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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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武昌城南的小朝街85号,是社与共进会合并前的社机关所在地。其户主,乃陆军第八镇三十标排长张廷辅夫妇。与他们同住的,还有驻机关办公的刘复基。
刘复基(1883-1911),字尧澄,湖南武陵(常德)人。他二十岁时,就积极参与宋教仁等人策动的华兴会长沙起义。败走日本后,他加入了同盟会。归国后,他一直猛劲从事革命活动,并在1910年投湖北新军第二十混成协当兵。
从振武学社到社,都有刘复基坚实踏实的身影。后来,他被选为社的评议部长,从军队请长假,专门负责社务工作。
社与共进会的成功合并,刘复基在其中努力最多。他一直以反清革命大局为重,调和双方矛盾,苦口婆心,最终说服蒋翊武与共进会合作,一致对外,反抗清廷。
当邓玉麟急匆匆从汉口奔至武昌小朝街85号的时候,蒋翊武、刘复基、彭楚藩几个人都在场。
仔细听取了邓玉麟的汇报,他们得知了孙武、刘公立即起义的要求。
在刘复基的催动下,大家一致同意提前起义。
由于刘公、孙武都不在场,总指挥部里面,只有蒋翊武职位最高,自然他就充当“临时总司令”。这个决定倒是歪打正着,因为他本人就是先前两个组织联合推举的“总指挥”。
最后,蒋翊武签署了起义命令,决定提前起义——当夜12点,以南湖炮队中的革命党人鸣炮为号,各军同志一齐起义。
如此匆匆,也是出于万般无奈——党人名册已落入清廷手中,如果不动手,只能坐以待毙。
于是,南湖炮队的炮声响不响,就成为当晚起义的关键。
几个人商量后,就派邓玉麟去南湖炮队宣布命令。杨洪胜、陈磊等人分头出发,通知各标营的同志,准备当天夜里动手。
为稳妥起见,他们还给邓玉麟配备了两个助手:徐万年和艾良臣。
众人想,三个人前去南湖炮队去作通知起义的工作,总该万无一失吧。
邓、徐、艾二人离开小朝街,时为下午四点左右。他们在城内转了大圈,把该通知的同志都通知到。直到晚上10点,他们才准备从文昌门出城去通知南湖炮队。
由于天色已晚,城门搜查甚严。三个人只得把身上携带的炸弹扔掉,空手出城。
当他们最后到达南湖炮队时,已经到了深夜时分。邓、徐、艾三个人翻墙而入,差点被在营内值勤的卫兵开枪打死。幸亏卫兵发现是自己同志,才帮助他们入得炮营。
于是,几个人找来炮队的革命同志,到马棚商议起义计划。
那个时候,实际上当夜起义的计划已经流产——时间已经过了12点!
本身就是南湖炮队的营代表徐万年感到很为难。他认为,马上起义,时间太仓促,且兵营内的同志们均已熟睡,临时摸黑举事,混乱中成功的可能性极微。
仔细研究后,徐万年和几个炮队同志都认定当夜再不能起义,就决定待到转天天亮,重新回到武昌小朝街总部,找蒋翊武等人仔细商议,重新议定起义时间。
这几个人,暂时呆在炮队不动,紧张得一夜阖不上眼。
他们生怕武昌方面会出什么事情。
凡事,似乎总会往最坏的方面发展。
当炮队中几个人忧急如焚时,小朝街85号,确实出事了。
邓玉麟等人走后,刘复基、蒋翊武、陈宏诰等人深感不妙。
傍晚时分,彭楚藩再度返回,带来令人紧张的消息——连宪兵营内都开始出现紧张气氛:上面有命令,严禁任何人离营。
此情此景,似乎有风声走漏。
他们不知道的是,不仅仅是走漏风声那么简单——刘同已经捱不住酷刑,把他所知道的几处共进会、社的机关和活动地点,全部和盘供出。
清政府按图索骥,瑞澂等人派出大批军警,已经分别端掉了几个革命“窝点”。大批军警人马,正悄悄向小朝街方向开进。
几个人默不作声,他们都在默默企盼南湖炮队的炮声。
只要炮声一响,同志们四下响应,一切都会明朗起来。
过了午夜十二点,外面没有任何动静。
为了打破令人窒息的死寂,蒋翊武把留声机打开。这样,好歹有些声音,能给人以精神上的一种安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仿佛过了一万年……
惶恐忧急间,门外忽然响起拍门声。
刘复基、蒋翊武迅速起身,摸黑到二楼,向窗外望去。
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雨点敲门窗棂的声响。
“什么人”蒋翊武问。
“我啊……”
“干什么?……”
“我来找人……”
“你是谁?”
