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落花有意水无情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莫秋离尚未决定是否要露面,不料辛雨菡听了丹伯阳一席话,竟然为之动容,哭出了声来。这一哭,两人行藏暴露无遗,想不露面也不成了。
丹伯阳瞪大了眼,看着一对男女从榻上跃下,一待二人落地,便喝问:“什么人?你们是怎么进来了?为何躲藏于此?”
莫秋离打量了一下这个好半天都只能闻其声的人,见他瘦高身材,穿着一件素布长袍,头戴逍遥巾,浓眉方脸,鼻梁矮塌,一双眼却是熠熠有神。丹伯阳也将二人仔细瞧了个明白。
“丹兄。”莫秋离揖礼道,“我二人误入贵府,想出去,可是不得要领,绕来绕去也没出的去,所以……”
“不是的。”辛雨菡却突然从旁打断,“我们是跟着你那个山精徒弟到这的,就是来救杜姑娘走的,而且,我们还想埋伏在这,找机会偷袭,好拿了你。”
莫秋离心中叫苦不迭,辛雨菡涉世未深,不善瞒人,在敌我未明之前,便把真相都说了,一点余地也不留,着实叫人头疼。
丹伯阳听了,却哈哈一笑,道:“原来是这样——那也怪不得二位,是我那徒儿莽撞了,以致让二位以为我丹伯阳是个好色无耻之徒。”
莫秋离刚想说几句,辛雨菡却又道:“丹先生是个性情中人,当然不会是……是坏人了,不过……您那位徒儿,似乎就不那么老实了,不瞒你说,我就是从衢州一路追赶他到的这里。他在衢州犯下好几桩案子,我才迫不得已出手的。”
丹伯阳一怔,自言自语起来:“衢州……衢州……我师徒近来未曾去过衢州啊……”又转向辛雨菡问:“敢问姑娘,你是何时知道我那徒儿犯案的?”
“那是两个月之前的事了,我追了他也足足两月有余。”
“两个月……那可怪了,这半年以来,我和徒儿一直未曾离开承天,最远也不过是去郊外登高,踏青,那也不过几十里远,何曾去过衢州来?”
“这……”辛雨菡也不知如何解释,看了看莫秋离,可他似乎根本没听见二人谈话,自顾自的低头沉思。
“好办!”丹伯阳笑道,“我让我那徒儿进来,你俩当面对质便是——几位放心,我决不偏袒,倘若衢州犯案者的确是他,我一定严惩不贷,或者姑娘要拿他,也请随意。”
辛雨菡大喜过望,拱手称谢。
丹伯阳双手拍了几下,不多时,一个矮小的身影从地窖口出现,下得台阶来,到了屏风后。
辛雨菡已经认出了屏风后那个身影,心道:“当面对质,看你如何欺瞒的过去。”
不料那身影转过了屏风,来到众人面前时,却叫辛雨菡大吃一惊——这根本不是自己追索了两个月的那个山精。同是山精,甚至身形都极像,可不论长相面貌,还是头上犄角,却都是大不相同——山精属地妖,犄角是他们的命根子,一百只山精,都难找到两个犄角十分相像的。
“这……这……”辛雨菡瞠目结舌。
“徒儿,为师问你,你这几个月都干了些什么?为师睡觉打坐时,你有没有偷跑出去?”丹伯阳先问起。
“师傅!”那山精跪倒在地,“徒儿自从拜师以来,从未离开过师傅百步之外。”
“那我问你,你近两个月来,可曾做过什么坏事?还有,这位姑娘,和这位公子,你可曾见过?”
山精抬起头,看了看辛雨菡和莫秋离两人,又转向丹伯阳,缓缓摇头道:“禀师傅,徒儿未曾见过他们。徒儿谨记师傅教诲,这几年来,都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嗯……知道了。”
丹伯阳让山精徒弟退到一旁,又向辛雨菡道:“姑娘,我这徒儿他……”
“丹先生,是我冒昧了。都是我糊涂,我要追拿的山精,只是和您这位徒儿有些相像,以致我认错人了。我这里向您赔罪了。”辛雨菡欠身道。
丹伯阳连连拱手还礼,又道:“姑娘不必如此,谁没有点糊涂的时候呢?就说今晚吧,我不也一时糊涂,硬将杜姑娘请了来,又忘记约束我这不肖徒儿,以致让杜姑娘受了惊。杜姑娘尚能谅解,姑娘你本意更是为民除害,就算有点误会,又算得什么?”
