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探戈桑巴”的悲剧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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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人这一生,是何其短暂,朋友也只能交到很少的几个。有人说他的朋友有多少多少,看吧,的确是,整天价身边闹哄哄的一大群,今天一块儿喝酒,明天又一块儿去哪一个地方玩,一起说一些无伤大雅的荤话,一起干一些见不得人却又不至于触犯刑律的勾当;却不能交心,唯独不能交心——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因此,也算不得是真正的朋友。算什么?算哥们儿吧。哥们这个词应该比较全适。我感觉与真正的朋友在一起,从来不会觉得尴尬,即使无话可说的沉默也不会感觉尴尬,所以无须劳心费神地去寻找说词,那种沉默也是一种交流,很必要的一种交流,而且是更深一个层次的,就像人们说的“此处无声胜有声”。
我的朋友很少,而且都是学生时代交的。许是学生时代都有着比较单纯的心灵的缘故吧,等到长大了,各方面也比较成熟了,也能明辨是非了,特别是开始在社会上混了,认识的人远远比学生时代要多得多,反而发现不了可交的朋友了。也不是不想交,要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与他人,与这个社会老死不相往来了;恰恰相反,是太害怕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太渴望心与心的交流了,只是两个人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能进入到对方的内心,一来二去只落得身心俱疲的下场,赖了,厌倦了。杨志刚、赵建平、陶宁两口子、“探戈桑巴”——是绰号,一时还真的想不起她的名字来了,一个女生,舞跳得相当棒,长相和衣着也性感,所以大家就为她起了这样一个绰号,五个人,说起来也不算少,但大部分只在心里留下了为朋友的记忆,很少见面了,甚至杳无音信,像杨志刚,他没有参加我的婚礼,我也没有参加他的婚礼,应该是高考一结束就再也没有见过;或者阴阳相隔了,像“探戈桑巴”,想起来都让人伤感。
“我呢?我们算什么?”明月说,一副似笑非笑,心中有鬼的样子。
“怎么说呢?”他迟疑片刻,“说实话吧,算是朋友与非朋友之间吧。”
“那是什么?”明月说。
“就是中间派。”他说,“不过不含贬义的意思。”
“要是说是情人呢,够不够格?”明月说。
“从你挖空心思去探听一个男人的心里秘密这一点来看,不是;从你能静静地听一个男人唠叨个不停这一点来看,又应该是。”他说完了,又解释说:“只是开个玩笑,千万别当真。”
“如果我当真了呢。”明月说。
“我只能感叹祸从口出了。”他说。
“你先别笑。或许我会突然改变了主意,不回家了,留下来做你的朋友。”明月说,一点开玩笑的表情也没有。
“可怜我是吧。其实你比我可怜多了。”他说。
“别拿话来刺激我,一旦我打定了主意,谁也别想让我改变。”明月说。
“现实是,不出这座楼,比你年轻漂亮的小姐多的是。”他说。
“狡猾的狐狸。但是,你别忘了,我像某一个人,这一点很重要。”明月说。
“我突然发现你不但攻于心计,而且狠毒。”他说。
“我可以告诉你,对于每个曾经受到过伤害的女人,这是她们的共同特点,不但要保护自己,必要的时候还会置对方于死地。”明月说。
“但是,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他说。
“你心里怕了?”明月说。
“是的,我怕了,怕得要命,怕你把自己脱得光光的,然后报警,然后再告我罪,然后让我在一个阴暗潮冷的黑屋子里度过后半生。我怕死了,我要喊救命了。”他说。
明月看着怒火燃烧的他,神情木然。
“你脱呀!脱呀!你不是早想脱了吗?脱了就打电话,让警察来抓我,我等着蹲监狱呢,我都等不急了。脱呀,你老是看我干什么?!”
