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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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4月11日。大西洋上。
风平浪静,无垠的洋面就像一面镜子。
由于天气晴好,视野可以达到极限。纵目望去,只见四周水天茫茫。尽管泰坦尼克是一艘如此巨大的船,但在这片洋面上仍只算是一叶扁舟,显得渺小、孤单。陪伴它的只有天际偶尔飘浮的云朵与水中时现的游鱼,海水是蓝灰色的,含着庄严淡远的意味;海水是流动的,提醒着它生命的活泼。海不像山一样突兀不平,迂回曲折,君临在人们头上;它是平坦、开阔、自由的,它单纯、美丽、洁净,但却绝不单调。大海是干姿百态的,它有时沉静得像个处女,羞涩地用海水蒙着脸;有时发起怒来,又像是千军万马,奔腾咆哮,连山也要为它战栗,兼容并蓄是大海的德性,它从不排斥不同方式流入自己生命中的成员;也从不拒绝大自然赋予它的任何离奇不经的成分。它简直就像一面魔鬼的镜子,一切生灵都可以在它里面隐没,又可以在它里面生成。
当然,人类要想与大海为伴,就应该了解它的习性……
泰坦尼克号是在穿过英吉利海峡,然后沿着北纬50度航线向北美洲航行。这条航道,由于受地球中纬度西风带和北大西洋逆行海流的影响,洋面常常波涛汹涌,巨浪翻腾。当进入北大西洋后,正逢四月乍暖还寒的季节,由于受寒暖流的影响,大洋的东西两侧温差较大。现在,泰坦尼克号经过的是从墨西哥湾向东流动的北大西洋暖流盛行的海域,因此,气温稍高。
船桥上,卡普顿·E·J·史密斯船长满意地看着前方。他已经在白星轮船公司服务了38年,担任船长也已经有26年了。作为公司的首席船长,传统上白星轮船公司新船的处女航都由他来指挥,他退休前最后一次航行能够指挥泰坦尼克号的处女之航,这又是一份殊荣。他不仅是一位称职的船长,还是位银须满面的家长,无论是哪一条船,船员和乘客都同样敬佩他——敬佩他的一切,连他抽雪茄、喝咖啡的样子,都显出他那稳重与斯文的奇特气质。史密斯船长相信自己的经验,更相信这艘“不沉之舟”,6年前,他担任崭新的亚得利亚海号船长时就说过:“我想不出在什么情况下会使一条船沉没,也设想不到这条船会有什么重大的灾难发生,现代的造船技术已超过了这些。”当他完成此次轰动世界的泰坦尼克号航程后,他在事业的顶峰退下来,那是何等的荣光!上天给了他这样的机遇,他应该是受之无愧的。
“迈达特,加速!让它舒展筋骨。”史密斯向大副下达了指令,他要让世人看一看,这艘船有多大的能耐。
“是!”
迈达特跑进指挥室:“莫迪,全速前进!”
莫迪立即将轮机车钟的船速推至“全速”位置。
指令传入机房,并继续传向每一个部门……
于是,整个机房全速运作起来。
泰坦尼克号的机房就像一间高大的厂房,几层楼的高度,使得它更像一间宽敞的大厅,且大的活塞曲轴上下运动,司炉将优质煤不断地加入炉中,已经燃烧得白炽的炉火喷吐着火舌,映红了整个机房。机器轰鸣盖住了一切声响,人们有序地忙碌着。蒸气压力表上的数字直线上升,压力催动着活塞曲轴更快地运动……
“快往炉里加煤,全速前进!”
