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回 糊涂天子糊涂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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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宆一双龙目不怒自威,踏着方步踱到了院内。
费岩携众侍卫跪下叩头。
莫秋离还在犹豫,要不要叩头时,刀疤罗却拽着他跪了下来。这多少让莫秋离有些不解。
“费岩,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起来,一旁候着。”陈宆说话时,眼睛却只盯着莫秋离这边。
云里轻左右瞧了瞧,突然冷笑几声,对费岩道:“姓费的,咱们的帐以后再算,告辞!”话音未落,人已经飘然越过丈余高墙遁去。
陈宆这才慢慢走近,在莫秋离和罗氏父女跟前停下,低声道:“罗元庆,你还没忘了朕吧?”
莫秋离一愣,但身旁刀疤罗已经连叩了几个响头,声音略带哽咽道:“皇上……罪臣罗元庆从来没有忘记过皇上……”
莫秋离这时才知道,刀疤罗真名叫做罗元庆,但他却从来不愿提及,看样子,竟还是皇帝旧臣。一时间,莫秋离倒觉得自己成了局外人,不由得往后挪了挪跪下的双腿,好让身旁的罗元庆更突出来些。
“罗元庆,到了这个时候,你该对朕说实话了吧?朕关了你这么些天,下边的人,应该也没少折磨你……”
陈宆的语气,着实让人揣度不透,究竟罗元庆与他之间发生过什么,莫秋离满心只有疑惑。
罗元庆再叩,微微抬起头,道:“皇上,罪臣知道皇上心里边有恨……”
“是大恨!”陈宆陡然喝道,“你!是你让朕和自己的亲骨肉一别十六年!朕岂能不恨?”
“……皇上,罪臣当年携公主出逃,都是……是受皇后娘娘所托……”
“朕知道!”陈宆再度打断了罗元庆的话,“朕以前不知,但现在知道了——不用你说,已经有人告诉了朕!现在,朕只问你,朕的亲生女儿,襄平公主,她到底在哪?”
罗元庆身子禁不住战栗起来,险些要歪倒,幸好被眼疾手快的莫秋离扶住。
“皇上,那……就请皇上容罪臣多说几句,罪臣有些话,也憋了十六年……”
“你说!今晚,朕有的是时间听你说——旁边的年轻人,你把他扶起来坐下,让他慢慢说!”
陈宆究竟是帝王之尊,一言一行,都有股迫人的威仪,让向来无拘无束的莫秋离都觉得气为之窒,呼吸都有些不畅了。按皇帝说的,莫秋离把罗元庆轻轻扶起,靠在身后的墙脚下坐住。
“皇上,那是在十六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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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前,洛阳城中一派喜气,各地王公、封疆大吏朝贺使节络绎不绝。
皇城西宫,皇后张秀宛的寝宫里,却是愁云惨淡。
张秀宛一边不住咳嗽,一边凝望着襁褓里咯咯嬉笑的女儿。
“娘娘,罗将军来了。”侍女在外禀报。
“快,快请……咳咳……”一时的激动,让张秀宛的咳嗽又加剧了些。
门口侍女撩起锦帘,一个甲胄武官低头走进,虎盔别在腰间。
武官跪下,将盔搁在一旁,伏地叩拜:“臣罗元庆叩见娘娘。”
“罗将军快请起……”张秀宛刚说完,便抓起身旁的一块罗绢,掩面咳嗽起来,身子剧烈起伏。身后的侍女一边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一边用脚把炉火挪远了些——尽管炉中所用的已是上好的南山贡炭,烟尘极微。
“皇后娘娘保重贵体……”罗元庆伏在地上,痛心的道。
张秀宛苦笑道:“罗将军,这时候,怕也只有你还记念着我这个罪人了。”
“不……皇后娘娘,皇上心里头一定惦记着您,您千万要保重身体,皇上一准还会来看望您和公主的。”罗元庆压抑着心里的悲恸,强打起笑容劝道。
