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天明大师僧袍大袖一挥,手提禅杖,飘然跃下。
展眼间,天明大师落到洞底,只见两扇紧闭的石门挡在眼前,那石门的门楣之上,镂有斗大的“问心斋”三字,笔力雄浑,古朴异常,一片柔和的珠光,由洞顶折射而下,正照在字迹之上,那酆秋则双腿微分,前弓后蹬,正在一掌接连一掌地向石门攻打。
天明大师见酆秋挥掌不住,记记隐含裂石开碑之力,但那两扇石门除了微微震撼,发出一阵阵沉重的回音之外,丝毫未被掌力损坏,不禁暗暗忖道:“前辈奇人的设施,果然迥异寻常,单瞧这‘问心斋’三字,即可知道这石门后的景况,非常情所能臆测。”
他暗暗寻思道:“照理来说,我应将一切人驱开,使她得以澄清神志,独处这石洞之内,那么她定能得三妙前辈所遗的启迪,潜移默化,消除心内所藏的狠毒之念,化乖戾为慈祥,放弃浩劫江湖之心,只是……”
原来谷寒香冒生命之险,在那洞口即将封死之际,由乱石之间窜入了洞内。
她手足并用,凭着一股百折不挠,勇往直前的力量,在间不容发之际,终于穿过了滚滚而下的乱石,窜入了石洞之内,手足衣履,已是伤痕累累,零乱不堪。
然而,当她抵达“问心斋”之后,却又被惊得手脚无措,芳心之内,悔恨不迭。
原来这“问心斋”,仅是一个宽广两丈,空荡荡的石室,石门对面,则是一面晶莹闪亮的玉壁,玉壁之上,刻着一个闭目叠坐,一手扪胸,一手指天的老年儒生,看这老年儒生的神情相貌,显然并非三妙书生,而是另有其人。
在这壁像之前,设有一座矮矮的玉几,玉几之上,陈列着一卷非丝非帛,颜色已转暗黄的手稿,卷头之上,题着“三妙遗言”四字。
谷寒香料想那玉壁上的人像,必是三妙书生的祖师,于是先行跪拜默祷,然后盘坐玉几之前,阅读三妙书生的遗言。
那“三妙遗言”之上,开头便写着“门祚中缺,传人不继,仁心仁术,暨绝世神功,待诸有缘……”等,随后则称,为防仁术神功沦入宵小之手,因而洞中另加设施,但恐入门之人未谙武功,是以各处门户启闭,俱都别有巧思,另含用意,强行攻开,必罹奇祸……
那遗言上称,三妙书生的祖师,原是一位学海书城的太守,因是儒家出身,故而他这一门的武功,亦由“诚意”“正心”上入手,而以“定、静、安、虑、得”为一贯之法门,不能方寸澄然,灵府空明之人,纵然入其门中,亦必空手而返,一无所得。
最后,那遗言上写道:“问心斋”的两扇石门一闭,非至参透三妙遗泽之时,不能随意启开,同时石门一闭,石室中即另有门户出现,但是来人务必反躬自问,其心是否有愧,倘若心有惭怍,则不可进窥秘学,否则便留在这“问心斋”中,静待祖师爷的启示。
谷寒香读完“三妙遗言”,早惊得浑身汗下,想她一腔热血,哪里能够“诚意”“正心”?满腔仇恨,如何能够反躬自省?瞧瞧一切都在三妙书生算中,又何敢轻举妄动,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跪仆在壁像之前,冀图祈求祖师爷的启示。
孰料她跪不多时,堵洞的乱石已被天明大师等合力移开,酆秋业已闯下洞底,此时此地,她亦不遑多想,也不管当先闯到的是谁,闪到石门之前,玉手疾挥,顿时闭上了两扇石门。
这两扇石门一闭,一阵“隆隆”巨响之后,那壁像两侧,倏地现出了两座小门,一座门上镶着“洗心小室”四宇,另一座门上,则分别刻着“武库”“文廊”四字。
她本是绝顶聪慧之人,单瞧那遗言之上,说是“仁心仁术,暨绝世神功,待诸有缘……”
等字样,便知自己理应先进“洗心小室”,洗涤自己的心灵,但是她的芳心之内,充满了诛戮强敌,为胡柏龄报仇雪恨之念,情知入室洗心,自己势须大改初衷,放弃为夫报仇之志,是以她裹足不前,不敢一触那“洗心小室”的门户。
