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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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继安挟持张婷逃去无踪,城内作乱教众群龙无首,尽遭蕃兵歼杀。
青唐城一役,蕃兵死五十三人,百姓死二十四人,伤达数百。
天书教暴乱教徒全军覆没,西夏入侵河湟之阴谋终告覆灭。
天书教既灭,厮罗立下出榜安民,抚恤受伤蕃兵百姓,重整城内秩序。并以大宋天子之名公示天书教怪力乱神、又兴暴动杀人之罪状,予以取缔其存。
过往商贾逐渐忘记之前发生种种恶事,依旧在这西塞重镇交易买卖。
此人当不愧是河湟蕃主,行事利落妥当,不出十日,青唐城已恢复昔日繁华景象。
将军府内,董毡抱着个大包袱,往西宿客房而来。
他敲了门,但房内并无回应,再敲,依旧是没声没息。浓眉微皱,他小心推开一条小缝窥视内里,可里面有些阴暗教他看不清楚。
突然,有手搭他肩膀:“你在此作甚?”
“啊!”董毡被吓,连忙翻转身来,一见来人,愉悦脸色瞬转阴沉,其快可比京剧变面之技。
来人对他的敌视态度并无计较,只问道:“来找你的格郎?”
“哼!”
董毡不算有礼哼着点头应了,转身要走。
那人推门入内,看到空荡荡的房间,惯性轻叹:“这小白鼠,真是闲不住。”说罢,转身往后院走去,董毡见他态度从容,看来是知道房中之人何在,便连忙跟了上去。
只见他左拐右转,在藏酒的地窖前停下脚步。
厮罗好藏中原美酒,此窖排满了琳琳种种数百坛名酒佳酿。
二人走下窖去,才迈出两步,便见一个空酒坛从酒架后面咕噜咕噜滚了出来。
“果然……”
酒架后面堆积如山的坛堆上,坐着一只昂头抱了大坛喝个不亦乐乎的大白老鼠,看他脚底下已放空了好几个坛子,便知他已来了些时候。
“格郎!”
董毡连忙冲过去,白玉堂见是他来,呵呵笑道:“乖徒儿,找我有事?”
展昭觉得最近自己的涵养又上升至另一境界。
记得厮杀过后第三日,白玉堂从两天两夜的昏睡中醒来。
头一句话,便是:“猫儿,我想喝酒。”
躺在旁边铺上同样卧床休养中的他,决定忽略这只没头没脑的笨老鼠。
“对了,佐酒的瓜子你没偷吃吧?”
“……”
当时他没拿床头的药碗丢过去,主要是因为厮罗刚带了大夫进门。
而后,伤势刚有好转,白玉堂便三番五次地无视大夫吩咐,一有闲暇便往酒窖里钻。为防天书教余孽造乱,展昭一下得床便东奔西跑,自是看他不住,每次见到厮罗毫不在意地吩咐蕃兵从酒窖搬出为数惊人的空酒坛子,却只得叹气摇头加无奈。
只见董毡将那大包裹一抖,变戏法般拿出一件雪裘毛衣。
时已入冬,西塞苦寒之地天气更加冰冷刺骨,白玉堂寒毒初愈,入夜后时感手足冰凉,且身边亦未带有厚暖衣物。董毡看在眼里,惦记着师傅喜白,便特意找人用雪色狐裘做了毛衣。
白玉堂一见此物,立是明白董毡心意。
这徒儿,可真是贴心。
接过那柔软毛裘,俏俊容貌顿现昙花魅笑,加之添了半分酒意醺红,更是散出层层醉人霞色。
连那展昭,亦不禁有半刻愣神。
“猫儿?”白玉堂倒是注意到来寻之人尚还有二,“你又来干什么?”
展昭凝了神色,道:“找到张婷了。”
“……”微笑的嘴角明显僵了一僵,“她如何了。”
“死了。”
“……”
“咽喉遭重手法捏碎致死,尸身弃在荒野。”
一口涩苦酒酿入喉,如火焚五脏,白玉堂又问:“李继安呢?”