辛雨菡讪讪一笑,见莫秋离还在发愣,便从背后伸手掐了他一把。
“啊……”莫秋离叫了出来,“哦……大家误会,误会一场,哈哈,哈哈哈哈……”
丹伯阳也跟着大笑起来,又道:“这位小兄弟爽直,想笑便笑,何必拘束自己?倒和我当年颇有几分相似啊。哦,对了,还未请教二位尊姓大名……”
两人自报了姓名,又客套了一番。估摸着时辰不早了,丹伯阳便说要请三人去院中饮酒,今夜就近在他府中下榻。莫秋离婉言谢绝了,但盛情难却,还是一同去院中饮了几杯酒。
到离别时,丹伯阳吩咐了山精,山精应了,便往院中一角去了。片刻后,听得轰隆隆一阵响,原本四处都是厢房的古怪庭院,顿时还原成一个普普通通,仅有房屋五六间的院落。
莫秋离和辛雨菡相顾愕然,这样敢于在外人面前开闭机关,不惧被人偷学的奇门阵法,可以说是奇门之术的上乘境界,这丹伯阳瞧来也不过三十几岁年纪,能修习至于斯,当真叫人好生敬畏。
四人谈笑间,从大门走出,又依依道了别,莫秋离和辛雨菡才扶着有些醉意的杜月娥离去了。
三人渐行渐远,直到消失于夜幕中。
丹伯阳回到院中,那山精又重开机关,回到丹伯阳身边。丹伯阳又拍了拍手,从黑暗处又走出一个矮小的身影。
“主人,咱们这场戏,可真妙哇。”那黑影,是另一个山精。
“哼哼,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想管本尊者的闲事!自作聪明!”丹伯阳冷笑道。
“是啊主人,说到这聪明嘛,嘿嘿,这人间哪里有人及得上主人您呢!”那山精又拍起马匹。
“那傻丫头倒也罢了,她追了你几个月。究竟是你还是你二哥掳走的人,她居然都不能确认,叫我随便几句,又让你二哥出来露个面,就给她说服了……不过那浑浑噩噩的臭小子,倒像是有些古怪……我看,他未必会信我说的。”
黯淡的月光下,迷阵包围的宅院中,只听得见阵阵阴森的冷笑……
杜月娥在“点花魁”时突然不见,原本已经让百花楼上上下下焦头烂额,又是报官,又是雇了些在街面上混的开的地痞四处打听,而当她被一对俊男美女给安安全全的送了回来,整个百花楼算是炸开了锅。
杜月娥在百花楼独享最大,也是最气派的一间“花房”:这百花楼里,每个姑娘的房间,都以某种花卉命名,如“杜鹃居”、“茉莉斋”,而杜月娥在百花楼中地位超卓,所居之室,也有着最为响亮的名字——“牡丹阁”。牡丹是花中魁首,居于此间的,非是头牌花魁不可。当然,觊觎着这间屋子的,也不在少数。
听说杜月娥和救她回来的两位恩人在牡丹阁中叙话,便有不少人来探望。姑娘们穿花般的来去,即便是马上或是已经在接客的,都要抽着空的来探上一探,老鸨龟奴们也自然少不了来探问探问,就连护院武夫头子仇二,也凑了来。
仇二平日里就对这杜月娥颇为殷勤,怎奈人家是头牌,自己不过仗着一身功夫,和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在这妓院里混口饭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平时能与杜月娥说上一两句话,甚至只是多看两眼,都要把仇二高兴坏了。这回杜月娥突然失踪,他便深为自责,觉得那是自己的失职。眼下见杜月娥安然无恙的回来,自然是心花怒放,可见到杜月娥身边的那个俊朗青年,他心里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仇二默默的退出房间,跟在其他要回自己房去忙碌的姑娘们身后,面无表情的回到自己和几个弟兄同住的后院旧屋,一颗心冰凉冰凉。他对杜月娥的爱慕,弟兄们是知道的,可见了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谁也没敢多问。情场上失意的仇二,拳头比什么时候都硬,谁也不敢在这当口去惹他。

此刻,前院楼上,杜月娥的牡丹阁里,花香四溢,琴音绕梁。
一曲弹罢,莫秋离击掌喝彩,杜月娥起身相谢,又问:“莫公子可知这是什么曲子?”