但是“三妙遗言”之上,又明明写着:“倘若心有惭怍,不可进窥秘学”,她被迫无奈,只有依照遗言上的指示,重又跪仆在壁像之前,祈求祖师爷的启示。
她虽然知道,所谓“洗心小室”,所谓静待祖师爷的启示,目的都在转变来人的气质,因而她尽量地澄清神志,屏绝杂念,冀图以自己的聪明才智,来参悟此中的奥秘。然而,一阵接一阵的巨响,令她心烦意躁,神志不宁,也无法思考,与那“定、静、安、虑、得”的法门,早已是背道而驰,愈离愈远了。
倏地,轰轰之声,越来越甚,其中尚还夹杂丝丝透壁而入,隐隐约约的话语之声。
她再难忍耐,热血沸腾之下,霍地一跃而起,带着满面泪痕,直向那镂着“武库”“文廊”的小门冲去。
“砰!”的一声,她一掌推开了“武库文廊”的石门,娇躯似一阵狂风,眨眼卷入了门内,却听一阵沉重的响声起自身后,转身一瞧,那扇厚重的石门业已自行关上。
谷寒香暗暗忖道:“这洞中的布置,倒真是别具巧思,处处另含用意!”思忖中,扑到石门之前,伸掌在门上,猛然往外一推,果然,那石门纹风不动,生似业已与洞壁连为一体了。
谷寒香暗暗寻思道:事到如今,倘若饿死岂不死得太冤?
她横定心肠,撇下了一切挂虑,回过身来,打量眼前的环境。
只见立身之处,乃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旁石壁之上,每隔丈余,嵌有一粒径寸明珠,珠光辉映之下,将这不见天日的山腹,照得瑞气隐隐,不带半点阴森之气。
谷寒香举步朝前走去,发现一座石门之上,题着“赏心小藏”四字,好奇心动之下,走到门前,举手向门上推去。
但听“吱呀”一声轻响,那扇薄薄的石门,应手启开,谷寒香纵目向室中望去,原来里面陈列着许多瑶琴钟磬,字画古玩等物,一眼望去,古色古香,令人启发思古之悠情。
这“赏心小藏”虽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谷寒香却似走马观花一般,就在门外望了几眼,立时转身走去。
再走过去,乃是那三妙书生的藏书之处,谷寒香推开石门瞧了半晌,看出所藏的虽是一些世间难见的善本图书,和珍贵的手稿,不过都是经史子集,以及释道两家的典籍和舆地星象等杂学,却与武功没有关系。
她不禁浩叹一声,喃喃自语道:“若非要为大哥报仇,我便谢绝尘世,终老在这地阙之内。”
当她一时忘情,神驰物外之际,那持续不断的撞门之声,忽然停了下来。
一阵出奇的寂静,仿佛一股阴寒之气,倏地袭上她的心头,她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噤,掉头向前走去。
过去一间密室,乃是三妙书生心爱的珍藏,谷寒香在其中留恋不去,将室中的片纸只字,俱都仔细地检视,半点不肯遗漏,然而,她终于喟然一叹,转身退出了室外。
原来这室中除了各种医药典籍外,尚有形形色色的药材,和大瓶小罐的成药,那些盛放膏丹丸散的瓶罐之外,全都贴有禁签,她逐一检视,瞧那许多药物几乎能治百病,但无一样是能助武功长进的。
她继续向前走去,发觉那甬道已至尽头,两扇紧闭的石门,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刹那间,她的心情紧张起来,万籁俱寂中,她开始听到了自己的喘息之声,她恍惚看到自己心头的跳动。
那两扇石门特别宽大,门楣之上,嵌着一块宽达四尺,高约尺许的玉石,那玉石平滑之极,莹莹生光,但是一片空白,好似这洞府的主人,忘了在石面题上字句,或是不知题上什么才好,因而只得任其空着。
