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乞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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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崖底,寂如死地。尖锐突出的山石,如同悬挂的倒刺,在夜色中狰狞。遍地都是摔碎的骨架和残骸,早已分不清是人还是动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绸的血腥气,象征着死亡的气息。
法静躺在尸骸中,雪白的僧袍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全被凝固的血液所侵染。那一日,他跳落山崖,护着徐心瑶的身子落入了崖底。山壁上均是突出的尖石,还未等他运起法力,身体早已被山石刺中。犹如滚在刺板上,一路从崖顶跌入崖底。意识失去前,他仍紧紧抓着徐心瑶的身子,将她牢牢地护在自己的怀里。
跌落崖底的刹那,他仿佛跌入了一个无穷无尽的黑洞之中。满世界均是尸横遍野的惨状,头顶上则是诡异的天色,漆黑的夜幕下闪着赤红的电光。漫无目的地奔跑,却怎样都跑不出这血淋淋的世界。
突然,他看见不远处有个黑色的人影,他朝着身影嘶喊,却被淹没在阵阵轰鸣的雷声中。他纵身掠向那个身影,已近到眼前,他伸手按向那人的肩头,可那个人影却忽然消失在面前。
此时,赤红的电光越加地闪耀,天地间犹如燃烧的炼狱般,滚烫的热潮袭来,吞没了他。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在灼热的火焰下慢慢燃成了灰烬。
噩梦持续地折磨着他的身心,梦幻般的痛苦却真实地煎熬着。隐约中,他感到一丝凉意从额头传来,顿时减轻了他的痛苦。体内燃烧着的几道真气,也渐渐平息下来。终于噩梦散去,他才平静地昏睡过去。
然而噩梦没有停歇多久,又重新卷土而来。正当他痛苦难耐之时,那股凉意又一次出现,在迷糊中他仿佛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是心瑶吧?他微微一笑,接着沉沉地睡去。就这样接二连三地反复了好几次,他才好转了起来。
一动不动地躺着,意识已经恢复,他却是懒得不肯动弹。听见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想必是心瑶没错了。正想着待她起身,便吓唬她一番,却突然感到手中的瑿珀珠开始躁动了起来。
法静运起天机禅,试了好几次却安抚不了瑿珀珠的躁动。无奈之下,他强行运起天魔诀,法力催动之下,瑿珀珠反而更加不安。它的真气不断地鼓动和挣扎,仿佛要挣脱天魔诀的钳制。三股真气在体内纠缠在一块,法静心中清楚,只要其中一股落入颓势,自己必要受其反噬。当下不敢怠慢,苦苦地控制着三股躁动的真气。
突然,他胸口一窒,三股真气仿佛静止一般。然后,有一种力量在胸口集结,是天魔诀没错,但他却无法控制它。它刚猛的势道犹如破竹,法静只觉耳膜一震,它竟瞬时冲破了三股真气,和自己原有的天魔诀合为了一体。然后,瑿珀珠和天机禅都被它们强势的力量平息了下去。
法静再次运起天魔诀,那种感觉仍同以前一般。但他可以强烈地感觉到,刚才那股突兀出现的天魔诀正隐藏在自己身体的某处。他心中惊诧,那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和他的真气截然不同,但又如此熟悉?
满脑子的疑问,让他心中的迷团更复杂起来。
“喀哒”一声在寂静的崖底响起,显得诡异而突兀。
心瑶正躺在自己的左侧,而声音却从右方传来。法静一个翻身,手中已捏着天机禅的字诀,“咻”地一声向着声音的来源袭去。
而对方的道法显然也很高深,只见一道白光乍现,竟将天机禅弹了开去。然后,一道阴森苍老的女声响起,“嘿嘿,我救了你,你却恩将仇报。”
法静一听,手中的法力已卸,定睛一看,面前正站着一个佝偻的老婆子。她的衣衫破旧,如同乞丐。双手则骨瘦如柴,面容更是丑陋不堪,一块块焦黑的肉,双眼外翻阴森地瞪视着法静。
法静的神色不变,转身看了一眼,心瑶安然地躺在一边,看她的样子正在昏迷中,那这些日子照顾他的人必是这老婆子了。当下面带微笑地一揖,“多谢婆婆救命之恩。”
“不必。”她的语气冰冷,“你是普光寺的人?”