展昭摇头:“不知所踪。张婷身上衣物凌乱,有被搜痕迹,冰凝魄解药的空瓶被丢在尸体旁。展某猜测,李继安挟持张婷逃走,张婷挣扎之时以毒针伤他,因而遭害。”
“该死恶贼。”
“哐!!——”酒坛砸地裂碎,刺耳声响如怒咆哮。
“白兄,切忌嗔怒。”展昭连忙上前,按在白玉堂手臂,“张婷尸身已抬回将军府,你要去看看吗?”
“……”白玉堂颔首,随即轻轻摆头,“不,她不会愿意见到我。展昭,可否劳你将她尸身火化……那骨灰,就洒在日月赤岭之上……”
他意在成全,展昭亦明其想。
“好,展某定会办妥。”
“谢了。”
一旁董毡敏锐觉察到白玉堂心中惆怅,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册切不杜给?”
“嗯?”白玉堂侧首,虽听不懂蕃语,却能从那双亮大的眸子看到真切关怀之情,微微一笑,放下心中芥蒂,伸手拍拍他的脑袋,“放心,师傅没事。”
“……”
董毡凝视他片刻,没有再说什么,忽然转身踩了酒架,耸身一跃扶壁探手窖顶,利落身法轻灵如燕,展昭亦不禁心中暗赞。
他知道白玉堂没什么耐性,相信不会是个很好的师傅,这董毡,亦不是练武奇才,但此子贵在勤恳,短短时间,轻功已有小成。
只见董毡拍了拍窖顶,将一暗门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酒坛,然后翻身落地,将它交给白玉堂。
“喔?”这酒坛很小,且积满灰尘,白玉堂一看便知绝非凡物,伸手正要掀盖,却被董毡按了手。
董毡摇摇头,呵呵笑指这坛子,做了个喝酒、开启的动作。
白玉堂会意:“你是说喝的时候才打开么?”
“嗯!”
“这酒收得如此秘密,想必是那将军大人珍藏之物。你未经问准便拿来送我,不怕挨骂吗?”
“……”董毡撇开眼睛,抿了嘴唇没有作声。
他是为了让师傅展颜,以此物相赠,自然没有想过后果。

“乖徒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说罢,白玉堂轻点地面,拔身而起,翩翩翻手之时已将酒坛放回原处关上暗门,旋身落地一气呵成。
这身法何其飘洒,董毡看得是满脸羡慕崇拜。
白玉堂拍去手上尘土,拉了董毡:“今日也喝够了,乖徒儿,咱们走吧!”
看着那两师徒大摇大摆地走掉,展昭瞄了瞄地上好几个沁着浓郁酒香的空坛子,不禁苦笑,还真是够了……
半夜,展昭在驿馆房内刚躺下不久,突察觉窗外有人。
那李继安在逃,是否中了冰凝魄毒,又是否有取到解药,尚未可知,展昭立下抓起巨阕,闪身来到窗前。
只见一个奇快影子刹那晃过,展昭猛一推窗,追了出来。
却见月下白影无暇,翩翩如幻。
若常人见了,定会以为是月娥下凡,为之神倾智昏。
可展昭却没半分好脸色。
倒不是他榆木脑袋不解风情,只是有些美事见多了,便会变得习以为常。且如果每次见到,随之而来是大堆的麻烦,也就怪不得他一看来人转身便走。
“喂!臭猫!你太不给面子了吧?”
白玉堂身形一动,挡在展昭身前。
展昭只好止下脚步,也不记得有哪次曾经逃过这只拗性耗子的活纠死缠,便拱手道:“不知白兄深夜来访,有何要事?”
“当然有。”
看他倒是一脸正经,背在身后的手往前一提,“陪我喝酒!”
“……”
展昭愣看他手上之物,竟是日间董毡要送他却被拒绝的那坛贵重酒酿:“白兄不是说此物乃将军珍藏?”
“我是说过啊!”
“那何以……”
“我不要徒弟儿送,可没说我不要喝啊!”附上一脸得意贼笑,“酒嘛!当然是偷着喝比较过瘾!”