她先是一怔,继而银牙一咬,忖道:“管他是什么意思,拼着埋骨在此,也是有进无退。”心念一决,立时闪身向前,双掌同出,向那石门推去。
但听一声微响,两扇石门应手而开,谷寒香目光落去,忽见一个中年文士当门而坐,双目微睁,正朝她莞尔发笑,同时间,一阵殷殷雷鸣之声,亦由门后响起。
此时此地,乍睹生人,怎不令她惊凛欲绝,浑身冷汗直下。
谷寒香身形暴起,猛退数丈,落地之后,未及看清室中的景况,却见那两扇室门在殷殷雷鸣之中,正自徐徐拢去,同时整个甬道之内,也响起一种“隆隆”震耳之声,那声响不知起自何处,只是听入耳内,令人心惊肉跳,觉得这条甬道即将全部崩塌似的。
刹那间,谷寒香脑海之内,掠过了千百个人影,她想起了胡柏龄,想起了由于酆秋入据“迷踪谷”,因而至“天香谷”避难的翎儿,以及苗素兰和万映霞等人,她也想起了“迷踪谷”的部众,同时也想起了难计其数的仇人。
她更想到一件事:这甬道顷刻便要崩塌,而那石门关上之后,再也休想启开。
蓦地,她心头热血一冲,一股求生的意志,一种报仇的决心,激发了她全身潜在的功力,但见她双足猛顿,快逾奔雷激电,就在那两扇石门闭而未闭,其间宽不逾尺之际,窜入室内,只听轰隆一声,一块巨石霍地由石室顶上垂落下来,将那两扇石门全然遮断。
谷寒香,虽然正邪两派的人,都将她目为亡命之徒,对她忌惮有加,然而,面临如此的绝境,生死难料,吉凶难卜,任她肝胆似铁,亦不禁芳心惴惴,怔仲不安。
良久之后,她才惊魂略定,记起这已被封死的石室之内,尚有一人在内,转而一望,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那中年文士,盘腿坐在一个大块墨玉雕成的蒲团之上,不知何时,业已连人带座,退后了两三丈远,移到了石室中央,这时双目大张,两道湛湛神光,正自微带笑意地笼罩在谷寒香的身上。
谷寒香浑身上下,冷汗如雨,忽然之间,又觉出自己窜入洞口之际,一身衣衫已被乱石刮得凌乱不堪,衣不蔽体,加上满身尘土,狼狈之状,不堪入目。
忽见那中年文士口齿启动,缓缓说道:“老夫行年一百六十余岁,你不必羞窘,须知在老夫眼中,你不过是个初生的婴儿罢了。”
谷寒香虽然羞窘得无地自容,玉面之上,却苍白得毫无血色,她双手抱在胸前,愕然半晌,始才嗫嚅说道:“你老人家可是……”
那中年文士见她讷讷不能成语,不觉微微一笑,道:“世人都称老夫作三妙书生,你也唤老夫作三妙书生便了。”
谷寒香惊诧欲绝,道:“三妙……你老人家不是业已……”
那中年文士想说什么,蔼然一笑,道:“你可是奇怪,老夫何以未死?”他凝目望着谷寒香的面庞,接道:“其实老夫业已死了。”
谷寒香听得怦然心动,暗道:“他明明未死,怎么说是死了?但他说得那般自然,却又令人毫无置疑的余地。”
一时间,她也无法分辨出眼前这位盖世奇人语中的含意,但见他双目一阖,低声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谷寒香心中,本有甚多疑问,但见这自称三妙书生的中年文士闭目不语,仿佛已经忘了自己的存在,也就不敢开口动问,再者也不知该从何问起。
寂然良久,谷寒香突然心头一动,暗道:“瞧这人的形貌衣着,正是洞口那画像上的模样,虽然语音神情不似年过百岁之人,怎见得就不是因为内功通神所致……”
她思忖未了,倏地不顾一切地扑身向前,跪仆在那中年文士脚前,哀哀痛哭起来。
那中年文士慢慢张开眼来,道:“你哭什么?瞧你眼中的神色,似对老夫尚有所疑。”
谷寒香玉面微仰,哭声道:“你老人家是三妙……三妙祖师的传人吗?”
那中年文士哑然失笑,道:“老夫若有传人,早已解脱这具皮囊了。”他语音微顿,问道:“你跪在老夫面前则甚,莫非担心陷身这山腹之内,从此与世隔绝了?”
