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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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在?”叶其安整个上身都趴在桌上,眼睛瞪着墙壁的某处。问话的对象是刚刚进屋的无尘。
“是。一直跪在门外。”无尘一边向半卧床榻闭目调息的韦谏行了礼,一边回答。“公子,”无尘望着她,试探着问,“是否要我去将他赶走?”
“……算了,随他去。”叶其安换了个姿势,“墓碑……找人刻了?”
“是。”
“知道了。回去休息吧,谢谢无尘。”
无尘应着,转身出门。
烛光摇曳,令得屋内一切看上去都飘忽难定。偶尔,烛芯爆裂,发出轻响,伴着窗外风声虫鸣,一派宁谧气息。
叶其安却始终无法平静。
“明日启程回京罢。”韦谏突然说。
叶其安一怔,心里想起一件事,令她将眼前的纠葛放在了一边。坐起身,望着手中的白色玉珏,几次要问却总是被打断的隐忧浮出水面。
“那时……”她无意识翻转着玉珏,“察尔斤说过跟那个三保说的一样的话——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你指何事?”
“你明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叶其安烦躁将玉珏丢在桌上,起身面对他,“我并不是认为不能造反。实际上,我来的地方,就是造反建立的新国家。皇帝,并不是天生就该谁当。天下,也不是命中注定该谁所有。当权者****,就该推翻。**黑暗,就该重组。可是这件事情,你却不能做。”
“是么。”韦谏轻轻抬眼,烛火摇曳中,一双眼也明灭不定。
“是。”叶其安走上前,在他身前站定,“我不知道你究竟走到哪一步。听三保语气,似乎他们已经对你颇为忌惮。短短几个月,可以有这样成就,绝非常人可为。换作我,即便是想象都无法。可是,我也希望你能够收手。”
韦谏静静看着她。
“但我的理由却与他们不同。”叶其安垂下眼,“我知道朱元璋打下天下,我知道朱允炆,知道燕王,但是我不知道——我不想你有事……”
一只小虫撞到烛火中,无声无息化作一缕青烟。
“朱家的天下,至少坐了两三百年。你……”
凉风忽起,一段软绸轻飘飘自耳际越出,倏忽退回,落于床榻边纹丝不动,仿佛刚才只是眼花错觉,可是明明扔在桌上的玉珏,却随着软绸落下,出现在韦谏手中。修长的手指,悠闲翻转着玉珏,变成叶其安眼中唯一景致。
“君王……天下……谁不爱?”淡漠的声音轻轻穿透迷雾。
叶其安一愣,视线重回到韦谏脸上,却看不出那似幻似真浅笑之下的真正心意。
“于我……”韦谏低垂眼睑,手上玉珏突然停住,“却不过尔尔。”
那妖孽般的神情、面容……叶其安呆立原地,忘记了自己此刻的立场。
“不错。”他坐起身,“他们所言丝毫不假,但我却并非凯觎天下。我不过是想——”话音一滞,他站起身来,沉默片刻,抬起手,手指在她额际滑过,流连在淡淡旧伤痕上。
手指的碰触,引得皮肤一阵战栗,莫名的感受渐渐席卷而来。颈间凉意突起,叶其安回神低头,白色玉珏映入眼帘。不觉之间,他已经将它挂在她颈上。
“你……”
“无需多虑。”他淡淡的声音令人宁静,“你要我罢手,我便罢手。不过万事难料,凭我一己之力,怕是护不得你周全。如同在开封那时……”
没有理由的,突然之间,叶其安就明白了他语中含义。原来……原来……
胸口像是被羽毛抚过,暖暖的,麻麻的。
急急地摇头,再摇头,口中却无法吐出一个字。
“叶其安。”他轻轻将她揽在怀中,幽然低语,“上天夺我亲人毁我家园,却又将你送至身边……如今我只求你平安,即便要我万劫不复……”
“你一定是上辈子欠了我什么……”叶其安靠在他胸口,听他沉稳心跳,“三保说,京城已有防备,你陪我进京,也许危机四伏……”
“我又何尝怕过。”他沉声道。
“韦谏……”叶其安轻轻唤。他低头看她,眼波潋滟。轻轻一叹,她迎上去,在他微凉柔软的唇间呢喃,“我想过了,不去京城了。你陪我流浪天涯吧……”
他微微一震,将她推离开些,直直望进她眼中,直到无法找到一丝迟疑。
“……好。”他点头,容颜和悦。尾音消失在她迎上的唇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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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阳光明媚。
无尘等人备好了车马,静静等在门外。
“怎么还不出来?”封青在门口来回走,终于不耐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悠然端坐马背,望着远方的韦谏,“我去叫她!”
话音刚落,马匹微微躁动,一道白色影子从门内跃出。紧跟其后,叶其安打着呵欠懒洋洋跨出门槛。扮作书童模样的香儿跟在一旁,忙着将她一头散发用丝带束起。
“小叶!你做什么?一大早将我们叫起,自己却拖延到此时?”封青不满叫道,“若再不上路,可就晚了。”

“上路去哪里?”叶其安故作不解。
“你……!”封青挑眉,“——不是要回京城?若不然,去北平会燕王?”
