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沉沉血作灯——唐才常,新世纪率先倒下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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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年8月22日(阴历七月二十八日)。夜。武昌滋阳湖畔。
如漆的夜色,在岸边,因月光映照,湖水顿时鲜亮起来。一队荷枪实弹、如临大敌的清军,押解着二十多个戴着脚铐手镣的犯人,沉默地走到了湖边。
士兵和多数犯人,都低着头,悄无声息。
为首的犯人,方面大耳,目光如电。他嘴角紧抿,透露出无比的坚毅。惟他一人,无桎梏加身。
这个人,就是清朝朝廷要秘密处决的“自立军”首犯唐才常。
由于昨日才遭逮捕,未及加刑,唐才常衣衫整洁,鬓发肃然。他端昂不紊的作派,卓尔不群的姿仪,使得不知就里的人乍看上去,以为他是夜阑时分赏湖景的诗人骚客。
但是,寒光凛冽的刺刀和近二百名紧张的清军,明白昭示出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杀人行动。
在新世纪晨光熹微的时刻,唐才常,与他二十多名战友和同志,将要在中华大地上,抛洒尽他们肉身内灼热的鲜血。
凶残嗜血的清朝政府,通过这种秘密处决的方式,却暴露了他们的虚弱——对于犯有“大逆”的党人,他们已经不敢在青天白日之下“明正典刑”了。
清兵把二十多名“自立军”成员按跪在地上,抡起明晃晃大刀,一一斩下了他们勃勃不屈的头颅。
最后,只剩下唐才常一人。他萧萧肃肃,慨然临风,面湖而立。大英雄此刻,似在悲愤,似在沉吟。
清军带队的队官走近前,立正敬礼:“唐先生,请您上路!”
鲜血腥甜的血息,弥漫在湖畔潮湿的空气中。
与清末大多数慷慨临刑的义士一样,唐才常口占二绝:
新亭鬼哭月昏黄,我欲高歌学楚狂。
莫谓秋声太萧杀,风吹枷锁满城香。
徒劳口舌难为我,大好头颅付与谁?
慷慨临刑真快事,英雄结局总如斯。
整队执刑的清兵,脚下踩着同胞冒着热气的滚烫鲜血,均肃然无声,鬼影一般伫立在夜色中。
“剩好头颅酬死友,无真面目见群魔!”唐才常最后长叹一声,吟出了两句绝命诗。
而后,他指着自己的脖颈,平静而坚定地对清兵队官说:
“堂堂男儿,怎可屈膝!你动手吧。”
队官敬礼,退后一步,举起手中的大刀,向唐才常的后脖颈抡刀砍去……
自1840年鸦片战争失败以来,清朝政府负屈妒忍辱,统治每况愈下。西方列强,一手揽大炮,一手持“商品”,视中国如待宰之肉,纷纷前来割切。
这些外洋强盗,细大不捐,巧取豪夺。
被打得鼻青脸肿之余,清朝高层仍旧以天朝上国自居,发昏当死,自我安慰地一直试图用“羁縻”(送钱送地)的方法对付这些东西“蛮夷”。
屋漏偏遭连夜雨,太平天国所造成的巨大内乱,最终使得老大帝国的巨船百孔千疮,气息奄奄。
内忧外患交剧的情势下,倘若清政府陡然一变,上下同心,或许能使这艘老旧的巨轮安全靠岸。
然而,帝国的运气太坏。牝鸡司晨掌国纲,阴毒老迈的慈禧太后,不仅仅是帝国的政治符号,她还是真正的决策人物。
如此,满大人们再多的努力,也是徒劳!
看似如火如荼的“洋务运动”,变器不变道而已。一时的船坚炮利,皆成电光泡影。铁舰与钢炮未及便得洋务派们踌躇满志几天,甲午战争的巨大挫折,使得清廷上下饱满的希望,随着北洋舰队一起沉入冰冷的海水。
悲愤之余,康有为、梁起超等维新派人士高喊:“全变则强,小变仍亡!”但是政体改革,在19世纪末的中国,谈何容易!