莫秋离搔了搔头皮,不无尴尬的道:“我这人,对音律那是一窍不通……不过,姑娘曲子弹的好,这我倒是听的出来的,呵呵。”
杜月娥为之莞尔,又说道:“这曲子叫做‘良宵引’,是多年前,我初学琴艺时,我的老师教给我的第一首曲子。”
莫秋离心里老大不痛快,心想:“你拿你入门时学的曲子来弹给我听,这不分明是欺我不懂么?”他哪里知道,这一曲“良宵引”,多为思人不遇时,抒发心中幽苦而弹,虽然指法简单,的确适于入门时练习。但琴艺达到一定境界,即便再简单的曲子,也能奏出大宗师的气派来,更遑论学得越早的曲子,越是纯熟了。
可怜杜月娥穷尽心思,以曲表意,却遇上个不能会意的。
误会于人却不自知的莫秋离,敷衍寒暄了几句便要告辞。辛雨菡适才见他听琴听的起劲,又大口嚼着面前的点心水果,原以为他怎么也要再待上一阵,见他要走,也略感意外。不过,能早点离开这烟花之地,她也是求之不得的。
杜月娥无奈,只好送二人下了楼,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故作淡定,直到在门外话别,这才气鼓鼓的回自己房去了。一个肥硕的身影,悄悄跟在她身后,进了牡丹阁。
这人正是百花楼当家的——潘玖瑶,人称九娘、九婆婆,年逾半百,却精力旺盛,将个百花楼打理的井井有条,日进斗金。今晚便是她一口拿的主意,让把杜月娥的花牌摘了,三日内不许挂,好让她安心休养几日,压压惊。
杜月娥一回房,便拿出了莫秋离忘记带走的竹筒,取出画卷,放在书桌上,仔细的展开。九娘悄悄走到了她身后,她都毫无觉察。
那画中女子端坐,淡妆打扮,一身鹅黄衣衫,目光偏向一旁,身前几上搁着一柄长剑,可不正是此前“点花魁”大会上的杜月娥自己么。
“哟,这是谁画的咱家大丫头了,啧啧。”
九娘冷不防一出声,把杜月娥吓得不轻。两人平日里便形同母女,感情颇深,这从九娘口中“大丫头”的亲昵称呼便可见一斑。
杜月娥跟小女孩般的,将画收起,藏在背后,娇声道:“不给娘看。”
“哟,把咱们家大丫头画的这么漂亮,还不让为娘的仔细瞧瞧啊?”九娘笑的时候,满脸的赘肉,爬满额头的皱纹,便摆出了许多杂乱无章的形状,但在熟悉她的人眼里,却是那么的可爱。
“娘,不是女儿不给你看,只是……这画可不是女儿的。”杜月娥将收好的画放回桌上,拉着九娘的手臂说。
九娘皱着眉问:“不是给咱们女儿的,那是给谁的?”
“这是……”杜月娥稍稍犹豫,还是说了出来,“是一位公子爷的。”
九娘察言观色,早知杜月娥心里有些古怪,这时听她如此说,又将这画看的如此珍重,便更无怀疑,不禁面有忧色,问道:“是今天救了你的那位公子爷?”
杜月娥笑着,抿嘴点了点头。
“可是,我瞧那位公子,也不像是什么富家子弟,你怎么连这种穷酸小子也……”
“娘——”杜月娥摇着九娘的臂膀,撒着娇的说,“您还不知道女儿的脾气吗,那些达官贵人,显赫人物,哪个对我不是千依百顺,可都不过是贪恋我的容貌,我自然也从没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人真心相待过。”
话说到这里,九娘心里早已经亮堂堂的,自己这女儿算是鬼迷了心窍,竟然喜欢上一个跑江湖的穷酸小子,就算他本事再大,又怎及得上这承天城里随便一个四五品大员?