指令被准确地执行着,数不清的进料中闪动着火光,满身油污的船工在一铲铲地添充着煤炭……
所有的曲轴都在上下的运动,就像一个巨大的钟表内部,每一个部件都严格地按照统一的指令在忙碌……
操纵员打开进气阀门,各种仪表在运转……
压力表指针从50越升到100,进而转向150……
机器轰鸣……
水下,三个螺旋桨同时运作,搅起一股股的气泡……
海面上,船头划破水面,高速前进……
杰克和费彼兴奋地跑上前甲板,一直来到船艏的最前端。
现在,他们脚下就是卷着白色浪花的海面,从他们站立的地方到水面起码有几十米高的距离,看上去有些眼晕。飞速行驶的船将水面破开一条白色的痕迹,就像把一条隐形的拉链拉开,在船艉留下一条长长的白色条痕……
远处,一望无际的海水,看不到它的边际,水天一色,如不细看,你甚至以为它们是浑然一体的。此时,你才真正理解什么叫浩翰。
回过头去,是这片海域唯一有生活气息的世界,层层的甲板上,人们在活动、休息、工作……
史密斯船长站在前桥上,领略着海风迎面扑来的感觉,一丝志得意满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有些陶醉了。
“21海里”迈达特报告。
老船长没有说话,但是从他那隐藏在白胡子下微翘的嘴角可以看出此时他的心情。
船艏破浪前进……
两个小伙子被大海博大的胸怀所吸引,沉醉在大自然的无穷魅力中……
人们总是对那些神奇怪诞的幻想惑到兴趣,而海洋正是这些幻想的最好源泉,因为只有海才是巨大动物可以繁殖和生长的环境,陆地上的动物如大象或犀牛之类,跟它们比较起来,简直渺小得很。
“看!”费彼突然激动地叫了起来。
杰克顺着他指的方向向下看去,只见水里有什么东西在游,由于船速很快,他一时没有看清楚。
“看见吗,”费彼又一次叫起来。这次,杰克看见了。那是海豚,它像箭一般在船头穿行。
“还有另一条,快看!”
不止一条,二条、三条……这是一群海豚,它们追逐着,嬉戏着,在船头游着。显然,它们是被这庞然大物所吸引,要和它一较速度。
海豚突然跃出水面,这使得两个小伙子大开眼界。
“看,它们跳得多高!”杰克兴奋地大叫。这种狂喜使他们几乎想跃入海中,与这些自由自在的动物一起畅游。也许此时,人类会羡慕这些海豚,大自然公平地给予所有生物一切,但是并非所有生物都能明白自由的可贵,贪婪与狂妄使得人类为自己套上了枷锁,于是,人类只能去羡慕其它的动物了。这难道不是一个极大的悲哀吗?
史密斯并没有看到这一幕,他接过迈达特送上的咖啡,悠然地品尝着。他的目光扫视着甲板上的人们。此时,他似乎觉得,他就是上帝。只有在他的控制与操纵下,这艘人类创造史上的奇迹才能驶向大洋彼岸。
上帝与凡人似乎并不遥远——
他想。
机房内,炉火正旺。
司炉工挥汗如雨,奋力添加着燃料……
曲轴上下翻飞,蒸气活塞往复运动……
轮船飞速前进。
船艏,杰克的目光已经从海豚的身上移向前方……
那是他们要去的方向——美国。
“已经可以看到自由女神像了。”费彼指着远方,“当然,它还太小了。”
这里距纽约还有近60小时的路程,现在是周未,也就是说,起码得下星期三凌晨才能抵达纽约。不可能在这里看见自由女神,再大的望远镜也无法办到。这只是费彼的想象,但是谁又能说他那是胡说呢?思念有时会成为一种幻像,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你会把它当成真实的。一个幻像就像一个肥皂泡,它会折射出阳光的七彩光芒,给我们带来欢乐。我们不必去打破它……
杰克可能没有想到这些。他也有自己的幻想,只是他的幻想与实际差别更大,这是一种对未来的希冀。速度有时就像一种麻醉剂,它使人沉迷、兴奋,此时,面对浩翰的大海,杰克突然有一种冲动,他站稳双脚,扬起手臂,迎着扑面的海风,大声喊了起来:“嗨——嗨嗨——”他的喊声飘荡在晴空下,散落在海洋上,它喊出了一个青年的豪情,也诉说了一个理想的建立。
喊声中,我们似乎看到了史密斯船长那踌躇满志的神情,难道他不也是同样向大海在抒发自己的志向吗?