“……我来找你们当家的,先开门再说……”
至此,屋中几个人知道事情泄露,纷纷持枪找炸弹。
依照当时的情形,他们也只能乘黑一拼。
刘复基率先冲下楼,几个人紧随其后。
还没跑到院子里,军警们猛然砸开大门,直朝屋内扑来。
刘复基立刻扔出一颗炸弹。
军警们慌了,向后一齐闪避。
可惜,臭弹一颗,连火星都没冒。
军警认为是假弹,忽喇喇又往前涌。
刘复基站在楼梯中间,掏出另一颗炸弹,扔在自己脚下,准备与敌人同归于尽。
炸弹仍旧没爆——忙中出乱,这颗炸弹竟然没装上栓钉。
未容刘复基再反抗,军警们扑上,几个大汉把他按在当地。
刘复基看着周围清一色的大盖帽压大辫子,大声骂道:“你们这群清狗子,很快就要灭亡!汉人兄弟们,大家想仔细,不要为清狗子卖命!革命党遍布国中,清朝完蛋的日子不远了!”……
正因为刘复基的英勇抵抗,为他身后的同志赢得了时间。
蒋翊武几个人趁乱,立即退回二楼。
他们关死房门后,从窗户攀至屋顶,跳入邻居院内,各自散去逃走。
军警们四下鸣枪,吹哨,叫嚷,周围乱成一锅粥。
中国人爱看热闹,不少人家开门提灯,走到街上看热闹。
陈宏诰运气最好,有个警察认识他,和他亲热打招呼:“哟,这不是陈科长的公子吗,您来这干吗?也是抓人办案吗?”
“是啊,办案,办案。”陈宏诰一边打哈哈,一边从容脱身。
随他而出军警包围圈的,是彭楚藩。他身穿宪兵队的排长制服,气宇轩昂,背手昂胸,没人敢拦他。
蒋翊武运气也不错。他刚从岳州回武昌不久,穿着身破旧的棉袍,看上去很像个乡下人。警察把他拦住后,他结结巴巴,解释说自己上街来看热闹。看他那傻乎乎的样子,军警不疑有诈,抬手给他一棍,一脚猛踢他,让他快滚。
军警作梦也想不到,刚刚滚走的“乡巴佬”,正是湖北革命军的“总指挥”。
鬼使神差,已经安然脱险的彭楚藩自恃有宪兵队军装在身,不久又兜转回来,想趁机把刘复基或别的被捕同志救走。
这次再无好运气,他被一个军官拦住,问他到此何干。
“办案,我来这里办案。”彭楚藩大大咧咧。
如果他说路过,兴许军官就把他放过去。他说来办案,反而引起了那位警官的怀疑:“你宪兵营的人,办什么案呢?没人让你来参加今天的行动……”
不听彭楚藩解释,他一挥手,立刻过来几个持枪的士兵,把彭楚藩缴械,押他回了警察厅。
当夜,除了彭楚藩、刘复基以外,还有出外送信的杨洪胜,也被清政府逮捕。
杨洪胜(1875-1911),湖北谷城人,是个参加社仅半年的普通士兵。为了更积极介入革命工作,他请假离营,以开杂货店为掩护,整日忙碌不停,把革命党人赶制的炸弹分批偷运入军营内。这种活儿,又琐碎又危险,还引起了他所租房房主的注意(其房主是反动军官手下的勤务兵)。
恰恰在10月9日当天上午,反动房主把杨洪胜的事情报告给警察局。
小朝街刘复基、蒋翊武等人决定起义后,杨洪胜作为送信人,及时把起义计划通知到了熊秉坤所在的工程第八营和驻扎在塘角的辎重营。然后,他没有任何停歇,开始了紧张的运送炸弹工作。
由于工程营中反动军官有所戒备,他没能把一挎篮的炸弹送到那里,只能急忙跑回杂货店。

恰好,军警接到举报后,认定杨洪胜是党人,正派人赶去逮捕他。
候了快一天,终于把杨洪胜候个正着。
手中有满满一篮炸弹,杨洪胜心不虚。
他一边掉头跑,一边信手拈出一颗炸弹扔向追他的军警——栓钉未及装上,铁疙瘩着地后,没响。
吓得趴了一地的军警气急败坏,再起身追赶。
杨洪胜装上一个栓钉,又一甩手,响了。