法静回道,“正是。”
她有些怔楞,“你几岁了?道行倒是不弱。谁是你师父?”
法静的口气依然很恭敬,“弟子今年二十,家师是本寺的净空大师。”
“哦?”她很惊讶,“净空倒愿意收这么小的徒弟,真是奇事。”
法静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她接着问道,“你好象学的不止是普光寺的道法?我在替你疗伤的时候,发现你体内有几道真气纠缠在一起,很诡异。同普光寺的道法不太相同,它们纠缠着怕是已经很长时间,你倒没有走火入魔?”
听了她的话,法静苦笑,“那婆婆可知道那是什么道法?”
“它们纠缠在一块,我倒很难辨认,不过,倒是有点像……”老婆子有些疑惑,怔怔地望着法静。
法静想起风刹的话,立刻接口道,“像天魔诀?”
只见那老婆子惊恐地后退了一步,“真的是天魔诀?”
法静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我不知道。”
“你运起真气,让我瞧瞧。”
老婆子似乎很激动,法静依言运起天魔诀,红光在手心亮起一团小球,谁能猜到只是这样一股力量就可以摧毁半座山谷?老婆子怔怔地望着那团红光,嘴唇微微颤抖着。然后她慢慢抬头,在红光的照耀下,她看见了法静的脸,还有他闪着银光的双眸。
她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气,“是,是……”
哽咽了老半天,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她颤抖的身体,仿佛摇摇欲坠。法静收起天魔诀,上前一步接住了她的身体。
“婆婆,你没事吧?”
“没有。”她颤抖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息,“你叫什么?”
“弟子法静。”
“可有原名?”
这老婆子问得好生奇怪,法静虽疑惑,仍然回道,“方宣宥。”
“好,很好。”老婆子笑了,法静竟从她诡异的脸上看到一丝欣慰的笑容。
“婆婆,你……”法静扶她坐好,“您是不是认识我?”
“不认识。”她笑着回答,“你既有如此机遇,能在普光寺学艺,也是大大的造化。”
“婆婆,您对天魔诀很熟悉吗?”
老婆子摇摇头,“听说过,只知道它很诡异,其中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法静有些失望,“我想知道,却不知从何而知?”
“孩子。”老婆子的语气越来越祥和,“天魔诀的秘密不要知道为好,知道的越多,你就会陷进去越深。”
法静凝视着老婆子的脸,瞧她说的话必是知道其中秘密的,可是她却不愿多说,自己又不好强逼,只好暗耐住好奇的心情,不再多提。
“婆婆,这山崖袅无人烟,您为何独自一人留在此处?”
“留在此地自有我的意图,你还是带着这女娃快快离开。”老婆子站起来,转身就往山崖的深处走去。
“婆婆,法静日后会再来拜访,望婆婆能告知天魔诀的秘密。”法静大声地冲着她喊道。
“你这孩子,不要执迷在这之上。”她哀叹了一声,“记住,切不可再让第二个人知道,你身上的法术乃是天魔诀。一定要记住婆婆的话。”
只见她化作一道白光,不知飞向了何处。崖底立刻又恢复了寂静,那种死亡的气息再一次回来,扰得法静心神不宁。他转身俯到徐心瑶身旁,探了探她的气息,她全身上下并没有什么伤口,看来只是受了自己观音指的伤。她中指之后又强行运气,才会伤得如此严重,至今昏迷不醒。原本她这般定是命不保,想必是那婆婆用了什么特殊的道法保住了她。
心中更是疑惑那婆婆的来历,她……究竟是谁?
徐心瑶的脸越发苍白,法静不容再想,立刻替她疗伤。不出半柱香,徐心瑶的脸色渐渐好转,法静放心地长出一口气。坐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
十年未见,她的模样竟是没有变,依稀是那当初的小女孩。只是,她的眉头却紧锁着,仿佛有着千斤重的担子压得她如此地辛苦。法静伸出手轻轻抚摩她的眉间,将她深锁的眉头舒展开。
风,轻轻地吹过,吹皱了一颗柔情的心。
天微微放亮,法静抬头望去,层层迷雾遮住了天空,只能微弱地现出一点亮光。
徐心瑶安静地睡了很久,才低吟了一声醒转过来。她睁开眼眸,就看见法静坐在一边,微笑着凝视她。那样熟悉的脸,那样熟悉的眼瞳,那样深刻地记在心头。

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仿佛心底所有的软弱和痛苦都宣泄了出来。她扑进法静的怀中,“宣宥哥哥,你去哪了?为什么不要心瑶了?”