杰克此时完全被这**所感染,他舞动双臂,似乎要拥抱蓝天、大海,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昂扬着向上的力量,他要飞,飞向宇宙,飞向未来……于是,整个世界便拥在他的怀里。
大船向前驶去,巨大的烟囱里滚滚浓烟撒向天空,从空中望去,这人世间的奇迹变得很小很小,溶于那片蓝色的大海之中……
“这艘船是人类造船历史上最大的一艘客轮,”说话的人是J·布鲁斯·艾斯梅。他是这艘船的拥有者,著名的实业家、造船商。据说他的资产已经无法用数字统计,但是这并没有得到证实。起码说,在税务部门所得到的数字会与实际有很大出入,说到泰坦尼克,艾斯梅的自我陶醉之情溢于言表。此次航行,他的角色可以说是身兼数职,既是主人,又是客人;既是船主,又是侍应生。他在大船的各处像导游解说员似的向人们讲解着泰坦尼克的每一个细节,不无夸张地述说着他大胆的投资和谨慎的操作,同时又不断地对船长授意他的想法,似乎怎么开船也是他的专利,似乎不如此就不能证明他的雄才大略。显然,泰坦尼克之生将是他精神满足的颠峰——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在头等舱的豪华餐厅里,所有最有身份的人往往都要聚在一起共进餐饮。与其说这是吃饭,不如说是一种上流社会的交际方式。而往往这种交际的实际内容全部由展示权利与财富所充斥。现在所进行的正是这样一种活动。
“……我们的建造商、工程师托马斯·安德鲁先生,从船的骨架到整艘船的建造,全部是他一手设计的。”艾斯梅又开始了讲解。
侍应生给每位客人倒酒。
餐桌上除了泰坦尼克号的老板艾斯梅和他所提到的安德鲁外,还有卡尔·霍克利、莫莉·布朗、露丝·凯伯特及她的母亲鲁芙就坐。
对于老板的褒奖,安德鲁矜持地笑了笑;“唔,我也只是出力建造这艘船,但是要讲构恩,那还要说是艾斯梅先生。他提出要建造一艘举世无双的船,规模要空前绝后,要豪华新颖、舒适……”说到这儿,他稍稍停了一下,等待侍应生把酒斟满:“……无与伦比的客轮。”
“于是船就来了。”
“梦想成真。”
“对”
说到安德鲁,他才真正是这艘大船的总设计师。泰坦尼克的所有设施都经过他超人的想象力和周密的策划。他了解这艘船的每一处角落,每一个部件,以至每一块仪表和每一种操作。他可不是以客人的身份来航行的,他要在这次处女航中解决所有不完善的问题。几天来,他整日在船上四处查看,已经记录了几本笔记。除了进餐,与某些乘客周旋和与船员们交谈,他总是回到他的136号头等舱,把自己埋在船图、计划、航行表和一大堆数字表格之中,然后写出他的建议事项来。例如:餐厅厨房的加热器发生了故障……头等舱私人散步甲板上的地板颜色太暗了……有些舱房的衣架上的螺丝钉大多了,对乘客的安全有影响……要把一部分休息室改成头等舱,因为原先设计的休息室是为了晚餐后女士们休息用的,可是看来现在的女士们根本不需要休息,她们要和男士们一起娱乐……安德鲁脑子里装的东西大多了,可这并不影响他与上等舱客人的交往。
应景的恭维话、由衷的感叹、无意义的随声附和交织在一起——这是这种场合常见的反应。
露丝感到窒息。她对这一切从冷漠变成了反感。但这种场合是不能无故退席的,那将是无礼与欠教养的表现。但是,生性反叛的她决不会毫无表示地逆来顺受,于是,她点燃了香烟。
社交场合女性吸烟一直被认为是一种可以接受的行为,甚至有人认为女性尤美的纤纤手指夹着香烟会增添其魅力。但是这并不适用于受过良好教育的未婚女郎。因此,当露丝吸入第一口烟时,鲁芙马上就有反应了:“露丝,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个。”
对母亲的这一暗示,露丝的回答是将一口烟全部喷在鲁芙的脸上。
“她知道。”旁边的卡尔替她做了回答,并伸过手,将露丝烟嘴上的烟头拿了下来。
周围的众人识趣地谈起了其他的话题:“我要三文鱼。”
“我们要羊肉。生一点,加薄荷酱。”卡尔点了菜,然后象征性地问露丝:“你喜羊肉?”