手无寸柄的光绪帝,书生气的维新臣,赤手空拳想与老迈而阴奸的慈禧及其羽翼争斗,铤而走险之际,胜负已判。
固然谭嗣同临死一呼“我自横刀向天笑”,热血声中,更多的是英雄末路的无奈与凄惶。
再后,由于误信洋大人要逼迫自己还政于光绪帝的谣言,慈禧太后肆展一己之私,兴昏庸无智猖狂之计,唆使义和团排洋。
动机是阴暗的,行动是仓促的,结果是骇人的——八国联军的马蹄和炮火,不仅仅使得这位大脚太后仓皇逃离紫禁城,中国社会的各种危机也以骇人听闻的速度进一步加深,清廷在民间的威信更是扫地无遗。
随之而来《辛丑条约》的签订,更使得中国四亿国人要为清朝政府和慈禧太后的轻率唐突买单——十万万两的巨额赔款,压得四万万中国人民喘不过气来。
对此期间民心、士心的变化,孙中山曾幸灾乐祸回忆到:“当初次之失败也(指1895年的‘乙未广州起义’)举国舆论,莫不目予辈为乱臣贼子。大逆不道,咒咀谩骂之声,不绝于耳。吾人足迹所到,凡认识者,几视为毒蛇猛兽,而莫敢与吾人交游也。惟庚子失败之后(指1900年‘惠州起义’),则鲜闻一般人之恶声相加。而有识之士,且多为吾人扼腕叹惜,恨其事之不成矣。前后相较,差若天渊。吾人睹此情形,中心快慰,不可言状……”
国势日蹙之下,有志之士,纷纷思起,革命风潮,至此蔓及各地。
唐才常自立军起义,就是在义和团排洋失败、八国联军大举入侵的情况下而进行的一次军事冒险,是武昌起义前中国革命的先行者们用腔颅鲜血所进行的伟大实验!
唐才常(18671900),湖南浏阳人,字黻拨(后改“佛尘”),自号“洴澼子”。这位爷,生性豪放,自少有英杰气概。我们可从他那些如花扑眼的笔名、化名中,窥见一斑:无游居士、咄咄和尚、去梦残生、蔚蓝、弗人等等。甚至,他还有一个看似倭名的化名:田野民治——更暴露了他大同共和的思想。
现在的人,能知道唐才常的,确实不多。我们耳熟能详的,是另外一个人——谭嗣同。这两个人,生死知己,曾一同在大儒欧阳中鹄门下拜师求学,时称“浏阳二杰”。
相比有“高干”背景的谭嗣同,唐才常更不简单。1886年(光绪十二年),十九岁的唐才常,连得县、府、道三个等级的考试头名,时人目羡为“小三元及第”,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
在长沙岳麓书院就读期间,唐才常用心时政,鄙夷八股经学。光绪十七年至十九年间,青年唐才常入川,担任学署教读等职,主要为开阔自己眼界。光绪二十年,他又到武昌两湖书院任教。这个书院,乃洋务派代表人士之一的张之洞创设。在这里,唐才常教学相长,如饥似渴,阅读了不少翻译过来的西学著作。
最早给予唐才常精神最大刺激的,就是清廷甲午战争的惨败。对于巨额赔款的《马关条约》,他痛心疾首:“所定条约,款款辱国,哪里是和约,分明是对倭国的降表!奸臣卖国,古今所无!”
拔刀誓斩奸臣头。切齿之余,他对朝廷的和黑暗日益愤恨。
确实,通过《马关条约》,日本从中国勒索的战争赔款和“赎辽费”达至2.3亿两白银之巨,相当于当时清政府年收入的三倍,也相当于日本年收入的4.5倍。
回头再算,自1840年以来,二次鸦片战争,一次中法战争,一次中日战争,还有数百次大大小小的列强侵略战争,香港、台湾等地相继被割。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丧失了181万平方公里的大好河山,相当于三个法国、五个德国、七个英国的面积!