“开个玩笑,你当真啦?”明月怯怯地说,一双眼睛泪汪汪的。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自斟自饮,一杯紧接着一杯。明月不拦他,拿起酒瓶直接朝嘴里倒。他抢下她手中的瓶子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明月又去抢,他两手把她抱在怀里。
“天亮了,就回家吧。没有哪一个地方比自己的家更能让自己的心感觉到安慰,没有哪一个人比要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让自己感觉到安全。”
我和“探戈桑巴”是在班里举办的周末舞会上熟悉起来的。我说的熟悉是心与心的熟悉,相互之间可以说知己的话,相互之间都能理解。在学校里,好多班都举办周末舞会,这对于周末不回家的学生来说,的确是一种文明和高雅的消遣,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当然,对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也是一种很好的锻炼和促进。但是,我至今不会跳舞,不想跳,所以就一直没有学。而我只所以出现在班里的周末舞会的现场,总是喜欢一个人坐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里抽烟,纯粹是为了凑那份热闹,听录音机里放出的节奏清晰的音乐,看那一团乱哄哄旋转的人影,看几个男生为争抢一个漂亮的女生做舞伴而发生的小插曲,希望借此来让心休息一下,放松一下,暂时地忘却一些事。一周过去了,常常感觉很累,也不是因为学习,反正是身心俱疲的一种感觉,而且只要一个人独自待在一人地方,一个安静的地方,那怕只一分钟,也恐惧得不得了,迫切想去逃去一个人多的地方,一个热闹的地方。
那天,她艰难地走出一群男生的包围,有我们班的男生,也有冲着她来参加我们班的舞会的外班的男生,说是太累了,想歇一会儿,来到角落里我前排的一个座位上坐下,娇喘吁吁,一边把一块雪白的手绢在胸前挥来挥去,当扇子用。
她的到来,空气中立即弥漫了一股浓而不腻的香水味道。
我下意识地掏出一支烟接上。
“好香。”她突然转过身来看着我,一双好看的眼睛眨也不眨,“嗨,失恋了?”
“不会是问我?”我说,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墙壁。
“你以为呢?”她说得一本正经地。
“你在问‘嗨说。
“‘嗨’不就是你吗?”她说。
“真笨。”我一拍脑门,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她莞尔一笑。
“猜对了?”我真真假假地说。
“够坦白。不过,这样坦白反倒让人产生怀疑,除了我。”她说。
“你也只有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和一张嘴。”
“错。你看不到,我后脑勺上还有一只眼睛呢,专门看有哪一个男生是故作深沉的。”
“为什么不长在前脑门上?最好手里还能拿一把三尖两刃刀护身,身后跟着一只哈巴狗保镖。”
“突然发现你这个人的想象力还不错嘛。”她向我竖竖小拇指。
“才是第五名呀,差多了。”
“和你说话,怎么说呢?就像和一个机器人说话,不过机器人的大脑程序又多少有点问题。”她笑了笑,“又不过,正是因为程序有点问题才觉得有点意思。”
“所以我暂时还千万不能去修理铺。”
“每个星期六都坐在这儿,只为看别人跳,是吧?”
“还能听到你那台日本鬼子制造的录音机放出的不知是那个国的音乐。”
“怕只是个幌子吧,看某一个漂亮女生才是目的。”
“真是没有办法,谁让咱长着一又雪亮的眼睛呢。”
“如果没有长着眼睛就不想看了,是吧?”
“连做梦都想看,就像你吧,跳得那么与从不同;可是,看到的是什么呢?一大群男生像狗熊一样扭来扭去的。所以,还是听音乐吧。”
“怎么个与从不同,我?”
“他们是用腰和跳,而你是浑身跳,连思想都在跳。”
我说完,于是,她就像所有受到了恭维的女生一样开心地笑了,说不想邀请她跳一曲吗。我说怕踩坏了她的鞋,特别是怕踩坏了她的一双脚,让我赔。她说她的脚是经过了千锤百炼的,连坦克都轧不坏。我拼命地摇头。
这时候,一个男生走过来邀请她跳舞,弯腰背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她说对不起,还想再喘一会儿气。功夫儿不大,又走过来一个男生,也是请她跳舞的,被她以同样的理由拒绝了。看着他们失意的样子,我就特得意,吐了一个烟圈儿,我吸烟以来吐得最圆的一个烟圈儿。

“别忘了我是班里的文体委员。”
“别忘了现在是课外时间。”
“课外时间组织的文艺活动。”
她拉着我来到人群里,众目睽睽之下教我手应该放在她身体的什么位置,眼睛应该看哪儿,脚下应该怎样走,等等。她的被我握着的一只手柔软温润,像用温水和熟的一个小面团。受这种感觉的影响,我接连踩了她的脚五次。我坚持放弃,她也感觉“汝子不可教”,放弃了教我。
“原来,你才是一只大狗熊。”
她这样说,为我引来了一片快意的目光。
我含笑不语,在想她的乳罩为什么是与众不同的黑色。当时,慌乱中的确看到了她的乳罩。在女生中穿戴黑色乳罩的实在是不多见,所以下来后还一直在想她一定喜欢穿黑色的内衣,所有的肯定也一律是黑色的。后来,在帮助她的家人整理她的遗物时,证实了我的这种无聊的推断。
我们坐下来,继续说一些令人感觉愉悦的话题,舞会也因此比之以往早散了一个小时左右。
从楼上下来,月朗星稀,空气中白天的热气已经褪去了大半,徐徐的南风中透着丝丝凉意。法国梧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整个校园还没有睡意。相思的吉它、忧伤的萨克斯、悠扬的横笛,诉说着各自的心事。拐来拐去的小路上,漫步着三三两两的身影。即使楼的暗影里也并不寂寞,是无声胜过有声的。路过一个小卖部,“探戈桑巴”朝亮着灯的门口晃了一眼。
“不如来只雪糕。”
“我也在想。”
“谁请客?”