露丝勉强一笑,没有说话。

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幕的胖女人莫莉·布朗突然插了一句:“连肉也要替她们切?”
卡尔尴尬地看着她,没有吱声。
莫莉并没有想继续发难,她转移了话题:“是谁想到泰坦尼克这个名称的,艾斯梅先生,是您?”
“对。”艾斯梅说,“想强调船身巨大。巨大表示稳定、威严、豪华、有力……”
“您认识弗洛伊德博士吗?”露丝突然打断了艾斯梅的话,提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显然,艾斯梅不知道弗洛伊德是何许人也,因此,这个问题使他颇为尴尬。
“他认为男性很重视性器官的大小……这是为了征服女性”露丝一脸严肃,“这理论一定令你感兴趣,”
艾斯梅目瞪口呆;
莫莉会意微笑;
众人大惊失色……
鲁芙急忙阻止女儿:“你这是干什么?”
露丝站起身来:“失陪”起身匆匆离去。
艾斯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十分狼狈。
卡尔冷冷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看得出,他极力压住满腔怒火。
“真对不起。”鲁芙急忙向在坐的诸位道歉。
“她的脾气很大,”莫莉用叉子挑起一个樱桃,对卡尔微笑着,“希望你能处理得来。”
对这句话里有话的安慰,鲁芙只好忍了。但是卡尔却感到受了侮辱,他强作出一副笑脸,轻描淡写地:“可能从现在起要注意她读些什么了。”
艾斯梅还在琢磨:“弗洛伊德,他是谁,乘客?”
甲板上,人们在嬉戏。
杰克拿出速写本,正在画写生。他也许只有二十二三岁吧,一头未加修饰的淡黄色头发自然地在额前披覆着。那宽宽的额头还不曾被岁月刻下一丝皱纹,一双浓眉,眉心很低,几乎接上了眼角,拧成两股英俊之气,一对不大但却极亮的眼睛,饱蕴着无邪的纯挚真情。
那位早早登船的伯特带着女儿依偎在船舷的栏杆旁,指着大海向女儿讲述着什么……
杰克的笔迅速在纸上划动,勾勒着。画面。这对父女的形象已经画完,他正在涂抹女孩袖口的阴影。
旁边一个年轻人在与费彼谈论着什么,不时有几句话飘进杰克的耳朵:“……这条船很不错……”
“是在爱尔兰建造的。”
“不是英国人?”
“不是英国人,由一万五千多工人在爱尔兰建造的,坚固极了,就像岩石。……由强壮的爱尔兰人造的……”
几条狗被仆人牵着来到甲板遛风。
“这是十分典型的良种狗,哼,头等舱的狗到我们贫民窟来屙屎撒尿!”
这句话引起杰克的注意,他抬头看了看那个吸烟的小伙子,接口道:“让我们知道有阶级之分。”
“怕我们不知道吗?”小伙子把烟又狠狠吸了一口,起身向杰克伸过手来:“托米·莱恩。”
“杰克·道森。”
两个人紧紧地握手。
费彼不失时机地伸过手来:“费彼。”
托米与费彼握手。
作为平民尤其是平民的年轻人,在他们之间交往就是这样简单,他们彼此仅需要介绍一下自己的姓名,就可以成为朋友,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在他们看来,朋友两个字并不需要背后那些名望与权势的注释,也没有金钱与财富的支持,它如此之单纯,唯一需要的是真诚,除此而外,一切都是多余的。
杰克虽然年纪不大,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但是,生活教给他的却是如此之丰厚,使得他从直觉上就可以分辨出一个人的良莠。闯荡江湖的日子并不是像在父母的庇护下那样惬意,但却能使一个幼稚的人恨快成熟起来。从这点上说,社会是一所最好的大学校。
成了朋友,也就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费彼是个爱听故事的小伙子,他知道杰克有一肚子的新鲜事,就提议来一段,托米也说想听,于是杰克就讲起了他刚才画画时想到的那个关于沉船的故事:
“1860年9月,英国的霍普号捕鲸船正在南极海作业……”杰克像个真正的说书人:开始了自己的故事。
“忽然,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只见前方一座冰山豁然裂成两半,冰块崩裂处露出了一艘奇怪的船只……”
“真的?”费彼孩子气地马上问到,
“真的。霍普号船长布莱顿立即下令捕鲸船向那艘船靠近。人们登船一看,船体虽然破旧,但基本无损。船上寂然无声,让人害怕。船舱里的情景更是叫人毛骨悚然:8具冻僵的尸体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其中有一个是女人,看模样是船长的夫人,旁边还有一条狗的尸体。船长室里,船长还保持着冻死前的姿态,手握着钢笔。靠在椅子上……”
“那是艘什么船?”托米抢着问,
“……人们在桌子上发现了一本保存完好的航海日记,打开一看,都惊叫起来。原来这艘船正是37年前出航以后一直没有下落的杰尼号!”