张秀宛叹息着摇摇头,抬起头,似是望向远处——然而她眼前的,只有那道锦帘而已,口中喃喃:“皇上正忙着置办册妃大典,各地来贺的的使节官员也差不多该来了吧?皇上这会,怕是忙得不可开交呢……不过他心里欢喜,秦……哦不,是玉妃妹妹,马上就要正式册封了,据说这排场,比我当年封太子妃的时候都要气派呢……”
罗元庆眼里泛起些晶莹,赶忙垂首掩饰,又道:“皇后娘娘,您别想的太多,您是当年先皇亲册的太子妃,如今的正宫娘娘,说到底也是这后宫的一家之主……皇上如今只是……只是对您有所误会,等皇上他明白过来了,一定会……”
“他不会明白的。”张秀宛怅然道,“历来君王都趋吉避凶,想当初先汉孝武帝时,就曾酿成巫蛊之祸。可我怎么也没有想过,同样的事,竟然会落到我的头上……”
“娘娘,终有一日,你会沉冤得雪的,背后作怪之人,也必定不得善终!”罗元庆只觉胸中一团怒气难消。
就在几个月前,一位嫔妃所诞皇子夭折,不久皇后便被宫中内侍诬告,说她暗施邪术,害死皇子,事后竟真的从西宫里搜出不少设坛作法所用的器物——而那只不过是皇后替皇上与自己女儿祈福时的用器。皇帝亲审此案时,却又从被搜出的器物里,找到了写有已故皇子乳名的木牌和人偶。
究竟是谁暗害皇后,罗元庆心里早有答案——皇后一旦被废,谁最有可能入主西宫,那么谁就最有可能是幕后主使。那时恰逢昭德帝筹划纳宁边侯秦远山次女为贵妃,皇帝对这位尚未入宫,就已轰动朝野的“玉妃”厚爱若斯,那么最可能入主西宫的人,自然别无旁人。而秦远山为侯二十余载,朝中文官武将,出自秦门者更是不计其数,若是他有心帮女儿扫清宫中阻碍,那也是办的到的。
张秀宛却突然屏退殿中宫娥,唤罗元庆到身边,悄声嘱咐起来。
三日后,册妃大典已毕,宫里四处张灯结彩,唯有已成“冷宫”的皇后西宫里寂静一片。
一串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寂静。
侍卫们手执长戟,将皇后寝宫团团围住。为首的将官喝退了所有的宫女太监,大摇大摆的走进殿内。
“你们终于来了。”张秀宛端坐在凤榻上,面色平静。
“张皇后。”侍卫长只是微微躬身,却不跪拜。
“是毒酒,金索,还是白绫?”张秀宛淡淡的问。
侍卫长略感讶异,笑道:“皇后误会了,皇上只是让微臣来探望您的,这顺便嘛……皇上想念公主殿下了。”他扭头又对殿外喝道:“还呆着干嘛,还不过来抱公主殿下走!”
两个中年宫女提裙跨过门槛,毕恭毕敬的拜见了皇后,便走到皇后榻边的摇床边。两人却忽然惊愕着转过身,颤声对侍卫长道:“将……将军,公主殿下不见了。”
“什么?”侍卫长也是一惊,大踏步走到跟前,果然见摇床里只剩下小巧的锦被,却不见公主。
张秀宛眸子里闪出胜者的笑意:“你们不必忙了,公主现在,已经离京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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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元庆说完这段往事,顿觉胸中大为畅快,装了十六年的江湖豪杰,说了十几年的粗话,他终于能够回复本原,温文尔雅的对皇帝讲起十六年前的那场变故。
陈宆仰天喟然长叹,又低头问罗元庆:“那襄平公主现在究竟在哪,她这十六年过的如何,你可知道?”
罗元庆微微一笑道:“皇上,张皇后所托,罪臣若是没有办好,又何来面目苟活于世?皇上放心,这一十六年来,公主殿下她过的很好,她身子健壮,也读过诗书,只不过……只不过跟着我这个水贼头子,她也不得不以粗放面貌示人。”
莫秋离注意到,罗元庆答这番话时,丑女猛然身子一颤。
陈宆再也捺不住,冲到罗元庆跟前,蹲身揪住他,厉声问:“朕的女儿究竟在哪?你快告诉朕,快告诉朕!你说了,朕对你可以既往不咎,朕还要为皇后平反,为她立碑!”
原本罗元庆平静万分,但听到为皇后“立碑”时,他却陡然大笑不止。
陈宆愕然,一旁的莫秋离也是莫名。
笑罢,罗元庆望着陈宆道:“皇上,您这一句话,让罪臣十六年的苦没有白受,罪臣感谢皇上……但皇上您也要知道,不是罪臣用公主的下落逼您就范,而是皇上您当初,确确实实的错了!”