也正是从彼时起,唐才常完全摒弃了经论无用之学,专心研究西方及日本的政治外交制度,想从中探寻国家富强之路。
在维新风潮日益涌动的大形势下,刚得“拔贡”虚名的唐才常,一心扑在介绍西方政治思想和改革制度方面。他与谭嗣同、熊希龄等人一起,加入湖南巡抚陈宝箴(大学问家陈寅恪祖父)创办的“湖南时务学堂”。
1898年(光绪二十四年),唐才常与谭嗣同共同开办《湘报》,自任“总撰述”,以“君主立宪”、“议会政治”为主张,呐喊鼓吹,力求变法图强。
彼时的唐才常,依旧属于温和派。他主张“学新法须有次第,不可太骤”。
在光绪帝《定国是诏》的大政治背景下,唐才常四方奔走。全国之内,维新运动勃勃而兴。兴奋中,他的思想也日渐激进。与改良派不同,他强力推介西方国家的民主制度,主张“公天下”、“公权”。而他心中最倾慕的对象,是美国的华盛顿和日本武力倒幕的西乡隆盛。
八月间,人在北京的谭嗣同为了增强臂膀力量,电召唐才常赴京,想让这位好友参与新政的推广。
岂料,风云突变,唐才常刚刚行至汉口,消息传来,戊戌变法失败,谭嗣同等人,已经被阴毒老妇人慈禧杀于北京。
得知生死知已被害,唐才常忽忽如狂,悲愤异常。为此,他作长联吊挽谭嗣同:
与我公别几许时,忽惊电飞来,恨不携二十年刎颈交,同赴泉台,满赢将去楚孤臣,箫声鸣咽;
近至尊刚十数日,被群阴构死,忍抛弃四百兆为奴种,长埋地狱,只剩得扶桑三杰,剑气摩空。
七十二字,一字一泪,一字一恨!
其中的“扶桑三杰”,指流亡日本的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
洪澜会翻世界海,何用行吟江之滨!
此后,唐才常遍游香港、南洋、日本等地,到处集结侨胞进行演讲,慷慨陈辞,晓以大义,筹款募饷,意在为谭嗣同报仇。
在日本,他还拜于变法派头面人物康有为座下,执弟子礼,与康有为、梁启超日夕谋划,商议起兵。
1899年(光绪二十五年),唐才常在上海活动了了一段时间后,又乘轮船于香港、南洋、日本等地游走,面见孙中山,一起密议举事大义。
当时,孙中山与革命同志正策划“惠州起义”,自然希望有唐才常这样的人在湘鄂振臂,于长江流域响应。
在此,只要对辛亥革命历史稍熟的读者就会产生疑惑:康、梁二人为首的“保皇党”,与孙中山为首的“革命党”,一直不和,明争暗斗,唐才常为什么能走钢丝一样,左摇右晃,在两者之间都能吃得开呢?
国人在数十年僵硬历史教条灌输下,总是简单划分“好人”、“坏人”,缺乏自我辨识,缺乏分析弹性,尤其缺乏历史的“现场”感。
唐才常,绝非一个左右逢源的滑头政客,在“改良”与“革命”之间,其实当时他自己也处于摇摆阶段。作为谭嗣同生死战友,他自然为“保皇派”引为同志,因为他反清的同时一直宣称“保皇”。这种思想,正如他本人在《正气令序》中自我剖示的那样:“日月所照,莫不尊亲。君臣之意,如何能废!”在他心目中,还把被慈禧幽囚的光绪帝当成要加以解救的“明君”。与此同时,反清的情怀,也在他心中郁结不去:“国于天地,必有所立。非我种类,其心必异!”而他这种想法,自然恰恰与一直抱着“驱除鞑虏”想法的革命党人一拍即和。
对于唐才常这种人中之龙的人物,保皇党和革命党人,都刻意拉拢,以为己用。
而唐才常呢,依违其间,游刃有余,在二者之间各取所长:保皇党有钱,革命党有人。而保皇党的“钱”,也是最早使孙中山的“兴中会”向康梁主动示好的原因。
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当时在海外名气大得不得了,他们手中握有不少华侨富商捐献的“会费”。孙中山等革命党,专门能搞“革命”鼓动和策划,特别是在日本学习的“士官生”中,不少人是孙中山信徒。如此多的青年才俊,也是唐才常所急切渴取的人才。
为此,唐才常在康、梁面前慷慨“勤王”,在孙中山面前大言“保种救国”,自然赢得了双方共同的好感。
相对而言,好友谭嗣同在北京的被杀,对唐才常刺激极大,颇思复仇,想必他心中“革命”的念头,要炽于“勤王”的忠心。
在日本东京期间,唐才常不仅同康有为、孙中山这些领袖人物打得火热,也与林圭、吴禄贞等人密切往来。前者在湖南哥老会等会党中人脉颇丰,后者乃湖北人,正在日本士官学校学习。他们各受孙中山等人指示,与唐才常约定在长江流域起事,首要目的地就是武汉。其目的,就是想攻取武汉这个战略要地,作为军事大基地,进行全国性的起义。