谷寒香记起那“三妙遗言”之上,所称“门祚中缺,传人不继,仁心仁术暨绝世神功,待诸有缘……”等语,不由自主地猛一摇头,昂然说道:“弟子历尽艰险,为的是探求绝艺,尚祈老人家慈悲……”
那中年文士淡然一笑,插口道:“绝艺倒有,不过老夫非僧非道,不以慈悲为本,不讲因果报应。”
谷寒香哀哀说道:“老人家济世活人,胜似万家生佛,弟子身世堪怜,千万祈老人家垂鉴。”她声泪俱下,说得凄惨欲绝,任何人听了,都会恻然心动,但那中年文士不过淡淡一笑,说道:“你满身血腥气味,照理来说,老夫是懒得理你的。”他淡淡一笑,接道:“不过你既能到此,总算与老夫有见面之缘,你且将身世来历,详细地说与老夫得知,老夫酌情处置,决不亏待于你。”
谷寒香举起衣袖,揩拭脸上的泪痕,道:“弟子据实禀告。”
那中年文士眉头微翘,道:“我看你是个狡黠成性的人,你自圆其说就好,不必要据实相告。”
谷寒香闻言一怔,凝思半晌,突然伏地恸哭,道:“老人家对弟子有了先入之见,弟子就说真话,老人家也是不会相信的了。”
她越哭越是哀楚,双肩**,涕泪滂沱,看来完全是个初解人事的少女,哪里还似叱咤风云,江湖上闻名丧胆的谷寒香。
倏地,密室靠外的石壁之上,传来一阵隐约的声音,这声音似有似无,宛如人在水底所感受的一样,那声音余波荡漾,犹未竭止,跟着又是一音传来。
中年文士眉头又是一翘,道:“这掌力颇为雄浑,发掌之人,与你是敌是友?”
谷寒香仰面听了片刻,摇头道:“弟子分辨不出发掌之人是谁,想来是个叫酆秋的黑道巨恶,或是一个叫作庞士冲的关外人物。”
那中年文士沉思少顷,道:“老夫想不起这两人,不过刚刚那两声响音,乃是佛门大力金钢掌所击起。”
谷寒香未曾料到到天明大师也会赶到此处,想了一想,道:“或许是少林派下,一个法号天觉的和尚了……”
那中年文士含笑道:“老夫已有数十年未在世上走动,对于武林人物,已经陌生得很了。”
他那冲谈的神色之间,倏地泛现出一缕吝悯之情,接道:“你虽仇海沉沦,灵智隐晦,但念你年事尚轻,老夫破例矜恤,你先将往事述说一二,但有值得恕宥之处,老夫必然成全于你。”
谷寒香早已被这洞中的布置,和那三妙书生的盛名,以及眼前这人清奇恬淡的气质所慑,闻言之下,不禁大喜过望,膝行数步仰起玉靥,将自己与胡柏龄结缡之后的经历,半点不漏的陈述出来。
她泪随声下,往事不堪回首,不知讲了多久,最后仆伏在地,重又痛哭起来,那中年文士则瞑目端坐,面色肃穆,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正当她杜鹃泣血,子归夜啼,泪尽而继之以血的时侯,那石壁之上,重又响起了回荡之音,一声接着一声,声声不断,石壁传音,好似远山之外,随风飘来的暮鼓晨钟,声音虽然隐约,却是叩人心扉,发人深省。
那中年文士倏地双目一张,眉头微翘,道:“这是斧钺伐石之声,想来只有那个被你夺了神志的酆秋,才会做出这等傻事。”
谷寒香俯首无语,显然,此时此地,她对自己过往的那种霹雳手段,也开始感到惶恐了。
那中年文士突然将手一伸,轻抚她的头顶,道:“左面壁上有一座小门,里面有饮食之物,你小憩片刻,我就开始传你的功夫。”
谷寒香惊喜不胜,美目大睁,欢声道:“多谢师父……”
那中年文士莞尔一笑,道:“老夫无福收纳弟子,你也无福列入老夫的门墙,去吧,你宗旨在于报仇,此来为了学艺,老夫多少总要完成你的心愿。”
谷寒香闻言一呆,她原也是心高气傲之人,这时玉面之上,红一阵,白一阵,羞窘而又惶急,许久工夫,依旧语不成声。
那中年文士仍然微微含笑,目光轻注她的脸上,道:“你何必着急?老夫传你武功已足,不认师徒,又有何妨?想那天明和尚也曾收你作为记名弟子,只因未曾传你武功,你又几曾认他作为师尊?”

