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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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恶梦中醒来,眼前是一张放大了的虎脸。见她睁眼,老虎舌头立刻不由分说舔了上来。
“唔……臭。”叶其安想要挣扎,胸口上两只虎掌撑得纹丝不动,“哎呀,好重……下去啊……难怪做恶梦……”
“主子总算醒了。”香儿递过来水杯,“这一睡,可是三天了。”
“三天?”叶其安一惊,终于推开小包,从床上坐起身,一阵头晕目眩,“啊,饿……”
原来看起来很惨不忍睹的伤,不一定有多严重。那女人下手虽狠,却显然拿捏过力度,以免一次打死少了折磨的乐趣。铜镜里的脸,除了还有些红肿,已经基本恢复,还清清凉凉地泛着淡淡药香。
小包趁叶其安穿衣进食,霸占了床,拉开四肢,睡得惬意。
她被那女人劫走后,众人都以为小包在混乱中走失。无尘等人在天将明时丢了叶其安踪迹,正无路可寻时,却是那金发碧眼的老外指引他们找到海盗船补给地点,又顺着线索寻到海盗船位置。直到在海盗船相见,才知道原来小包竟然一路尾随,早已上了海盗船。叶其安拍拍它脖颈,心里感动。小包舒服地打着长长呵欠,不时地半眯了眼望望她。一段时间不见,它似乎长大许多,已经不再是被她抱在怀里的小猫。不需多久,它也许再不需要她的看护。到那时,该怎样做,才是对它最好?
“主子,”香儿递来披风,“外面风大,或是别去吧。”
“没事,”叶其安将披风裹好,“睡了这么长时间,走走舒服些。那个女人是被关在牢中吧?我想去看看。”她脚步移动,小包立刻跳下地,紧紧尾随脚边。
香儿也不再说话,跟在一步之外。
昭安城感激他们抗击海盗,特地将一所无主的宅院拨给他们暂住。
出了房门,眼前很宽敞的庭院。原主人也许生前富足。如今庭院虽然荒废,仍旧可以看出当年的一丝风貌。碎石道上杂草丛生,不远处一个长满浮萍、随风传来淡淡腥臭的池塘。池塘边一座假山,早已倒塌一半。
叶其安停住脚步。
假山边隐约两个人影。一个灰色布衣,乌发挽髻,是封青。另一个浅蓝衣袍,却是韦谏。
那抹旧蓝身影,瞬间勾起脑海深处的记忆。
两人不知在说着什么。吸引了叶其安的视线,原因是其中一人突然提高的音调。
“……你懂什么——!”韦谏语气中从来未曾听过的苦闷和无奈。随着往后挥出的衣袖,残留的半个假山轰隆一声倒下来。
几乎同时,两人朝这边看来,不约而同掩盖了方才的情绪,仿佛也是路上巧遇一般。
“小叶!”封青温和笑容挂在脸上,“上哪去?”
叶其安迎上去。“去看看抓我的那个海盗头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韦谏,“你们在这里干嘛?”
韦谏看着她的眼掩不去深沉复杂。
“我和你家义兄方才碰上,正说去看你。”封青上前搭指在她腕上,“嗯,无碍了。”
“你的伤呢?”叶其安感激地笑笑,指着他腹上。脑子里却是“义兄”二字。与韦谏一同出谷后,一直就以义兄妹相称。记得当时自己还嘲笑,古人若是不找什么借口,就不可以男女同行吗?
“不过小伤,输在轻敌。”还是封青,“你去看那女人作甚?”
“报复心。”叶其安笑。
“我随你一同去。”韦谏终于开口。
“……嗯。”叶其安点点头。
县衙牢房。被抓的海盗都关在这里。听衙役说,不日便要定罪,大多都会丢命。叶其安要进牢房,牢头虽有难色,还是开门放行。留了香儿和小包在外,叶其安和韦谏还有想看热闹跟来的封青一同进入牢房内。
牢房内阴暗潮湿。海盗们被关押在各个狭窄房间,抓住栅栏,不停地用母语叫嚷着什么。
韦谏的身影一出现,吵嚷声突然变得凄厉,人人面露惊惧缩往牢房墙角,咒骂不停。
那女人被关在最里面的牢房,比起外面清静了许多。叶其安站在栏外看着那已经判若两人的女首领。
意料之外,见到他们,女首领并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只是静静坐在干草堆里,蓬乱发丝半遮的双眼上下打量着他们。
叶其安也不开口,坦然回视。
半响,女首领突然一笑:“老天不公,为何给你这样好的命?”声音变得沙哑难听。
“你觉得我的命好吗?”叶其安也是一笑,“我却觉得我是世上最倒霉的人。”

女人浑身一颤,沉默下来。
叶其安望着她,突然没了心思,转头:“我们走吧……”
“等等!”那女人惊叫,起身扑过来。韦谏在她动的一瞬间,已经将叶其安带到身后。那女人盯着叶其安,说道:“我不过有些话想对你说。”
叶其安上前一步:“什么话?”