陈宆扔下罗元庆的衣领,站起身,冷笑道:“你以为朕是个昏君不成?实话告诉你,朕这些年一边追查你和公主的下落,一边也暗中派人追查当年的一些知情人,包括那些曾经信誓旦旦说受了皇后指派,作符做人偶暗害皇子的妖人!朕今夜能放言赦你的大罪,不是因为朕急于知道公主的下落,而是朕知道,你罪无可赦,却情有可原,而朕的皇后……哎……”

罗元庆不等听完,已是泣不成声。
从见到罗元庆第一眼起,莫秋离就觉得,这是个铮铮如铁的汉子,却没想到,他也有如此痛哭的时候,一时竟也受感染,鼻子泛起酸意。
哭到最后,罗元庆竟又转泣为笑,看得莫秋离又好笑,又同情。
“皇上……”罗元庆挣扎着,再次叩拜下来,“襄平公主她……”
陈宆眼里立刻闪出企盼的神采来,紧盯着罗元庆。
“……公主她其实一直在臣身边,也陪着臣在这牢里吃了苦。”说话间,罗元庆把目光转向一旁,转向莫秋离身边的丑女,他的“女儿”。
陈宆呆立半晌。
罗元庆笑着,吩咐道:“萍儿,快快把面具揭了,快来拜见皇上,拜见你的父皇啊。”
丑女闻言,点了点头,便把头偏向一侧,片刻后,她手中捏着一张面饼似的东西,回过脸来。
莫秋离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
那是一张玲珑生花的少女脸庞,眉黛如画,眼眸如波,因紧张而略略抿起的小嘴恰似半熟樱桃。回想起初见“丑女”时,那张可怖的脸,莫秋离怎么也无法将这两个形象在脑子里重叠起来。
“难道她就戴着这面具生活了十多年?”莫秋离心里刚想着,陈宆却把这话问了出来。
“回皇上,萍儿……不,公主殿下她,只是白天外出时才戴面具,臣手下有几个信得过的兄弟也知道此事,我只是对他们讲,说怕女儿美貌招惹麻烦,所以以面具示人……”
陈宆接过话道:“其实你是怕她样貌太像朕,终有一日会被人看破身份吧?”
罗元庆伏地道:“什么事都瞒不过皇上。不过皇上,其实臣近年来也曾动过念头,想送殿下回您身边——因为臣听说,您为了张皇后的死耿耿于心,这十六年间,未再立新后。”
陈宆却撇下罗元庆,走到暌违了十六年,又被自己误关在天牢里近一月的亲生女儿身边,柔声问:“你……叫萍儿?”
罗元庆在一旁答:“皇上,臣叫她萍儿,其实就是……”
“罗卿!”陈宆一挥袖,喝道。
“是……是……”罗元庆不敢再作声。
莫秋离看着“丑女”的这一真一假两个爹,心里说不出的一股滋味。罗元庆忠心为主,却饱受苦难;皇帝虽然是万民之主,却也有着十多年难解的心结。而“丑女”,做了十六年的水寇女儿,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金枝玉叶的襄平公主……
“……等等,她是襄平公主,那先前那个又是谁?”莫秋离突然想到,自己前一日不是刚刚见过一位“襄平公主”吗?他一时也犯起糊涂。
稀里糊涂的,莫秋离劫了天牢,又稀里糊涂的,钦犯和皇帝抱头痛哭。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莫秋离被费岩扣住,蒙上眼,走了好一段路,跨过了两道门槛,又被人按住,跪在地上。
“阶下何人?”
莫秋离听出来了,那是皇帝的声音。他却不答。
“皇上在问你话,快老实回答!”费岩刚要动手,却被陈宆何止。
“你别紧张,朕传你来,只是想问你几件事。”陈宆语气突然缓和起来。
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秉着这样的想法,莫秋离也开了口:“回圣上,草民莫秋离,不过是闲人一个,没爹没娘,没什么家世背景。”
“哦?”陈宆忍俊不禁,这个年轻人的执拗和率性,倒让他想起了自己当年,也是一般的桀骜,难于管束,甚至做了太子,还不时的会爬树上墙。
“莫秋离,你说说,是谁派你烧朕的宫殿,又去天牢里劫……啊胡闹的?”陈宆话到嘴边却改了口,如果说他是劫“钦犯”,岂非等同说自己亲生女儿是钦犯?刚刚和女儿相认的他,生怕自己又做错,或说错任何一句对不住女儿的话。
“回皇上,草民是自己要去的,没人指派。”莫秋离想也不想便答。
“不,你撒谎!”陈宆说得大声,脸上却挂着些许笑意。
“草民没有!”