法静轻拍着她的背,“我不是回来了嘛,别哭了,你把我都哭得难受极了。”
她抽泣了一会儿,慢慢平静下来,“你……究竟去哪了?方婆婆都不肯告诉我。”
“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合村山上,遇见的那个老和尚?”
她“恩”了一声,法静接着说道,“他把我领上山学艺去了。”
“普光寺?”心瑶一楞,“你做和尚了?”
法静呵呵一笑,“没有,只是做了俗家弟子。”
“难怪合村闹瘟疫的时候,是普光寺的人来救我们的。”心瑶叹了口气,“那为什么婆婆不肯告诉我呢?”
“她也许是怕我受到干扰,希望我好好地在寺中修炼。”法静低头看到她那一身无影堂的装束,眉头一皱,“你怎会加入无影堂的?”
她转过头,幽幽地叙述着,“那年我们在鲁西村安顿下来,生活慢慢恢复平静。可是就在三年前……,有一天夜里,突然来了一群神秘人,见人就杀。我爹娘把我藏在地窖里,待我听到外面恢复平静后,我爬出地窖。整个村子都被烧毁了,一个人都没有。我很害怕,在废墟里叫着我爹娘,可是没有人理我。”
法静伸手握住她,她回头给了他一个笑容,“当我走到村口时,我遇见了一个黑衣人,他把我带到了一个地方,后来我才知道那里是无影堂。他们教我法术,教我杀人,我就成了他们中的一份子。”
“那我婆婆呢?”法静焦急地问道。
心瑶摇头,“我不知道,所有人都仿佛消失了一样。我无依无靠,只好投靠了无影堂。”
“没关系了,以后你有我。我再也不准你回无影堂,你就跟着我,我会替你安顿好生活。”法静按着她的肩膀,“好不好?”
心瑶怔楞地望着他,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在她心中有个极大的秘密,需要她去揭开。现在还不是她离开无影堂的时候,可是她怎样都无法拒绝他的请求,他的双瞳仿佛有种魔力在左右她的情感。
她表面上微微点了点头,心中却暗道:对不起,宣宥哥哥。
法静见她点头,心中高兴,起身拉起她,抖了抖自己满是血污的破碎衣衫,“我们先上去,找个小镇,把衣裳给换了。我们这一身出去,非要吓死人的。”
“恩。”
法静托起徐心瑶的身子,飞身向上而去。徐心瑶靠在他温暖的怀中,见他一身高深的道法,又是如此气宇轩昂,心中不禁安慰。两人飞身到了山顶,恍如隔世。相视一笑,突然心瑶脸色微变,举起手中剑,浑身杀气立现。
只见山林中有两道身影蹿了过来,法静先是一惊,随后温柔地笑笑。握住徐心瑶的手,冲她点点头,“没事,是朋友。”
话音刚落,两道身影已到跟前,正是那凶神恶煞二人。他们飞扑至法静身前,激动地搂住他,“你这小娃子,跑哪里去了?”
法静被他们搂得差点闭气,立刻推了推他们,“你们难道不希望我消失?”
凶神恶煞一楞,立刻咆哮道,“你这小子真没良心,我们可是找了你很久,都快急死了。”
法静被他们的样子逗笑,见他们二人对自己倒是真情流露,心下不免感动,“知道了。法静在此向你们赔罪了。”
“这话才中听。”恶煞摇摇手中玉笛,“你都快失踪十天了,究竟去哪里了?”
“什么?”法静大吃一惊,不免有些忧色,没想到自己竟昏迷了这么久,“那天雷门如何了?”
“我们怎么知道?”凶神大咧咧地说道,“那司徒丫头在这附近找了数日,都快哭死了。天雷门的容弈,硬是把她拖了走,说是回去请救兵去了。我看八成是他不想找到你,才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法静不以为然地笑道,“是我不好,让大家担心了。我掉入了山崖,被山石刺伤,才昏迷了这么久。”
“还好你小子,福大命大。”恶煞阴丝丝地说着,“那我们现在该去哪里,是先去天雷门,还是直接回普光寺?”