这几句话,不啻醍醐灌顶,当头棒喝,直讲得谷寒香羞惭欲绝,惶愧无地,重又俯下头去,半晌之后,始才讷讷说道:“少林派过于愧对亡夫,弟子报仇心切,因而忘了天明师父眷顾之恩。”
那中年文士淡然一笑,道:“此事暂且不提,那小室中有一道灵泉,泉下有一株‘龙须宝竹’,那宝竹每隔三日,长成一截竹笋,竹笋可食,灵泉可饮,你先入内饮食,回头我就传你练气行功的法门。”
谷寒香早已慑服在这三妙书生的雍穆气度之下,闻得吩咐,立即温顺地点了点头,起身向他手指处走去。
那石壁之上,果然有一道小门的痕印,谷寒香用手一推,那小门应手而开。
她走入室内,见那小室方圆丈许,靠壁之处,石地上有一块尺许大的低陷之处,其上生着一株高约三尺,翠绿欲滴的小竹,壁上有一道流泉喷出,正浇灌在那株小竹之上。
忽听那中年文士的声音道:“那灵泉不可弄脏,龙须竹笋可以手指折下,不可触及金铁之器。”
谷寒香俯身一看,那龙须宝竹的竹节之上,生满了长约寸许的须根,碧绿晶莹,鲜艳夺目,一眼之下,便能看出这宝竹乃是天生异种,迥异寻常。
她蹲下身子,瞧那竹根之处,果然生有一截小小的竹笋,这竹笋才只拇指粗细,色作嫩黄,纤尘不染,悦目之极。
本来她早已饥肠辘辘,眼看这截竹笋,更是垂涎欲滴,食欲大动,但她忽然想道:“这龙须宝竹三日长成一截竹笋,自己未来之前,三妙师父定然是以之度日,如今自己将竹笋吃掉,他将以何物果腹?”
转念之下,不觉娇声问道:“师父,这竹笋弟子若吃了,师父却吃什么?”
只听那中年文士在室外说道:“你不必担心,老夫是饿不死的,只要你不乱叫师父,想来老夫尚有几年好活。”
谷寒香暗暗一笑,忖道:“倘若自己一时无法离开此地,那末就与这三妙师父轮流食用,如果这竹笋有点宝物性质,六天吃上一次,想必也不会饿死。”
心念一决,于是取过一旁的一只玉钵,盛满泉水,走到室角将手脸洗净,然后折下那根竹笋吃下。
那龙须竹笋不过拇指大小,一口也能吃净,味道苦涩,了无奇异之处,她吃罢之后,饮了几口冷泉,秀眉微耸,款步往室外走去。
那中年文士依旧磊坐在墨玉蒲团之上,这时伸手向右侧一指,道:“那面有间丹室,原是老夫起居之所,你去找一身衣衫换过。”
谷寒香娇靥一红,奔到石壁之前,重新走出室外。
那中年文士目光一抬,见她长发披垂,穿着自己的男人衣衫,大摇大摆的走了出来,玉面之上,那片肃煞之气一扫而尽,换了一副天真无邪的娇憨神态,不禁拊掌哈哈大笑起来。
谷寒香听他笑声清越嘹亮,却又不似内功深湛之人,有那震人耳膜之力,不由暗暗忖道:
“莫非这位三妙师父,业已修至返朴还虚的境界了。”转念中,作了一个长揖,甜甜地唤了一声“师父”。
那中年文士笑声一歇,将手一摆,道:“老夫不尚虚假,你也不须无较。”伸手一指,道:“你坐下,老夫先将切身之事,略略向你说明一二。”
谷寒香双腿一曲,模仿他那姿势,席地坐在他的面前,索兴无赖到底,道:“师父有话请讲。”
那中年文士淡然一笑,旋即面容一整,神色转为端凝,道:“这洞府之内,每座门后有一块重逾万斤的‘断门石’,如今各处的断门石俱已落下,你若不能练出三万斤的掌力,这一辈子休想脱离此地。”
谷寒香秀目一眨,道:“那末师父就传我功夫,待我来练成三万斤的掌力吧。”
那中年文士见她说得轻松,不禁解颐而笑,道:“我这一门功夫,首重一个‘静’字,倘若你不能撇下俗世恩仇,安心凝神学艺,老夫纵然有意成全,倾囊相授,你也徒对绝艺,难有所获。”
他语音微顿,倾耳一听洞外传来的斧钺之声,接道:“若不能守定心神,一遭魔扰,重则丧生,轻则沦为残废。”他低叹一声,自言自语道:“若非有此关键,老夫怎会忍令绝艺失传,始终未能获衣钵弟子?”