“你——”
他就奇怪,厮罗窖中美酒可比那江宁酒坊,而其中小心收藏之酿绝对更不简单,这白老鼠怎可能轻易放过如此珍酿。虽然这偷酒之行纵容不得,但展昭却知白玉堂是不想累那董毡受骂,因而昼时才会推搪不要,半夜亲自窃来。
“猫儿,你还真是粘哒,快走吧!”
白玉堂不耐催促。
展昭轻叹,罢了,此地并非开封府,他现下亦不是开封府允包大人座前护卫,这次……便容了这净爱当着官差面偷东西的贼老鼠一次吧。
“去哪里?”
“日月赤岭。”
“……”展昭眉峰轻抬,看他脸色无异,便问,“要带上她吗?”入夜之前,他已按白玉堂所嘱,火化张婷尸身。
白玉堂轻颔首,声平无波:“随你。”
日月赤岭,屹于茫茫草原,平静安详。
人世腥风血雨,仿佛与此地全无瓜葛。
他二人第三次来到此地,心境已大异之前。
天书教之事告一段落,西夏侵占河湟重地的阴谋终告破灭,西塞此行亦将结束,但留下种种刻骨记忆,却如烙印一般镌刻人心。
白玉堂看着展昭将张婷骨灰撒落赤岭山头。风起,飘飘碎屑在月下泛出鳞鳞亮光,仿架起一条阴阳之道,导游魂归天。
他抱起酒坛,打开坛塞,但觉一股沁鼻浓香扑面而来,未饮竟已教人有了三分醉意。连白玉堂这样广品珍酿的好酒之人亦不禁大为惊叹。难怪那厮罗要珍而藏之,这哪里是什么酒酿,根本就是天界仙液!
泥窖生香,浆水不泄,藏之数百载,乃至千年沧桑,方有此不饮而醉人之馥郁迷香。
便只饮了一口,已是微醺。
“便宜你这只臭猫了!”
白玉堂甩手将坛子丢去,展昭顺手抄下,轻啖,亦觉此品非俗世可酿之物,连声赞道:“好酒!果然是好酒!”
想起厮罗发现酒窖珍藏之物被盗顿足捶胸的模样,白玉堂不禁拍腿大笑:“只怕那蕃将军要气死了!哈哈……”
展昭一想,确实好笑,脸上难得现出轻松笑颜:“可惜到时追是不及了!”又将酒坛递了回去。
“哼哼,也不过是个小小彩头罢了。”
白玉堂接过,又喝了一口。
这一坛珍酿果然酒劲非凡,坛子虽小,但见底之时,二人已是醉个半死。
展昭醉了,别人看不出来,因为他不说话。
白玉堂醉了,别人亦是看不出来,因为他平日就爱说话。
黑硕眸子更加深邃,侧着脸,静静凝视着并排靠在巨石旁的醉老鼠。
白玉堂抱着酒坛子,断续吟着只怕连他自己亦不知所云的话:“醉卧窈窕……美人膝……醒提……堂堂天下权……比起天下权……白某还是……愿选美人膝盖啊……哈哈……”
展昭没有应和,或许甚至是未听入耳,他只是淡淡地看着他认为要看的人。
“啪嗒——”沉重的脑袋自己寻找了落处,舒服地搁到韧柔相宜的肩膀上。
“臭猫儿……刚才我就注意到了……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那胆小官儿……又来找你碴……”
酒,时为穿肠毒药,亦时为清圣浊贤。许些举动平日不会做,亦不敢做,当人醉了,便可借醉掩饰,大胆而为。
手,轻轻牵过一缕青丝,卷在指间,让它慢慢滑落,又再捞起,旋卷,滑落……周而复始,没有原因,便是不愿轻放。
白玉堂醉得两眼迷蒙,哪里还知道是谁风一般轻柔地卷弄自己的头发,径自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儿:“这赤岭……是个好地方……猫儿……五十年后……咱们再回到这里……一起……喝酒……可好……”
没有回答,一切,只有宁恬的静寂,仿似风存在于空那般。
自然。必然。
数百年后,或许无人知道曾有两名当世侠客在此醉过。
但日月赤岭之上,那一夜,却确曾映下这二个契合如一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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