法静想了想,“等我先为这姑娘找一个安顿之所,再回天雷门。”
凶神恶煞楞了楞,“哪个姑娘?”
法静猛地回转头,身后哪还有心瑶的身影。都怪自己只顾着同凶神恶煞说话,竟没察觉到她已经悄然离去。在崖底之时,她的应承完全只是应付自己。她,到底为了什么才不肯和自己一起走呢?
凶神搭住法静肩膀,“是谁?”
法静回头,苦涩地一笑,“算了,她既然选了这条路,必然是有她的道理。”
深深叹息了口气,“走吧。”
“去哪?”凶神恶煞同时问道。
法静指了指自己的僧袍,“先去换身袍子,再回天雷门。”
恶煞点点头,“是要换换。刚才一见你这身,还以为你死了呢?”
法静笑笑,真不知他的话是担心他还是咒他?
法静见他二人行为举止日渐和善,也没再要求他们回到珠子中。三人来到最近的小镇,法静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这才进了一间小饭馆。
凶神立刻大叫道,“掌柜,拿壶酒来。”
他刚说完,就听小饭馆的雅间里奔出几个人来,一个清脆的叫声跟着步子响起来,“法静。”
法静站着还未回过神,只见一个娇小的身影飞扑过来,正是天香雅轩的司徒璇。法静向她身后一看,还有宋青仁和楚界正乐呵地看着他。而他们身后,还站着十名天雷门的弟子。
“你到底上哪去了?”
“小师叔,你没事吧?”
顿时,众人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法静倒被问得晕头转向,都不知该回答哪个。
“好了,好了。”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先说我的事情,你们再说天雷门的情况。你们这么乱哄哄地问,我什么也回答不了。”
听了他的话,众人才围坐起来。法静简单地说了自己的遭遇,但是并没有把心瑶和婆婆的事情道出。心想其中隐藏了太多的诡异之处,还是不要轻易透露为好。
各人听完,心中都不免松了口气。宋青仁也简要地说了说他们各自出行的遭遇,以及天香雅轩的玄极令被血魔宗的焰休盗走的事情。然后听说法静神秘失踪,立刻急迫地寻了过来。
“还有一件大事。”楚界神色凝重地说道,“我们在半途接到传书,天雷门的玄极令也被盗走了。”
“什么?”法静大吃一惊,“是无影堂?”
“是焰休。”宋青仁恨恨地回道,“他破了两个五雷阵,还把卫师伯和温师叔给打伤了。”
法静更是吃惊,自己曾对付过这五雷阵,知它其中凶险。可这血魔宗的焰休,竟然破解了此阵,那他的道行应该不比法慧师兄差。
“要是当时你在那里就好了,定叫这焰休没好果子吃。”司徒璇微微笑道。
法静苦笑道,“我当初破五雷阵,是靠着瑿珀珠的灵力。可这焰休却没假借任何灵物,我未必是他的对手。”
“那也未必。”司徒璇小嘴一嘟,颇不服气。
见她那副绝对相信自己的神情,法静倒是笑了笑。但心想起玄极令的被盗,脑子里一片混乱。当下便神色严肃地说道,“青仁,我们要立刻回普光寺,想必焰休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本寺。”
“我们也考虑到了这个,所以让相正和相园先回寺里报信去了。”宋青仁立刻回道。
法静赞赏地点点头,“司徒,你也尽快回天雷门去,说不定你师父他们正在盼着你们回去呢。你也正好代我向各位前辈说一声,法静因担心寺中安危,只能先行回寺了。”
“需要我们去帮手吗?”司徒璇怔怔地问道。
“普光寺是佛门圣地,不适合人群聚集,你们还是回去吧。”法静对她的神情,心中不解。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突然问道,“那以后还能见到你么?”
法静微微一楞,而其他各人纷纷露出暧昧的神色,暗地里偷笑着。法静立刻红了脸,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样的温柔蜜语?只能傻傻地看着司徒璇,心中却有甜蜜的滋味在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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