“你让两个男人出去。我只对你一人说。”女人看向韦谏和封青的眼神充满厌恶。
“……好。”叶其安点了点头。
“小叶……”封青低唤一声。韦谏却已经转身离开,冷冷丢下一句:“若是有事,我便将这牢中之人尽数杀了。
叶其安看着那女人,也不催促,静静等着。
好一会儿,那女人似乎在从记忆深处理出一缕缕旧事,轻轻说道:“我身上流着一半你们大明人的血……我从小顽劣,我娘总是头疼。每次说,这样的女孩如何嫁为人妇。……娘是妓女,一次救了一个落魄的男人。那男人是个英俊无比的明朝男人,船只失了事,丢了财物,若不是我娘相救,差点死了。我娘一眼便爱上那男人,将什么都给了他。娘怀上我两月,那男人带着我娘积攒多年的财物,搭船返乡。临行誓言,定来接我娘。你兴许在猜我娘必是被那人辜负了。古往今来,不都是同样事情?若是这样,你便猜错啦。那男人并未失言,两年之后,风风光光将我娘从妓院赎出,娶了我娘为妻。一艘漂亮之极的大船靠在海港,接我和娘离开日本来你们大明。我几乎不愿睡着,怕闭上眼,大船便消失不见。后来父亲——娘要我唤他爹爹,我却难为情,只是你你地叫他——许诺等我长大,便送我同样的海船,我才答应回房睡觉。可是,等我再睁开眼,海船、娘、爹爹,都不在啦。海盗杀了我爹娘,击沉了那艘大船,将我卖到奴隶市场。到我十岁,我已记不清被卖了多少次。后来,我杀了新主人,逃上一艘海盗船,做苦役、出卖身体,慢慢地,也成了个海盗。只有那样,便能留在海船上,便能在海上四处游荡。再后来,我有了自己的船、有了自己的人马,那样的日子,我便是死,也不会后悔……”她眼光缥缈,望着牢墙,仿佛望着无垠大海,眼中慢慢留下泪水。“……只为留在海上,我杀了许多人,大海无垠无际、谁也猜不透,身在其中,渐渐连自己也迷失了。……那时我看到你,仿佛看到那个大明男人。你们脸上,有一样的笑,眼睛比海上的星辰还要明亮。我本应上船之前便将你杀了……我知道,临死之前还能再见你。你来看我,不是为了杀我么?”
“……不是。”叶其安轻轻摇头,“我只是想知道,打我的时候,为什么你会有那样痛苦的眼神。现在知道了。”
“是么?”女人苦苦一笑,“你说,会不会有那样一个地方,即便是女人,也能做自己的主人,即便不做海盗,也能遨游四海?”
“会!”可惜你不能见到。
“是么……”女人轻轻应道,许久之后抬起了头,眼神出奇温和,“你过来些。”
叶其安望着她,还是迈动脚步走到栏边。女人突然伸手抓住她衣襟,将她紧紧拉向自己。叶其安吃了一惊,随即伸出手,做了阻止听到自己惊呼赶来的韦谏和封青的手势。那女人并没有要伤害她,而是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有个无名小岛,世上只我一人知晓所在,岛上有我多年积攒财物。你若愿意,替我用了罢。海图……”女人低头在自己右手小臂前端狠狠咬下,从伤口中取出一颗染满鲜血的小球,放到了叶其安手中。“那个男人给我取了个名字。我死之后,若是能安葬,墓碑之上,能否替我刻上。叫宛玉……”她慢慢退回墙角,不再看叶其安一眼,低了头,嘴里念念有词。细听之下,正是“宛玉”二字。
叶其安心下黯然,知道多说无意,握紧手中物,低头转身离开。
回到韦谏和封青身边,两人见到她掌中血色,都是脸色一变。叶其安连忙摇头:“不是我的。”看她神色有异,两人没有追问,同她一起离开牢房。
还没走近,便看见香儿和小包身边多了一个人。青衣、和善的笑容。
“叶公子。”
“管大哥。”叶其安迎上去。
“公子,”管离抱拳一礼,“我家主上令在下前来提醒公子,勿忘旧约。明日午时,赵村外海滩,静候公子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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