谷寒香愕然良久,问道:“如果弟子能够撇开俗务,澄清灵智,约须多久的时间,才能练出三万斤的掌力?”
那中年文士凝思片刻,道:“约须十年工夫吧。”
谷寒香如遭焦雷轰顶,愣了半晌,倏地珠泪泉涌,道:“弟子除了满身恩怨之外,尚有那个稚龄养子在外,如今不敢多求,只祈师父略为传授一点武功,然后启开门户,放弟子离开此处。”
那中年文士两道长眉微微一轩,道:“在你想来,只要老夫略予传授,也尽够你纵横江湖,手刃夫仇了,是吧?”
谷寒香确有这等想法,被他道破心事,不禁玉面一红,露出忸怩之态。
那中年文士突然轻叹一声,蔼然说道:“你的想法固然不错,无奈老夫油尽灯枯,早已无力启开断门石了。”
谷寒香大吃一惊,知道这等世外高人,绝不会谎言欺骗自己,一时之间,惊惶过甚,不觉吓得面无人色,口中喃喃自语道:“十年,十年,十年太长了……”倏地双手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那中年文士看她放声悲哭,亦不出言慰藉,反而双目一合,自行枯坐起来。
然而,谷寒香终是生有慧根之人,哭过一阵之后,知道徒自悲伤,于事无补,于是揩干泪痕,仰面说道:“师父就传弟子的武功吧,弟子尽力而为,何时脱困,听天由命罢了。”
那中年文士张开眼睛,点了点头,道:“通权达变,不失为可造之才。”接着面容一整,沉声说道:“老夫生平救人无数,却从未杀过一人。话虽如此,亦知间有可杀之人,你先说说,哪些人是你势在必杀的?”
谷寒香未料他有此一问,闻言之下,不禁芳心暗急,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她对胡柏龄情深意重,矢志为夫报仇以来,衔恨忍辱,为的就是将正邪各派,所有导致胡柏龄身罹惨死之人诛灭殆尽,但是,此时此地,她怎敢坦率直言?
挨了片刻,她嗫嗫嚅嚅地道:“鬼老水寒、人魔伍独、毒火成全——这三人无恶不作,弟子是一定要取他们的性命,为世人除害了。”
那中年文士面容之上,倏地转为肃穆之色,两道湛然神光,凝注在谷寒香脸上,缓缓说道:“老夫不管你杀谁,不过学了我三妙门下的武功之后,终你一生,只许你杀害四条性命,杀满四人,你就有天大的仇恨,也不得取人的性命。”
说到此处,脸上忽然现出一片凄凉的笑意,接道:“老夫宁可绝艺失传,却不愿为武林苍生贻下无可挽回的祸害,如何取舍,你自行思量吧。”
谷寒香怔在当地,良久不能言语,却听那中年文士淡淡地道:“老夫出言不改,不过你只要用手一推,便可制老夫的死命,而且老夫的一生武学结晶,都藏那间丹室之内,你可自行取阅,自行修练。”
谷寒香玉面一昂,摇头道:“弟子并非真正邪恶之人。”
那中年文士道:“那么你仔细思量吧,洞中无甲子,时日还长得很。”
谷寒香垂目望地,低头沉思了良久,然后仰面说道:“是弟子自己闯来此处,于今进退维谷,只有依照师父的吩咐,此生不得多杀一人了。”
那中年文士颔首道:“老夫深信你的话出自肺腑,不过你隐恨太深,如何取信自己,立一个自己也无法违背的誓言,你自己酌量吧。”
谷寒香心神一凛,默然有顷,终于幽幽地道:“弟子指亡夫和养子为誓,终此一生,只取四条人命!”