费彼和托米惊讶地张大了嘴,等着下文,甲板上的其他旅客也有凑过来听的。
“杰尼号船长在日记的未页上写到:‘到今天……我们活了71天,现在再也没有可吃的东西了,我成了最后的生存者。……’原来,这艘杰尼号是在1823年1月17日驶往秘鲁的利马,在中途不幸遇到浮冰。船陷在巨大的浮冰里,再也没能逃脱。船上所有的人在做了一番生死挣扎以后,终于一个一个地死去了,……冰山里夹着的死亡者的船,就像一个幽灵,在漫无边际的海洋里竟然漂流了37个年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杰尼号是怎么随波漂流的,看来永远是一个谜了……”
杰克的故事讲完了,费彼和托米出神地听着,忘了周围的一切。还是杰克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幸好我们坐的是泰坦尼克号,这可是任何浮冰冰山撞不沉的,不必担心了。好了,我该画画了。”杰克又打开了自己的画夹,托米又有了新发现。”
“你的画卖钱吗?”托米看着杰克的画,好奇地问。
杰克没有回答。
托米不解地抬起头,发现他的新朋友正呆呆地看着前方。他顺着杰克的目光望去,在夕阳的残照里,上层甲板上一位妙龄女郎正在凭栏眺望。
此时,正是露丝刚刚从餐厅里嘲弄完艾斯梅后,来到这里散心。
一半的落日已经沉入大海,海中的玫瑰色变成纯金。白色的船栏杆上了一层淡红色,好像整条船又被重新喷涂过一样,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海风吹散了刚才在餐厅里带来的那股闷热,使露丝精神为之一振。她沐浴在这略带咸味的空气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有此时,她才感到人生的美好——只是这种感觉大短促了。
风吹动了她没有系紧的发稍,轻柔的秀发在她身后扬起,给人一种飘逸、洒脱的印象。轮廓分明但又不失娇媚的面庞、婀娜多姿的身形在金色夕阳的照耀下发出夺目的光辉,使人产生一种神圣的感觉。套用中国的一句古语,我们称之为“高山仰止”。当然,杰克并没有这样复杂的思想,更不会从五千年东方古国的文化中去找寻对他此时心境描述的词句,他只是觉得太美了,美得无法用他所知道的词汇去形容。他只觉得这个姑娘气度优雅、娴静,双眼流波,嘴角挂着一丝倔强的波纹,带着美国少女特有的神韵。她那乌黑发亮的长长的卷发,被海风吹得高高扬起。整个面孔显得淡漠,冷峻,毫无表情。凭着画家的眼睛。杰克看得出,一股被压抑的生气显然被生硬地刻在了她青春的脸上。她的头稍稍向后仰着,很自然地挺起了丰满的胸脯,她多会使自己美丽的身段摆出骄做的姿态啊!这种美使得杰克陶醉,使得他沉迷,使得他除了眼前这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女郎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顷不上了……
露丝并没有注意到那双痴迷的眼睛,也没有管四周走动的人群,她只是在找寻自己那片情净的世界。在她的眼中,只有大海是纯洁的、干净的。她多想抛开一切恼人的烦事,投进大海的怀抱,那样,她就将是自由的了,她将像海鸥一样在这片蔚蓝色的世界任意翱翔。
这一切没能逃过托米那双虽然年轻却又饱经世故的眼睛。他只需一瞥,便可以了解新朋友所思为何——毕竟都是同龄人。但与杰克不同的是托米很了解自己的身价,凡不是他所能拥有的,他从来不会去奢求,更不会为之努力。阶级的烙印给他定下了不可逾越的界碑。
“算了吧,”托米嘲弄地劝说朋友,“别癞蛤膜想吃天鹅肉了。”
但是杰克没有听见,现在,对杰克来说,时间仿佛停滞了、凝固了,一切都是静止的,艺术家所固有的审美视点,使得杰克看到了一般人所看个到的魅力。在他笔下的模特并非没有绝色,但是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这是一种带有炙淡哀痛的美,眉宇间那浓浓的、化不开的忧伤恰到好处地点缀了形象的整体效果,使人产生一种“我见犹怜”的意境。
有人说艺术家是最没有情趣的,因为他们将一切都艺术化了,任何形象在他们的眼中都是创作的摹本。
也有人说艺术家最富于感情,因为他们很容易为一切美的东西所感动,所倾倒,创作的本身就是身心与灵魂的统一。
杰克是属于哪一种呢?