几十年在青楼里摸爬滚打,从伺候打杂的丫鬟,陪酒打茶围的清绾人,到挂牌出堂的姑娘,再到教习师傅,总教习,直到数年前自己盘下这百花楼,自己做老板,其间的风风雨雨,艰辛种种,早让九娘对世间的一切都看透了,什么都不如真金白银来得实惠。
可眼下,自己的摇钱树,命根子,也是自己的半个女儿,居然喜欢上一个浑身上下没一件值钱物事的穷小子,她心里怎能不急?可这几十年的经验也告诉她——化解此事尚须时日,可不能强来。
于是九娘又堆起满脸的笑,对杜月娥道:“为娘的怎么会不知女儿的心思呢?不过啊,我瞧你那位官人,好像跟他身边那位……姑娘,可亲热的很呢……”
“娘,我知道。”杜月娥松开九娘的手,回到桌边,拿起那幅画卷,“可我也知道,他心里有我,不然,又怎会千方百计去偷这画出来,又不动声色的把它留在了我这里?”
“咳,你还提这事呢,想想我就来气。”九娘老脸一拉,眉毛一竖,“你不见了以后,来捧你场的客人们全跑了,你那好姐妹沈菁画的是你,可你一个大活人,连着画也一起不见了——倒白白便宜了姓李的那个狐媚子。你可不知道,那揽翠阁的老婊子吴金花那个得意唷……我看了都犯恶心,想当年老娘我坐堂,正红火的时候,她吴金花才是个雏儿,把个客人的小命根子给弄伤了,吓得人家再也不去揽翠阁,后来在我这,可没少跟我抱怨呢,哈哈……”
揽翠阁的当家吴金花,和九娘这段恩怨,不止是杜月娥,和百花楼其他的姑娘们,就连常在各大青楼出入的人都知道,而她这段故事,也不知说过几千几万回了,可每次提起,九娘却总跟头一回说时一样,直说的自己笑到岔了气才算完。
陪着笑了一阵,杜月娥这才把九娘送出房去,长舒了一口气,在榻上小坐了一会,忍不住又去瞧那画,心里却老想起九娘那番话。
推开窗,月牙儿正在头顶,又是一个朗朗星夜,可地上的人儿,心里却满布愁云。
楼下不知是谁在为客人唱曲:“愁则愁月缺花残,为则为俏冤家……”
数里之外,如归客栈门前那条街上,只有莫秋离和辛雨菡二人的身影。
“菡妹,一会你也早些歇息吧,明日还得早起,去江边找蛟兄救人去。”
“嗯。”辛雨菡应了一声,突然想起一事,“哎,对了,莫大哥,你拿来的那幅画呢?我还没看过呢,到底那画画的好不好?”
莫秋离一愣,又抓耳挠腮道:“糟糕,我好像把画忘在百花楼了……真是可惜了,我自己都没机会拿出来看一眼呢,我去拿画的时候,人家已经收好,放在竹筒里了,我刚施展法术拿了过来,一出来,发现出事了,就追你去了。”
“哦,原来是这样……”辛雨菡语气里略带几分惋惜。
“要不然,我这就去取回来?”莫秋离停步,问道。
“不不不……”辛雨菡连连摆手,“那种地方,还是少去的好。再说了,画好不好,我其实也未必鉴赏的出来,而且这好好的大会,叫丹先生那个莽撞的山精徒儿搅了局,八成这‘花魁’也早归了那个弹琵琶的女子,这画好不好也不重要了。”
莫秋离点头称是。其实他心里,也没太把那幅画当回事,反倒怕辛雨菡真的要他取了来,一同鉴赏,以他肚里那点货,念几句打油诗或许还行,赏画听曲,可就老大为难了。所幸,辛雨菡不喜欢他去青楼妓院,省去了一桩麻烦。
两人敲开了客栈的门,值夜的小二也认得莫秋离,不但不责怪两人深夜归宿,反倒伺候了些茶水,送二人上了楼,才又重新关门上闩。
客栈外,月影依稀,一个矮小的身影飞一般的窜来窜去,在“如归客栈”的招牌下驻足片刻,一腾身飞上了屋顶……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