那中年文士肃然道:“也罢,你屏绝杂虑,听老夫传你内功心法。”
他顿了一顿,接着便将他这一门的内功口诀,和练气行功之法,详细地说了出来。
这三妙书生所传的内功心法,特重个“静”宇,他反复剖析,讲得惟恐不详,一直花了半日工夫,始才令谷寒香全然领悟,无半点疑问,然后才命她依法修练。
讵料她一摸着门道,循着那内功心法练气行功,顿时感到由石壁上传来的斧钺之声,逐渐变得震耳欲聋,令人心烦起来。
那石壁上传来的斧钺开山之声,自开始响起之后,再也不曾停歇,但那声音甚为细微,隐隐约约,并不令人烦躁,可是当谷寒香心神一静之后,那声音却显得特别巨大了,然而,当她以原来的“周天坐息”之法练功时,又丝毫不受那声音的干扰。
约莫过了一日时光,谷寒香依然无法屏绝那音响的困扰,当她移往丹室,或那间种植龙须宝竹的小室中时,那音响更显得响亮,此时,那中年文士也是愁眉不展,满面忧色了。
谷寒香迫于无奈,最后语带央求地道:“师父,弟子实在无法再……”
那中年文士苦笑道:“老夫知道!本来这心法练出三成火候,即可使蚊蚋之声为雷鸣,初练之时,的确禁不住杂音打扰。”
谷寒香问道:“弟子就练原来的内功,师父传弟子武功招术,成吗?”
那中年文士摇头道:“你那内功心法难有大成,练至极处,也休将那断门石揭起。”
谷寒香秀眉紧蹙,问道:“以掌力将断门石震碎,是否可行?”
中年文士道:“这洞**有断门石三块,石质特硬,揭之不起,震其不碎。”说话中,突然缓缓起身,走下了那个墨玉蒲团,接道:“这墨玉座乃是武林至宝,你坐上去试试。”
谷寒香入洞之后,尚是首次见他起身,不由歉然道:“这是师父的宝座,弟子怎能占据!”
那中年文士微微一笑,道:“老夫业已三十余年未下此座,于今也该退位让贤了。”说罢举步向丹室走去。
谷寒香怔了一怔,见他久不出来,只得坐到墨玉蒲团之上,重又试行练功。
这墨玉蒲团端的妙用无穷,谷寒香坐上不久,即感周身舒泰,灵明朗彻,那斧钺伐壁之声虽然听来更为清晰,但却不再摇撼心神,生离心夺舍之象了。
正是洞中无甲子,她这一坐,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起身之时,听那斧钺之声,依旧声声不断,不禁暗叹一声,想道:“若非酆秋,便是包九峰的主意,旁人决无如此的耐性。”
她振衣站起,听那丹室中尚无动静便信步向左侧的小室走去。
入室一看,那龙须宝竹之上,早又生出了一根竹笋,较之自己上次吃的,似乎还要大点,显然,时间已不止三日。
她一见这根竹笋,顿时感到腹中饥饿,垂涎欲滴,但她并不将竹笋吃下,仅只饮了几口山泉,然后,以玉钵盛了清泉,连同折下的竹笋,一起拿着往丹室走去。
那丹室的石门自开启之后,即未再次关过,谷寒香蹑足走了过去,探首向室中一望,哪知她不望犹可,一望之下,不禁惊诧欲绝,脱口叫出声来。
原来就这三四日的时光,那中年文士的满头青丝,业已转作了花白,颏下青须,更变得其白如银,脸上皮肤松弛,皱纹隐现,看来至少是一个年届六十的花甲老翁了。
这银髯老人原是闭目磊坐在云床之上,闻得谷寒香的惊叫之声,顿时双目一张,呵呵轻笑一声,举手招唤道:“你如何吃惊?于今老夫是三妙老人了。”
谷寒香细辨那语音神情,除了略显苍老外,依然神定气足,儒雅从容与以前无甚差别,于是举步走了过去,惶声道:“师父,你老人家原来是化装易容……”她讲了一半,突然感到那是不大可能的事,因而朱唇一抿,倏然住口不语。
那三妙老人目光闪动,向她手中的玉钵和龙须竹笋望一眼,蔼然笑道:“老夫不似你,善以机诈对人。”他一拂颏下的银髯接道:“早曾对你讲过,老夫已是油尽灯枯的人了,靠着那墨玉蒲团,和你手中这龙须竹笋的神效,始能苟廷残喘,勉强活到今日……”
谷寒香未待他将话讲完,霍地放下手中的玉钵和竹笋,伏在云床之上,放声痛哭起来。
她也不知因何道理,自见这前辈奇人之后,情绪特别易于激动,动辄失声大哭,与她素来的性情迥然两样,幸得这世外奇人应付得宜,每当她放声大哭,便来个闭目枯坐,不理不睬,她哭了片刻,也只得自行收眼泪了。
那三妙老人看她停了哭泣,微微一笑,道:“人孰不死?只要人死得其所就好,倘能扪心无愧,更是别而无憾。”他重又笑了一笑,接道:“你将这龙须竹笋拿来,可是省给老夫吃的?”
