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红尘十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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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转临江阁,小包闻声出来赖在叶其安身边,众人总算能安心进到厨房准备吃食。
察尔斤一到,封青便将众人请出厢房,与察尔斤一起动手救人。这一救,便是足足两个时辰。两人从厢房出来时,已近深夜,都是一副疲累不堪的样子,各自坐下运功调息。冯掌柜心急如焚,却又不敢打扰,只能万般忍耐。叶其安看在眼里,勾起对父母的思念,一时神思恍惚,直到此后封青叫她数声才清醒过来。
“什么?”
封青不说话,伸指在她脉上一搭,才道:“药呢?”
叶其安一愣,随即醒过神,从腰囊中掏出玉瓶,乖乖拿出一颗,就水服下。封青冷哼一声,坐回原处。察尔斤坐在一边,一口一口抿着冯掌柜叫人送来的参汤,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
“封大夫?”冯掌柜终究忍不住,试探着开了口。
封青神色凝重地摇摇头,冯掌柜登时就要坐倒,却又听他说:“如今只是暂行护住心脉,盼能争取些时日。是我思虑不周,察兄内力偏于阴柔,若强行施为,恐怕令郎抵挡不住,阴寒之气侵入肺腑,即便救得一时,也难以撑持。”
“那该如何是好?”冯掌柜颤声急问。
“若能有位曾修习纯阳内力,且与察兄功力相当之人——”
“若这时去请韦门主,不等人来,恐怕这人已死硬了。”察尔斤说话时,故意望着叶其安,看到她果然瞬间变色,更是笑得惬意。
叶其安手握成拳,极力压制着心里对这人的厌恶。
察尔斤却愈发得势,起身踱到叶其安身侧,仿佛根本没看到封青的戒备和脚边小包已经做出的攻击姿态,俯身凑近,极为暧昧地轻声道:“在下倒是想到一人,若是夫人肯许良宵一度……”
叶其安抬眼看他,冷冷道:“你不是喜欢男人么?”
“啊,那倒是。”察尔斤眼角轻佻,笑容不减,“不过,若对象是你,是男是女,又有何关系……”
封青已站起身来:“察兄——”
察尔斤嘻嘻一笑,直身走回原坐:“封神医安心,我与叶老板说笑罢了。不过,说我想起一人,却是真话。两位日常皆在宫中行走,却未听说么?”
“听说什么?”封青似有所思,“难道——”
“不错。”察尔斤往椅背上一靠,“本代少林方丈正在京城。”
“有少林纯阳内功相辅,自然更好。”封青看向叶其安,“我与达摩院首座智空相识,若他同行,自信还能卖我几分薄面。不过冯公子恐怕不能久等。唯今之计——”
察尔斤轻飘飘插了一句:“郡主还是去搬圣旨罢。”
叶其安看向封青,封青点了点头。
“冯昭能撑得过一夜么?”叶其安将视线从冯掌柜身上移到厢房方向。
“能。”封青道。
“那我明日一早进宫。”
“多谢公子大恩!”冯掌柜感激涕零地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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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叶其安便带了赵哲、小包直接从临江阁赶往宫内。到得乾清宫,留赵哲、小包在宫外,叶其安独自进宫,将侍奉皇帝寝宫外间的张德海叫起来。
皇帝年老,又因久病,一向浅眠。叶其安才问了张德海两句,里间便传出了声音。
“谁在外头?”
张德海老脸一垮,急急给叶其安打眼色。
叶其安上前在门边稍抬了声音:“皇上,是安阳。有急事求见皇上。”
“安阳么?”皇帝声音中并无不耐。张德海这才放下心,掌了灯进去,侍奉皇帝洗漱穿戴。好一会儿,张德海过来掀起门帘。
“郡主请。”
叶其安低头进去,给坐靠在床上的皇帝磕了头,等到皇帝说了免礼才起身站在一旁。
就着参汤吃了药,皇帝抬头,淡淡问道:“说吧,什么事一大清早来见朕?”