托米戏谑地把手臂在杰克脸前晃动,他想把新朋友从那不可能实现的情惘中拉回来。但是他没有理解一个艺术家对美的执着与迷恋。因为只有这时,一切对美的追求才是超脱肉欲和私情的。艺术升华了人格,同样人也赋予艺术以生命,这也许只有达到一定的境界时,就像佛家涅磐一样,届时超脱了生死的界限,就可以得到真谛。杰克并没有这样的道行,但是他对艺术的理解与追求却是向着这样的目标在迈进。这一切,并不为托米所理解。
如果不是卡尔来到露丝的身边,这一幕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远远望去,露丝显然对卡尔到来并不高兴,两人有过一番口角,最后,露丝挣脱卡尔的手,拂袖而去,卡尔稍稍犹豫后也尾随而去……
五光十色的晚霞,把半个天空都组成了发光的锦缎,血红色的夕阳,在散乱无章的云朵霞片中徐涂下沉,它把蔷薇色的斜辉,闪烁不定地蒙在海面上。落日最后一点儿余晖在海面撒下万颗珍珠后,消失在大海的深处……
夜幕降临了。
头等舱宽大的宴会厅内,社会名流显贵云集于此。
献筹交错,人头攒动。大厅中的人们彼此寒暄、客套。这是社交场合必不可少的应酬,酒像是兴奋剂,将人们感官刺激到神经的末梢。于是,在晚礼服掩盖下的身体热起来了,语言变得放肆大胆了,行为变得轻浮了……
时光又把1996年老人讲述的旁白适时地**这场看似热闹却实力乏味的宴会之中——
“……我觉得这一生不外如是——你活了一辈子,整天只是无尽的宴会、游艇赛、马球赛……接触到的都是思想狭隘、语言无味的人。就像是站在悬崖边,可又没有人拉我回来。没有人关心你,甚至没有人理会你……”
宴会上,露丝孤独地坐在桌旁,冷漠的表情与热闹的宴会形成强烈的对比。她长得的确漂亮,具有一种生气勃勃的野性的美,她那双时而热情天真,时而茫然若失的黑色大眼睛里闪动着难以捉摸的内涵……
此时,露丝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悲哀。她眼前又浮现那海水,蓝色的、深邃幽暗的海水。在那里她会找到安静与祥和,她将化做海鸥,变成海的精灵,永远伴随着往来的客轮,为人们导航,享受大自然所赋予的一切……
身后喧嚣的人群更增添了她的烦闷。在这里,她找不到真实,看不到生活的价值,行尸走肉的日子耗费了她的青春,也熄灭了她生活的火焰。一走进这间大厅,她就感到窒息、恐怖与绝望。
她闭上眼睛,但是她可以不看,却不能阻止那一阵阵的声浪冲向耳朵,不能避开那一幕幕丑恶的交易在眼前进行。
终于,她再也受不了这种精神上的折磨,毅然站了起来……
头等船舱的过道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安静。人们惊讶地发现身着盛装的一位小姐发疯似的冲向船艉,她完全不顾上流社会的礼仪与风度,撞开迎面的行人,飞一般向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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