1899年(光绪十五年)底,唐才常回国之际,前来送别的人都是大腕级人物——梁启超、孙中山等等。送行者中还有留着落腮胡的宫崎滔天(寅藏)、仁丹胡的平山周等几个日本“同志”。
返国之后,唐才常依托上海租界这块“飞地”,假借日本人田野橘次的名义,在虹口的“武昌路”(冥冥之中有天意)创立“东社”。
在这里,他打着日语培训班幌子,开始了“正气会”的活动。
不久,正气会易名为“自立会”。
与唐才常同时回国的林圭,在湖南长沙设立哥老会“中央本部”,暗中与张之洞联系,很想争取到这位清朝中央大员的支持。
为了在长江流域争取到各种会党等下层组织的支持,唐才常仿效哥老会,创设“富有山堂”,并发行“富有票”。
甭说,这种方法在下层民众中行之有效。仅两湖地区,就卖出了两万多张“富有票”。
有了钱,有了人,唐才常信心日增,就把自立会升级为“自立军”,分为五路,他自任全军总司令。
“自立军”之所以如此顺利“扩招”,也与唐才常的“统一战线”有关。
一方面,唐才常有康梁保皇党撑腰;另一方面,他又打起孙中山的旗号,甚至给这位革命党“大头子”封了一个“富有堂”的最高段位——极峰。
这样一来,长江流域各省中的会党、新军军人、衙门中倾向革命的富吏,以及中下层的农民,纷纷加入。
恰好,1900年(光绪二十六年),慈禧为了排洋,唆使义和团四处攻杀洋人,搅起天下大乱。
对于盲目排洋的怪力乱神“义和拳”,唐才常等人自然不屑一顾,但又认为可乱中发难,认定“拳变有可乘之机”。于是,他们加紧活动,准备伺机起事。
七月间,唐才常在上海张园召开了第一届“中国议会”(国会)。
此次“国会”,各路英雄荟萃,人数达数百人之多,均是自立会骨干及各地名流。
在会议上,大家公推容闳为“会长”,严复为副会长,唐才常任总干事。就此,也正式宣布了“自立军”的成立。
会议决定,除中、前、后、左、右五军外,还专设总会亲军和先锋营两军,直接由唐才常指挥。
会议宗旨,看上去似乎并不是很“革命”——保全中国自立之权,创造新“自立国”,不承认清朝政府有统治中国之权力,但又请光绪皇帝“复辟”——也就是说,本质上还不脱“保皇”范畴,继续拥戴光绪皇帝。

风云际会,时机忽临。“国会”召开后不久,八国联军在轰隆隆的炮声中打进北京,慈禧带着光绪帝仓皇西遁,又去“狩猎”了。
闻知此讯,唐才常等人兴奋莫名:“北京已破,皇上及那拉(氏)诸人,仓皇西窜,此时此机,绝大题目,万不可失!”
而唐才常口中的“绝大题目”,就是以“起兵勤王”为名,率众起事,想趁此机会开创东南独立的局面。
但当时真正能实现“东南独立”的关键人物,历史开了一个大玩笑,不是唐才常,而是洋务派大腕张之洞。
当时,英国、日本两大国际黑霸势力,也都在拉拢张之洞。维新派的康、梁诸人,通过日本人,向张之洞殷勤致意,想利用他在东南起事。而英国更是快人一步,为了在长江领域排除其它国家的势力,积极策划张之洞的“东南互保”,甚至想扶植张之洞在长江中游地区建立一个割据的“中华帝国”。
对于英、日两个帝国主义,唐才常感情上与张之洞一样,对他们一直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早在1898年,唐才常就在《湘报》上撰写《论中国宜与英日联盟》一文,号召联英联日,抵制沙俄。这种思想,其实源于他两湖书院的经历。正是在那里,他阅读了不少英日之翻译过来的书籍。从个人“关系”上看,张之洞创办两湖书院,依据旧中国的“潜规则”、“明规则”,唐才常都算张之洞的门生。
恰恰恃于这些因由,唐才常在1900年8月9日,毅然自上海溯江乘船抵达汉口,落脚于汉口英租界与华界相邻的李慎德堂楼,准备亲自说谕张之洞,使这位“老师”成立东南“自立国”。
事实证明,唐才常这种想法,乃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一厢情愿。
张之洞此人,与曾国藩、李鸿章没什么两样,宦海浮沉,多年的官场老政客油子,随世摇摆,劲断利弊。
作为朝廷大员,张之洞早就对唐才常和“自立会”有所警惕,他上报朝廷说:“长江一带,会匪素多,因之造为各种揭帖,纠众谋逆,实堪发指,亟应严禁!”