叶其安简略地将事情说了。
“唔。”半响,皇帝点点头,“临江阁原是你名下产业。虽说如今你身为郡主,再从商未免于礼不合,但若不管不问,不免叫底下人寒心。了明方丈的确奉诏来京,于钟山灵谷寺为朕祁福。颁旨之事张德海去办罢,安阳留下陪朕说话。”
张德海应了,将手中参汤递给叶其安,退了出去。
皇帝摆手拒绝了参汤,示意叶其安在一旁坐下:“你昨日去见过太孙,怎么样?”
“皮肉之伤,太医精心照料,不会有事。只是有些发热,好像为户部的事烦心着。”
“唔,发热么。”皇帝点点头,“你可知是为何事烦心?”
叶其安摇头:“没问。”
“为何不问?你若是问,太孙岂会不说?”
叶其安微微皱眉:“那些事,太搅脑筋,听了我也弄不懂,不如不听。而且,我倒觉得,问了,殿下也不一定会告诉我。”
“噢?”皇帝随即轻轻一叹:“社稷社稷,本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加在一起,便成了大事。吏治之弊,莫过于贪墨。户部侍郎郭桓盗卖官粮,纳粮入水、纳豆入水,恶行令人发指,况且涉案数额巨大,遍及浙西四府,牵连十二个布政司,如何处置,确需反复斟酌,也难为太孙了。”说完,皇帝有意无意地看了叶其安一眼。“若你处于太孙之位,会如何裁断?”
“站的角度不一样,看问题也就不一样。何况这个时代,女人不是不允许议论朝政的?”
“你并非长于深闺、不问世事,平素言事颇有见地。况且不过闲谈,又何须避讳?”皇帝说多了话,显得有些气力不足,“你只管说便是。”
叶其安垂眸不语,正好皇帝又问了一遍,只好抬头,稳稳道:“有些人,宜杀不宜救。”
“噢?”皇帝目光一跳,随即隐去光芒,微笑,“你这女娃,偶尔说话,太过无情,偏偏令人觉得本应如此。这心性,若生于本朝、生为男儿,好好雕琢,未尝不为良玉美才。”话锋一转,“或许上天将你送来,果真别有深意也未可知……”
叶其安一怔,脑海中仿佛飘过什么,待要看清,却已踪迹全无……
“……郭桓一案,还是由朕亲自来办罢。”皇帝有些疲倦地合上眼,“太孙治平世,当以仁厚宽刑,这残暴二字,朕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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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临江阁,已近黄昏。叶其安在宫中时便知道了明方丈依旨遣了同行的达摩院首座智空前来相助封青救人,看临江阁内的情形,应该还没结束,坐等到深夜,实在困乏,才无奈返回郡主府。
此后数天几次到临江阁,都未能见到封青和那位智空大师,只听冯掌柜转诉疗伤的情形,似乎已有转机,心稍微放下了些。
不过这些天里,朝廷里却几乎没有一刻安宁。
那天皇帝主动提起郭桓一案,叶其安不由得就有些关注。那郭桓收受贿赂,倒卖官粮,对百姓却横征暴敛,导致民怨四起。案子该查的查了,该审的审了,但涉案人员太多,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不敢擅主,才有了皇太孙的伤中震怒。而就在对叶其安讲起案子第二天,皇帝下旨严办。于是,从中央六部左、右侍郎以下,直隶和各省牵连在内的几万人被押监或处死。全国中等人家大多数因窝赃遭惩处而破产。
皇帝以雷霆手段,扫荡了政坛,却又由此落下更多残忍骂名。
叶其安想到那句“这残暴二字,朕担了”,心绪更是激荡不已。因而某天去临江阁路上,特意要马车绕道太平门外的行刑地,可是还远隔着许多,仿佛就闻到刺鼻的血腥味、听到凄厉的哭喊声,顿时没了勇气,下令折回。
宜杀不宜救么——
说起来倒容易。
到了临江阁,叶其安仍旧思绪混乱,索性径直走到小花园中,在石桌边坐下。赵哲和孙善便在几步之外候着。
在宫里虽然无人敢管,但始终不能随心所欲,一回临江阁,小包像憋了许久似的上下跳窜,将临江阁跑遍几次才稍微安静了些,留在叶其安附近追着几只蝶嬉戏。叶其安视线追着小包醒目的身影,神思却不知飘到了哪里。