“你撒谎了!”
“没有!”
“有!”
“有就有吧,你要怎的?”莫秋离是真的恼了,想不透堂堂一位君王,为何喜欢这种小孩子撒泼耍赖的调调。要不是被蒙了双眼,他真想用目光狠狠的回敬这个无聊的皇帝。
陈宆竭力遏制住自己的笑意,把脸侧向一旁,深呼了两口气,稍稍平定下来,才又转过脸来,问道:“莫秋离,你还是老实招认了吧,是谁派你来纵火,派你床天牢,杀伤侍卫的?”
莫秋离一怔,但想自己刚才已经失口认了,于是答:“草民的确受到指派,不过……指派草民的并非是人,乃是真武大帝!”
陈宆再也忍不住,乐出了声,猛拍打起龙案,笑得一塌糊涂。
“皇上为何发笑?”莫秋离已经是无所畏惧了,索性放开胆子,只当自己只是在和一个长辈说话。
“朕是笑你……哈哈哈……笑你说话不着边际,胡言乱语……真武大帝派你烧朕的皇宫?那他还不如一道霹雳劈下来,岂不干脆?何必又籍你之手?”
话音未落,猛听得“噼啪”一声,一道晴空霹雳响彻四方。
满殿内的人都瞠目默然。
陈宆艰难的吞了一口口水,干咳两声,坐正了,又道:“你纵火的事……朕就不追究了,但是——你强闯天牢,又与那妖道杀伤狱卒侍卫,你可知罪?”
莫秋离一挺胸脯,慷慨凛然的道:“草民杀了人,罪大恶极,皇上要治罪,就请便吧!”
陈宆却拍起手来,从龙椅上站起,走下殿阶,来到莫秋离跟前。端详了一阵,陈穹笑着摇头叹道:
“可惜啊,你这孩子倒也硬气,怎奈犯下死罪,朕也不能赦你了。”
“皇你不必假惺惺可怜我,我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你若真要赦谁的罪,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只不过你觉得我今天看的太多,听的太多,所以要灭口罢了。”莫秋离索性连称呼一并改了,心道,在皇帝面前这么威风一通,也不枉活一世了。
换作旁人,或是换一个时间,陈宆听到这种言论,势必勃然大怒,但此时此景,听着莫秋离自己杜撰出来的一通理由,陈宆却是笑得直不起腰。
莫秋离听他发笑,心里反倒有些紧张。
笑够了,陈宆才在小太监搀扶下站直了,对着殿侧喊:“好了,你也出来吧!”
“是。”一个娇弱的声音应着,从殿侧柱后转出一个双肩如削,面似雕琢的丽影来,正是玉贵妃。
“玉儿啊,你瞧瞧,瞧瞧,这个小朋友,当真有趣的很,有趣的很啊……哈哈哈哈。”陈宆挽起爱妃的手,笑道。
莫秋离一怔。他原想自己被捕,说什么也不能牵连到玉妃,以及她的姐姐平东王妃,一切罪责自己一人扛下就是,可眼下玉妃却在一旁,却叫他心里打起鼓来:“难道被皇帝堪破,要来对质?可也不像,皇帝似乎对他还挺和气……”
便听一旁“咚”的一声。
玉妃道:“皇上,臣妾罪该万死,是臣妾指使人纵火,也是臣妾指使人去缠住费总管,好让他们闯天牢救人的。”
“哎,玉儿,你先起来,起来……”
听到这,莫秋离更是犯起糊涂——确切的说,他一整个晚上,都是这么糊涂着过来的。
“皇上,臣妾有罪。”
“玉儿,朕又没怪你,你这是何苦?朕又不傻,怎么会不明白,你这么一番苦心孤诣,还不都是为了救出罗将军,你怕朕一怒之下错杀了忠臣,你说是也不是?”
玉妃默然点了点头。
“好了好了,现在一切水落石出,真相也该大白于天下了!”
水落石出?大白天下?莫秋离心里却仍是一笔又一笔糊涂账。
皇帝和玉妃携手离去,莫秋离被带到一间小屋里关了起来。
“这样就想关住我?”莫秋离心里好笑。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关不住你?”
门外费岩的问话,险些把莫秋离噎住。
有费岩在,逃走是不可能了。莫秋离索性什么都不想,倒头睡去。折腾了一宿,他还真的觉得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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