谷寒香将头一点,坚决地道:“我和师父轮流果腹,这次轮到师父了。”顿了一顿,接道:“弟子也是个一言出口,宁可死而不改的人!”
那三妙老人抚须一笑,道:“六天吃上一枚,那是有点饥饿的了,而且这龙须竹笋除了充饥之外,尚有培元益气,助长功力,驻颜添寿……”
谷寒香淡然截口道:“修到师父这般境界,也还是有羽化飞升的日子,可见世上根本没有长生不老之人,师父不吃,弟子也宁可饿死。”
那三妙老人呵呵一笑,道:“好吧,你忍着饥饿,老夫亦忍死一时,也好多加指点,助你早日功成脱困。”说罢拿起那截龙须竹笋吃下,饮了几口冷泉,然后在云床里端摸索一会,忽取出一个两寸见方的玉盒来。
谷寒香倏地噗嗤一笑,娇声问道:“师父还藏着些什么宝贝,何不让弟子开一开眼界?”
那三妙老人莞尔笑道:“这洞府之内,每一样物件都是宝贝,不过对你有用处的,只有这玉盒中的一粒药丸。”
谷寒香双目闪亮,盯注那玉盒一瞬不瞬,口中却不禁稚气的道:“拳经剑诀和任何武学秘籍,对弟子都有用处。”
那三妙老人启开玉盒,取出一粒寸大的蜡丸,一面含笑说道:“老夫不肯收录于你,正因为我门下绝艺难学,纵然许你列入门墙,你也无福消受……”
谷寒香又气又恼,娇嗔道:“既然如此,师父何必甘舍余年,传授弟子的武功?”
那三妙老人凝目注视她一眼,微笑说道:“老夫但望你能练出三万斤掌力,揭起那断门巨石,不过老夫的毕身武学结晶,俱都要交托于你,倘若你揭起断门石后,能够看透恩仇二字,留在洞中,继续钻研老夫的绝艺,那时老夫虽死,依然追认你为关门弟子,衣钵传人。”
谷寒香听罢这一段话,不觉哑口无言,面露沮丧之色,她暗暗忖道:“要我改变初衷,放弃夫仇,我便武功盖世又有何用?”
思忖中,一阵扑鼻异香,薰得自己陶陶欲醉。
原来那三妙老人已将蜡丸的外壳,剥开了薄薄的一层,但是就这外层一去,一种奇异莫名的异香,业已弥漫于整个的丹室之内。
谷寒香瞧那香气浓郁得异乎寻常,情知他手中这粒药丸,必是由极为珍贵的材料,或是什么罕世难逢的人间奇药所炼成,由他的语气听来,似乎还有意将这粒药丸赠给自己,因而惊喜交集之下,不禁双眼奇光迸射,玉颈长伸,面庞直往那药丸凑去。
她乃是天生绝色,娇美无伦,在这三妙老人面前,又回复了纯真之态,任是那老人心如止水,微尘不惊,也被她惹得慈怀大畅,呵呵长笑不绝。
那三妙老人笑声未竭,手指却已极快地剥去蜡丸的层层外壳,露出一粒大如龙眼的朱红丹丸,一下塞入谷寒香的小嘴之内,朗朗说道:“这药丸名叫‘火龙丹’,老夫费十年时光始才炼成,保藏至今,为时已在一甲子以上,本来系为我未入门的弟子所备,如今却便宜你这野孩子了。”
那“火龙丹”才入她的口中,立时溜入了腹内,闻言之下,不禁感激莫明,眼眶一热,泪珠似乎又要夺眶而出。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