叶其安莞尔一笑,看向韦谏看着的远方:“封青,那天你说,这万里河山,游玩度日……可改变主意了?”
封青眼中一亮:“小叶?”
“可是这一去,说不定山险水恶,艰险重重。也许再没有一日宁静,再不能如同普通人生活。”叶其安回头,郑重道,“那样的话,还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封青一笑:“即便不去,又有哪一日过着普通人的生活?顶多遇险时,我自先逃了便是。”
“是吗。”叶其安用力吸进一口气,“那么,走吧。”
“走!”封青喝了一声,翻身上马,抬手遥指西方,“苗疆药草天下闻名,先往那里去如何?”
“啊啊啊。”叶其安苦笑摇头,爬上韦谏身边一匹白马,等着香儿带了小包钻进马车车厢。转头时,大门外一侧伏在地上的身影,令她吃惊怔住。
竟在这里跪了一夜吗?也许一身倭人打扮,令那人成为众矢之的。他身边地面,堆满了菜叶碎石,还有许多挂在身上,看上去狼狈不堪。也不知是否受伤……
“小叶?”封青在前面唤。
叶其安转回头,策马前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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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衫褴褛的小男孩紧紧护着手中满是黑指印的馒头,缩在墙角往外张望。已经看不见肤色的脸上,灵动的眼睛更加黑白分明。
似乎没有看见自己担心的,男孩紧绷的身体松懈了些,喘了几口气,便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边走边视若珍宝地看着手中馒头。一副极为想吃,又强行用理智克制的模样。不知想到了什么,瘦弱的小脸上竟露出了浅浅得意的笑容。笑容才浮上嘴角,立刻凝住,小小的身体戒备地紧缩,像只面临危险的小兽。
“狗崽子,看你再往那里跑!”挡住去路的大汉骂骂咧咧地伸出大手,抓小鸡似的将小男孩提起,又往地上扔去。
落地吃痛,眉头皱起,嘴里却不吭一声,男孩挣扎了一下,爬向落在一边粘了更多泥土的馒头,试图抓在手里。手指还隔着一段,突然冒出的一只脚将馒头踩得扁碎。男孩紧紧盯着,又是愤恨、又是哀伤。
路上行人匆匆,谁也没有对脚下的男孩多留心,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狗崽子!”大汉的脚踢在男孩腿上,“看你还敢偷!看你还敢……”
一粒石子落在地上。大汉悬空的脚再也踢不下去。一双眼几乎要从眼眶中鼓出来。冷汗自额头潺潺而下。
几步之外,一袭旧蓝衣袍的青年施然走来。身形出众,偏偏一张脸平凡普通,神色冷漠。只是见他衣袖轻扬,好似被风吹拂一般,大汉的脚却在衣袖扬起之时终于落下来,不过离那男孩已经老远。瞪着地面上似乎还未完全静止的石子,大汗的脸色变得难看之极。
“这么大的人,干嘛欺负小孩子?”话音传自蓝袍青年身边,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摇着把扇子走了过来,“就算他真的偷了馒头,也不该动手啊。”
年轻书生嬴弱清秀,少了些逼人气势。大汉喘回了气,硬撑着说道:“你是何人?作甚管我闲事?你可知道我是谁?”
“那你又知道我是谁不?”书生一挑眉,啪地收了扇子。
大汉一惊,望望旁边那看不出底细的蓝袍人,一时语塞。
书生自顾自蹲下身,想去扶那男孩。男孩立刻往后退缩,手上牢牢抓着趁机拾回的馒头碎块。书生展开了笑容:“小弟弟,不怕。我不是坏人。我帮你打坏人,好不好?——我买馒头给你吃吧?”
男孩望着他,迟疑着,又看看手中的馒头碎块,仍旧一脸戒备。
“那我拿钱给你,你自己去买好不好?可是你受伤了,我想带你去看看医生——啊,大夫,然后就送你回家,好吗?……”说尽好话,男孩终于犹豫地点了点头。“啊,那……先去买馒头吧。”书生笑,将男孩轻轻拉起。男孩看着他,还是将手里的黑馒头块放在身体一侧的破衣兜里。书生脸上笑容一滞,随后更加亲切温和地笑。
大汉眼看着男孩被人带走,敢怒不敢言,被石子击中的腿仍旧麻痛不已,再大的怒火又如何敢发作。
馒头摊子前,小男孩满面惊喜看着面前已经被身后书生买下的馒头。身后的书生摇着扇子,笑吟吟地看着他小小的身影,低语:“他一定会长大后回想,那时救了自己的那个神仙姐姐。呵呵……”
蓝袍青年冷哼一声,掏出钱递给了摊贩。
小男孩突然抱起馒头布包,灵活得像只小兔,急急朝一方跑去。
“啊!还没看大夫呢!”年轻书生急叫,匆匆追赶,跑出几步又回头,“韦谏,快点!”跑过街角时,一抹狼狈的身影如同往常一般吸引了视线。不过只是那么一瞬,转回眼,追寻着小男孩的背影,渐渐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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