼考虑写一本评注着作,但这项工作看来是放弃了。最让人吃惊的是一首拉太文写的情诗。标题是“绿眼睛”,是写给一个绿眼睛的男人的。安东尼舅舅和全家人一样长着带金色斑点的绿眼睛。
歌德文在想这首诗会是谁写的。能用拉太文写诗的女人不多。会有一个修女爱过安东尼吗?或者这首诗是男人写的?羊皮纸很旧,已经发黄了:这段爱情——如果真有的话——应该发生在安东尼年轻的时候。但他还保留着这首诗。可能他并不像歌德文想像的那麽乏味。
弗勒蒙问:“那是什麽?”
歌德文感到很惭愧。他在偷看他舅舅生命中一个非常隐秘的角落,他真希望他没有这麽干。“没什麽,”他说。“不过是首诗。”他拿起了第二张纸——这下发现了金矿。
这份文件是十年前的济诞节签署的,事关诺弗克郡的里因附近五百硬亩土地的所有权。领主当时刚死。契约将领主权交给了王桥修道院,还规定了每年耕种土地的农奴与佃户应向修道院缴纳的租子——粮食、羊毛、小牛和鸡。其中指定了一个农民为负责每年向修道院运送租子的农奴头头。其中也规定了取代实物租子的现金租金数量——这是现在通常采用的方式,特别当土地远离领主住处时更常采用。
这是一份标准的捐赠文书。每年收获季节後都有几十处类似的村子派人前来修道院缴租。离得近的那些秋天很早就来了;其他的在冬天间插着到来,有几处远地方要过了济诞节才到。
契约里也说明,这次捐赠是作为修道院接受汤玛斯•朗利爵士成为修士的报酬。这也是通常的情况。
但这份文件中有一个不寻常的特点:签署人是王后伊莎贝拉。
有意思。伊莎贝拉是国王矮得花十三世失贞的妻子。她剥夺了自己丈夫的王位,立她十四岁的儿子为王。不久後被推翻的国王就死了,安东尼院长曾出席了他在格罗斯特的葬礼。汤玛斯是在那前後来的。
几年间王后和她的情人罗根•玛蒂摩统治着硬割婪,但没过多久,还很年轻的矮得花十四世掌管了大权。新王现年二十四岁,正牢固地控制着权柄。玛蒂摩死了,而四十二岁的伊莎贝拉在诺弗克郡离里因不远的莱森城堡过着奢华的赋闲生活。
“这就是了!”歌德文对弗勒蒙说。“是伊莎贝拉王后安排让汤玛斯成为修士的。”
弗勒蒙皱着眉头说:“那又是为什麽?”
尽管没受过教育,弗勒蒙却相当精明。“是啊,为什麽呢?”歌德文回答。“大概是她想奖励他,或者是封他的嘴,或者两者都有吧。这事发生在她发动政变那一年。”
“他一定为她立了什麽功劳。”
歌德文点点头。“他或者带来了什麽讯息,或者为她打开了一所城堡的大门,或者向她透露了国王的计画,或者为她争取到了某个重要贵族的支持。但这件事为什麽要做得如此隐秘呢?”
“不见得隐秘,”弗勒蒙说。“司库肯定知道。里因的人都知道,因为农奴头头来这里时肯定会告诉几个人。”
“但谁也不知道这整个安排都是为了汤玛斯——除非他们看到了这份文件。”
“所以这一点——伊莎贝拉王后为汤玛斯捐赠土地——才是秘密。”
“正是。”歌德文收好文件,仔细地用亚麻布分开各张羊皮纸,然後把大夹子放回盒子。
弗勒蒙问:“为什麽要保密?这件事没什麽不忠的地方,也不丢人——这种事什麽时候都有。”
“我也不知道为什麽要保密,我们大概也用不着知道。知道有人想隐藏这件事本身可能对我们就足够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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