毕竟土制炸弹,估计还赶上一颗装药不够的。砰然一声后,大爆竹一样,周围的军警只被吓个大激灵,根毛未损。
倒霉的是,杨洪胜本人却被炸弹的一块弹片击中腿部,仆倒在地。
军警们来了精神,个个奋勇争先,直朝杨洪胜扑来……最终,寡不敌众,杨洪胜被生擒。
10月9日的大搜捕,折腾了大半宿,终于以刘复基、彭楚藩、杨洪胜三个“要犯”的被捕而结束。
此时,湖广总督瑞澂办事的“效率”尤其高,他立刻在制台衙门对三个人进行“公审”。
对于谋逆大案,长久以来,清廷一直施行“公审”。他们原本的用意,在于震慑大众。
时至清末,“公审”却每每变成革命者慷慨激昂的宣传演出。
半夜三更,听说有革命党人要被审讯,制台衙门的四面八方涌来无数人众,里三层外三层,乌压压站满,个个屏息细听。
害怕自己在审讯期间遭人刺杀,瑞澂派出手下爪牙、时任督练公所主办的铁忠和湖北布政司陈树屏在前庭当主审官,他藏于内院主持幕后。
由于彭楚藩身上所穿宪兵排长的制服,他自然首先被带上堂审讯。
高座的铁忠,气势汹汹正要发问,见彭楚藩大踏步上堂,他忽然一愣。
倒不是英雄的凛然无畏打动了铁忠,而是彭楚藩身上的宪兵军官制服让他心慌——宪兵营管带果清阿,是铁忠的妹夫。
所以,铁忠想,如果面前此人真是宪兵营的人,肯定会影响自己妹夫的仕途。
定定心神,铁忠有了主意,问:“你是宪兵营的人?”
“是”。
“姓字名谁?”
“彭楚藩。”
“嗯,这帮草包,怎么把宪兵营的人也拿了来!肯定是他们抓错人了。”铁忠摇摇头,眼睛紧盯着彭楚藩,希望对方明白自己的用意。
如果彭楚藩想活命,只要随声附和,说正是军警抓错人,立马就可走人。
“他们没抓错,我正是革命党人!”
铁忠闻言,脸色大变。
沉默了片刻,铁忠一拍桌案:“你自己是宪兵营排长,竟然犯上作乱,难道受革命党指使,速速招来!”这句话,仍旧给彭楚藩一个下台的台阶。如果承认自己受党人诱惑造反,依然可以有“立功”机会。
彭楚藩高声抗言:“我加入革命党,完全自愿!满人卖国,奴我汉人,我们就是要推翻满洲政府。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凡天下黄帝子孙,皆与我同党!我现入革命党、个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大丈夫死耳,早杀为盼!”
铁忠气急败坏。他支使衙役:“来人,让这厮跪下!”
衙役们涌上,几个人推搡按压。彭楚藩屡跪屡起,怒声叫骂:“我皇皇汉族,岂能跪你犬羊贱种!”
与铁忠同为审问官的湖北布政司陈树屏问:“彭楚藩,你是读书最聪明的人,深知道理,为什么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彭楚藩:“我正因为深知大义,才不致于被尔等一帮满奴牢笼住而坐以待毙,才能心中存有雪我汉族祖先数百年大耻的决心。今日,想必胡运尚未告尽,我们做事不秘,致使行动泄漏。恭喜在场各位,你们这些奴才,又有升官发财的新路了。”
陈树屏:“你何苦要造反呢,难道不可惜自己的大好头颅吗?”
彭楚藩:“你真是糊涂至极!你也不想一想,什么叫革命?革命,就是要把我们自己的头颅作为代价!况且,抛掷我一人的头颅,能换取我四万万同胞的幸福,我又怎能爱惜自己的生命呢!”
铁忠气鼓鼓,问:“你知道你的身份是什么吗?”