“郡主的面子果然不小。”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阴柔的叹息划破园中清静,依旧一袭华丽紫袍的察尔斤自楼上雅间窗户探出上身,悠然看着楼下。叶其安一皱眉,他立刻加了几分埋怨在语气中,“郡主看到在下怎么如此厌烦,莫非要过河拆桥不成?”“成”字音未落,他已翩翩落地,且姿势优美地躲过了小包折身突袭。
“怎么你不在里面救人?”叶其安看着小包将他当作只大蝴蝶追得起劲。
“达摩院首座在此,哪里还用得上在下。”察尔斤随意说着话,脚下不停,气息却没有一丝紊乱。奔得几圈,突然,他脚下一凝,身形即时稳住不动,侧首望向走廊。追到他脚边的小包也煞住身体,甩甩头,朝着叶其安走回。
一股凌厉气息这时自走廊方向而来。叶其安只觉得有些压抑,一旁的察尔斤却好似如临大敌,从来不见的端肃神情浮现在脸上,整个人都变了个模样。瞬息之间,那股凌厉气息已经悄然无踪,察尔斤也恢复原来一派安然,好整以暇地望着走廊方向。
“阿弥陀佛——”伴着一声清号,走廊处转出封青,身后跟着一位布衣和尚。和尚年过不惑,身材中等,样貌普通,若不是封青立刻作了介绍,很难想象这和尚竟是少林达摩堂首座,尤其他脚步沉重、目光呆滞,与寻常人无二,哪里看得出来武功高绝。走到近旁,智空和尚双掌合十,与叶其安见过礼,然后转头看向察尔斤,淡淡道:“总教头内力雄厚、定力过人,和尚佩服。”
“大师这是在嘲讽在下么?”察尔斤懒洋洋站着,一派浪荡公子的姿态。
从初见智空的呆滞中回转,叶其安看向封青:“怎样了?”
“最难一关已熬过,”封青点点头,眉宇间罕见的疲惫,“若再能撑过三日,这条命便算是捡回了。不过此后虽能正常活动,却比寻常人虚弱,终生不能离药。”
叶其安垂眸:“只要能活着就好了。”
“阿弥陀佛。”智空单掌一揖,“郡主殿下宅心仁厚,百姓之福,善哉。”言毕,侧首望向察尔斤,其意不言而喻。察尔斤嘻嘻一笑,恍若不见。
“大师,多谢大师相救。”叶其安深深一礼。
“郡主哪里话来。我佛慈悲,救死扶伤,乃是我辈职责所在?”智空摇头一笑,顿时亲和不少。
此后闲聊几句,直至冯掌柜神色激动地从后院过来。一走近,冯掌柜便双膝落地连声称谢。一番客气推让之后,封青拉着智空大师要对弈一局,冯掌柜遂去准备了棋子棋盘,又让人沏了香茶,在园中石桌布了棋具。叶其安不懂棋道,不过从未见过封青下棋,便站在一旁观看。察尔斤旋身落在近旁一棵树上,安然坐在树枝间,眼却望着不知何处。
看了一会儿,封青和智空越来越入局,叶其安却早已走神,招了招手,将冯掌柜唤到身边,小声询问。
“现在令郎的伤情已经稳定,我有事想问你。封大夫跟我提起过,令郎的伤并非寻常,明明是有人恶意所为。你曾说令郎惹了一桩祸事,是因为这个被人伤的吗?”
她一开口,冯掌柜就变了脸色,眼角扫过站立不远处的赵哲和孙善,露出十分的为难。
正专注于棋局的智空却在这时开口:“即便错在令郎,如此手段也太过狠辣。和尚也有几分奇怪。”
“大师身在方外,却心系红尘,这奇怪二字,可是在下听的最奇怪的一次。”察尔斤阴恻恻地一笑。
“何处是方外,何处是红尘,和尚却看不见这其中差别。”智空淡淡一句,便不再开口。
察尔斤翻身自树枝飘下,懒洋洋往外走:“所以在下最不愿与和尚搅在一起。”路过叶其安身侧,他顿了一顿,口气轻佻地说了句:“是谁下的手,恐怕还是莫要深究的好。郡主殿下。”
或许是整日都思绪混乱,或许是察尔斤语气中明显不同以往的郑重,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叶其安愣了一会儿,没有再追问下去。
这日临别时,智空大师替方丈传了一句话:两日后未时在灵谷寺相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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