他奏折中所称的“会匪”,就是指“自立会”。也就是说,张之洞一直就想对“自立会”下狠手。
义和团之乱后,八国联军入侵,慈禧西逃,全国政局一片混乱。在这种事态未明的情况下,老谋深算的张之洞如水面上的鸭子,表面上与包括自立军在内的各派各帮虚与委蛇,底下双腿猛划,一刻不停。
在与各种送信人周旋的同时,他一直派出暗探侦察自立军的分布和动向。
本来,唐才常与诸人相约,要在1900年8月9日(光绪二十六年七月十五日)那天起事,而且是在汉阳、汉口、湖南、江西、安徽等地一时并起。
时间约定好了,人员分布下去,准备基本就绪,但独缺康有为事先保证发到的海外汇款。
英雄为钱发嗟叹!钱是英雄胆,没钱,唐才常心中无根,只得又派人去各地通知起义延期。但安徽大通的秦力山、吴禄贞二人没有及时得信,按时起义,终因寡不敌众,无人响应,最终被清军镇压下去。
惶急之下,唐才常拟定于8月23日(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九日)在武昌、汉阳、汉口起义,主要想夺取汉阳兵工厂后,攻占武昌,接下去率军西进,迎取光绪帝归大位,“复行新政,共奋中华”。(梁启超语)
当时唐才常手中的自立军,虚数有十多万人(理论上的数字),而康有为口头上准备汇来的钱,据说新近筹措了30万美金(可能是鹰洋和龙洋混杂在一起,币种多多)。
康有为本人是如何想的呢?
这位南海“康圣人”,自认为大略雄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但他一直是以“桂湘”为重地。也就是说,他机械照搬洪杨“太平天国”进军的老套路,想先煽动广西起兵,然后过广东,入湖南。按照如此思路,在有了丰厚的人团、物力基础之后,可以挺进湖北,按部就班地出奇制胜,最终往北京迎扶光绪归大位。
为此,康、梁一直暗中“策反”时任两广总督的李鸿章,劝他拥光绪帝复辟,在英国支持下成立“自立国”。
义和团之乱后,李鸿章北上议和,英国自然不再热心于康梁的建议。
在这种情况下,康梁两个保皇党巨头更对湖北局势拿捏不准,生怕巨款打了水漂。
基于这种考虑,唐才常的武昌、汉口、汉阳起义,如果发起,就是偏师变成了主力。
仔细观察局势后,康梁迟疑不决,故而汇款一直未发。
其实,从实际情况上看,唐才常太看中金钱的力量。即便康有为汇款及时送到,区区30万,又能为十万乌合之众提供多少天的支撑?
涉及“造反”这种灭宗灭族的大事,最主要是点燃起义人士头脑中的“精神原子弹”。后来1911年的武昌起义,无钱无饷,依靠区区150发子弹,仅由几个下层士兵振臂一呼,不也是能推翻腐朽的清朝王朝吗?
造反,不是演唱会。接连不断的临时改期,风险日益加剧,致使造反的消息逐步泄漏。
清廷的江汉道稽察长徐升派出的暗探,很快就侦知唐才常自立军要在汉口、汉阳、武昌起事的情报,迅速上呈给张之洞。
多年的政坛经验,使得张之洞这块老姜深深感觉到自己辖下“火药库”潜在的威力。于是,他决定先下手为强,力图先把处于“星星之火”状态的“自立军”灭了再说。
当然,在那个时代,老油子张之洞难道不看与唐才常一直关系密切的英国佬脸色吗?
他一定会看!