彭楚藩笑道:“我是宪兵啊。”
“既然是宪兵,你肯定知道大清的法律。既然你领取国家的饷银,就应该为国家尽力,谁料到你竟然知法犯法,知道罪大吗?”铁忠来了精神。
彭楚藩:“我当宪兵的目的,不过是借此身份便于革命。你所说的饷银,乃我四万万同胞的膏脂,哪里是你们清朝犬羊的饷银!你说我何罪,我就是何罪,不必多言!”
铁忠无言。呆了半晌,他才说:“你有党羽多少?他们在哪里?炸弹到底藏在何处?我劝你还是都招供了。如果供得好,我们想法成全你!”
这些对话,使得幕后听审的张彪、瑞澂等人大怒。瑞澂提笔写下几个字“彭楚藩谋逆大罪,枭首示众!”
于是,衙役们推着彭楚藩往督署东辕门处,杀害了这位英雄。
一路走,一路骂,彭楚藩无任何怯懦迟疑。
在场百姓,暗中叹息不已。如此高大磊落的鄂城男子汉,临死不惧,真属少见。
彭楚藩此时,年仅27岁。
杀了彭楚藩,铁忠提审刘复基。
“在小朝街85号,你竟敢向军警抛扔炸弹。你吃着我大清的皇粮,受着大清的恩惠,怎敢做出如此反逆之事?”铁忠怒喝。
刘复基外形似一文弱书生,目光如炬,说起话来底气十足,声如洪钟:
“自从鞑虏入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剃发易服,杀我汉人千万,奴我汉人二百余年,犯下无数罪孽,清朝实与我汉人有血海冤仇,何德何惠于我!近年以来,满洲政府卖国割地,与洋为奴,天人共愤。我大汉子民,正是要推翻你们这些满狗,重振大汉国家,雪百年之耻,重振中华声威!……”
刘复基擅于言辞,口齿清晰,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在场民众,无不悚然动容。
铁忠更怒,吩咐衙役当庭用刑。
棍棒交下,鲜血横流。刘复基四肢俱折,仍旧骂不止口。
在瑞澂授意下,铁忠用笔沾墨,大写一个“斩”字。
虎狼衙役们拖着刘复基往东辕门。
临刑前,英雄用尽全力,三声高呼“中国万岁!共和万岁!革命万岁!”
刘复基这样一个大英雄,还是一个孝子。他母亲住在湖北乡下,自三月以来,由于革命迫在眉睫,他最后看望了一次母亲,跪地洒泪道:“母亲大人,儿为国事奔忙,恐怕日后会有好长时间不能探望您,望您原谅孩儿的不孝!”英雄母亲,心中虽忧,口中励劝:“我儿但去无妨,国家事大,勿忧我。”
母子一别,阴阳永隔,思之令人鼻酸。
最后,庭下只剩下了一个看上去极其质朴憨厚的杨洪胜。
望着腿肚子上一个大血窟窿往外冒血的囚犯,铁忠很想留他一命,以示“大清”的仁德,给围观市民留个好印象。
“看你这样子,当过兵吧,肯定是个大老粗。你受那些读书人盅惑,是上当受骗吧?”铁忠言声放缓。
“呸!老子是自愿当革命党!”
铁忠闻此言,牙关紧咬:“你扔炸弹拒捕,炸弹从何处来?”
“当然是造的!”
“谁造的,从何人处获取?”
“不知道!”
“只要你能供出制弹人和藏匿地点,本官保证,饶你一死!”
“老子不怕死!杀便杀,死就死。除了旗人,天下皆是革命党!”
铁忠怒不可遏,愤然起身,大喝一声:“斩!”
刽子手们上来,拥搡杨洪胜而去。一路之上,仍留下英雄不绝的骂声。
三位大英雄,铁舌钢牙,无人透露出任何丝毫提前起义的消息。
杀掉彭、刘、杨三个人后,在统制张彪等人建议下,瑞澂从后堂发话,派人把已经被打得半死的十六岁少年刘同提出监狱,拉去辕门砍了头。
杀掉几个人之后,湖广总督瑞澂心中稍安,他觉得自己已经立下大功一件,便顾不得休息,与师爷详议,电奏朝廷,洋洋洒洒,大讲自己如何“诸葛亮!”,如何不动声色擒斩“贼党”……
邀功之后,他疲乏已极,倒卧床上,昏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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