但是,那时的英国人,心底已经有了谱。这些利益至上的洋人,正准备放弃手中唐才常这块筹码。
究其根由,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英国人明里暗里推动张之洞“独立”的事情,早已经为法国、德国诸列强知悉。他们当然要下决心粉碎英国人对长江领域的独霸意图。法德两国甚至出动军舰,在长江口耀武扬威,警吓英国和张之洞。
明争暗斗中,列强们达成了“保全主义”的默契。而保全主义的精髓,英国人赫德说得最直接,最露骨,最贴切:
各国于支那问题,大率不外三策。一曰瓜分其土地,二曰变更其皇统,三曰扶植满洲政府。然变更皇统之策,无人足以当之,骤难施行。今日之计,惟有以瓜分为一定之目的,而其达此目的之妙计,则莫如扶殖满洲政府,使其代我行令,压制其民。民有起而抗者,则不能得义兵排外之名,而可以叛上之名诛之。我因得安坐以收其实利,此即无形瓜分之手段也。
也就是说,保全清廷,就能维护形式上中国的“独立”与“统一”。通过清朝这个“首席执行官”,董事局的各位洋人大佬们,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瓜分中国的利益。
消除了英国人干涉的隐忧,张之洞自然得心应手。于是,老张先行照会英国驻汉口领事,得到签字允许后,他派兵进入英租界。
对于英国人的出卖,唐才常一丝戒备也没有。自恃是亲英派,他做梦也想不到平时道貌岸然、满口信义的英国人会把他给“卖”了。
所以,清军的搜捕行动,一点没有“戏肉”的惊险成份。
设在李慎德堂的自立军总部被一锅端,而正在租界内宝顺里居所中商议大事的唐才常、桂圭等领导人物,尽数落网。
面对如此要案、大案,张之洞派出作主审官的,却是京汉铁路总办郑孝胥。
高坐于大堂之上,面对着傲首而立的“逆犯”唐才常,郑孝胥如坐针毡。
两人是老相识!
戊戌变法中,郑孝胥也属于维新派,与谭嗣同、唐才常是“同志”关系。而且,数月前在日本,二人还秘密见面,共商劝张之洞在东南“独立”的事情。
唐才常打破尴尬气氛,佯装不识座上的郑孝胥,厉声喝问:“堂上所坐何人?姓字名谁?”
堂上胥吏依常例,高喝顿棍,镇唬唐才常。
郑孝胥摆摆手,示意堂吏噤声,自报家门:“我,郑孝胥,福建人氏,现为京汉铁路总办。”
唐才常若有所思:“哦,原来你就是郑孝胥。戊戌年在京城,皇指光绪帝)亲自接见你,特旨恩赏你为道员,派在总理衙门办事,君恩不浅啊!”
郑孝胥默然。
突然,唐才常顿足喝道:“作为‘戊戌变法’同仁,你应该知道我的为人。我们不是大逆造反,而是奉旨讨贼!那拉氏妄踞天位,卖国割地,幽辱圣上,罪恶滔天……”
于是,唐才常慷慨激昂,滔滔不绝,不仅郑孝胥呆坐静听,厅衙里如狼似虎的胥吏们,也犹如中了魔障一样,默然耸然,仔细听着唐才常的宣讲。
听毕堂下的“犯人”慷慨陈词,郑孝胥的脸,青一阵,紫一阵。
最后,他只得降阶行礼,当着众人对唐才常说:“从公从私,我都无权审问唐先生,就此别过,我向总督请示,回避这个案件……”
言毕,郑孝胥匆匆而去。
皮球踢回给张之洞,使得老奸巨滑的张大人倍感踌躇。
“动辄杀人,大非佳兆啊。”他故意装出为难状。
但是,时任湖北巡抚的于荫霖深恨会党,坚持要杀人以儆效尤。
于荫霖,字次棠,乃清末一代名臣。1878年清朝贵族崇厚擅自与沙俄签订丧权辱国的《里瓦几亚条约》,正是他率先挺身而起,与张之洞等人联名弹劾崇厚,使得清廷下旨宣布不承认《里瓦几亚条约》。在湖北任职期间,这位翰林出身的一方大员,更是清廉爱民,严惩贪官。所以,对历史人物下评判,有时难以用“好坏”二字妄下判语。
为了避免官场纠纷,张之洞私下对主持审讯的郑孝胥说:
“唐才常一案,无论谁审他,他都难逃一死。最好不要对外广为声张,从速结案!”
张之洞如此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和隐衷。自立军的首脑唐才常,是他两湖书院的“门生”。而此前在安徽大通领导起义的吴禄贞,又是他亲自签署批准前往日本留学的士官生。如果细审深究此案,还不知广牵出多少与自己有瓜葛的人。
为恐夜长梦多,保全自身,张之洞下令迅速对唐才常、林圭等所捕得的二十多人,加以秘密处决。
此举,也完全断绝了日后维新派、革命党人对张之洞、李鸿章这些洋务派大佬的幻想。
“改良”的希望一旦破灭,只剩流血一条路了。
唐才常之死,昭示着中国“温情脉脉”改良主义的落幕,也宣示了铁血强起新革命的肇始。
湖湘之地,人杰辈出。自太平天国乱起,曾国藩独擎大旗,胡林翼、彭玉麟、左宗棠等人,佼佼争辉,削平大难,名震中华。继谭嗣同“戊戌变法”失败后,又有唐才常、林圭这样的刚烈义士,舍身为国,临危不惧。
仅自立军一案,被杀湘籍青年,就有五十多人。
话说唐才常先前自上海赶赴湖北后,梁启超、蔡松坡也从东京潜回上海。于是,受唐才常之托,蔡松坡前往长沙劝说威字营新军首领黄忠浩(字泽生)起义。
唐才常的这位湖南同乡黄忠浩很爱才,他大不以为然,高声怒骂道:“梁任公(梁启超)、唐佛尘(唐才常)二人,自己谋逆也就罢了,奈何牺牲大好有用青年!”
蔡松坡反复劝说,皆无效,只得任由黄忠浩把自己软禁一样“保护”起来。
而惦念蔡松坡行踪的梁启超,在上海码头买了船票,冒险想去汉口寻找蔡松坡下落。结果,那艘船因货少提前驶离码头,使梁任公错失了搭上这艘“不归号”轮船的机会。
由此,梁、蔡二人躲过张之洞武昌杀人的一大劫。
蔡松坡,听着这么耳熟,他是谁呢?对,他就是蔡锷!
蔡锷,原名艮寅,出身于湖南宝庆府(今邵阳)一个普通农家。此人乃神童,十三岁中秀才,十六岁就考入湖南时务学堂。当时,梁启超是中文总教习,谭嗣同是学堂总监,唐才常是主要的授课教员。所以,他和维新运动的诸位首领,亦师亦友,感情深厚。
得知唐才常死讯,蔡艮寅心如刀割,失声痛哭。泪干之余,他改名为“锷”,其深意乃“砥砺锌锷,重新做起”。
蔡锷遁回东京后,投笔从戎,进入陆军士官学校,坚定了流血革命的信念。武昌起义后,时在云南的蔡锷发动了昆明“重九起义”,成功后出任云南军政府都督。日后讨袁第一枪,也是由唐才常的这位高足率先打响。
在日本,追思谭嗣同、唐才常二位先烈,蔡锷作《杂感》十首,现摘取其二:
其一:前后谭唐殉公义,国民终古哭浏阳。
湖湘人杰销沉未,敢谕吾华尚足匡。
其二:贼力何如民气坚,断头台上景怆然。
可怜黄祖骄愚剧,鹦鹉洲前戮汉贤。
唐才常的死,不是一般的牺牲,它是20世纪中国的一个重大事件。
他一个人的流血,预示着清朝的覆亡和汉民族的重新崛起。“其后武昌倡义诸人,多其部下,孙武亦自此出”(章太炎《稽勋意见书》)。
正是他的大好头颅所掷之处,血迹斑斑,让中国许多有识之士意识到,先前幻想通过清廷实现国家富强的道路,根本行不通。与其受清廷奴役驱使,不如振臂一呼,翻身成为主人。
“倚剑登高望八荒,无边秋色正苍茫。”
当唐才常等人的鲜血,在武昌滋阳湖畔的大地上凝固的那一刻,一个崭新中国的曙光,正渐趋明亮……
附:唐才常大英雄,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是,身后竟然出现了一个汉奸儿子唐有壬。唐有壬(1893-1935),字寿田,早年毕业于日本庆应大学。曾任湖北省银行行长,在国民党历史上是仅次于汪精卫的第二号汉奸。1932年1月28日,日军发动“一·二八事变”进攻上海。唐有壬时任国民政府中央政治会议秘书长,竟然向日本间谍川岛芳子出卖重要情报,结果使日本在摸清底牌的情况下结束了“一·二八战事”,尽得大利。1935年3月,趁国民党政府与日本签订《何梅协定》和《秦土协定》之际,他为日本主子鞍前马后地奔走,倚仗自己国民党元老的身份打探情报。12月25日,他在上海寓所被国民党特工人员刺杀,时年42岁。
地下相逢同父子,人间读史各君臣。黄泉见面,唐才常定不饶过如此孽子,尤其对日后唐氏成为汉奸世家会更发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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