“一般情况下应该是男生。不过,还是靠自觉吧。”
“有道理。”
我跑进小卖部买了当时最好的雪糕,一人一个。我看着“探戈桑巴”揭去外面的包装,优雅地咬了一小口。
“这大概可以称之为一个男生向女生献殷勤吧。”
“怎么会说这样没有一点诗意的话。”
“诗意和实话是一对冤家。”
“止痛药。”
“探戈桑巴”说完,抬起脚来让我看。
她是全校唯一赤着脚穿凉鞋的女生,脚趾甲染成了玫瑰红色。
“第一次听说。不过也有道理。”
“再疼怎么办?”
“再买雪糕好了。”
“我想效果最好的药方应该是下一次馆子。”
“让厨师做一道红烧猪蹄。”
她抬脚踢我,我并没有躲避,她穿的是那种又瘦又长的裙子,像旗袍,又没有开到胯部的分叉,根本抬不起腿来,除非她不怕把裙子撕了。
走到她们的宿舍楼前,她问我要不要进去坐坐。我朝狭长的灯光昏暗的楼道里打量,恰逢从一个门里探出来一个长头发的脑袋,朝两侧看看,突然变成一道刺眼的白光,消失在对面的门里。
“大开眼界了吧。”她笑着说。
“太晚了。”我说。
“才十二点多一点。”
“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刚才好像挺亮的呀。”
“还是等下次吧。”
“宿舍里有人等着?”
“是,我亲爱的床。”
“但愿你是和它失恋了。”
“它可是最最善解人意的恋人。”
“哪天请我下馆子呀?”
“我得回宿舍里问问我的人民币。”
“那么它们一定是不会答应的了。”
“恐怕它们也要看请的是谁?”
“那你就告诉它们,是请一个既不沉鱼落雁也不丑陋不堪,既不温柔也不刁蛮,既不高也不矮,既不胖也不瘦的女生吃饭。”
“还有,她的舞跳得特别厉害。”
“更不能忘了说,你连续五次踩了人家的脚。”
“特别是吃了一个雪糕依然疼痛不止。”
“它们不答应就威胁说,那样就显得它们的主人太小气了。”
“一定。”
“探戈桑巴”小心翼翼地跨上台阶,向我挥手告别。我转身离去,边走边想:我到底是怎么了。
以此为起点,我们开始了一种交往,开始了一种像远离了人类活动的深山里的泉水一样纯净清澈的友谊。开始的时候,我说不清究竟我身上有什么吸引了她,也说不清她身上有什么吸引了我,一切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却又一往情深。如果她“爸爸”不来学校接她,我们便在一起,常常在学校的一个花池上坐到深夜。
我告诉她,以前,星期一到星期五,我每晚必去学校的阅览室,并且要一直待到关门。我之所以喜欢去学校的阅览室,是因为喜欢那里的环境,或者叫氛围,人多,却安静。人多,则感觉不到孤单;安静,则可以想自己的心事,也可以用心去体味书中的意境。还有,那里是公共场所,没有让人感觉肉麻的卿卿我我;或者也有,地下的,是被哗啦哗啦的翻书的声音淹没了。哗啦哗啦翻书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有着说不出的亲切感。
可以说,我期待与柳絮在石家庄的大街上邂逅的日子里,是学校的阅览室和那里数来清的书,在一次次失望之后给予了我安慰。书真是好东西,当然要是好书,它向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而我一旦进去了,便超越了感觉是那么残酷的现实,暂时忘却了于现实生活中无法排遣的忧虑和烦恼。看书,大概是可以称之为心灵的无痛疗伤法的。
阅览室关门了,想想再无可去的地方,便拿了借出来的书回到教室。教室里人多,很嘈杂,但只要坐下来,只要打开书页,心很快又会安静下来,沿着贯穿全书的一条思想的金线,在一个和身处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漫步。那是一种在辽阔的天空中自由飞翔的感觉。然而,教室里一旦只剩下我一个的人时候——并不曾注意到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是突然感觉书中横起了一堵墙,再也不能在书中的世界里前进了的时候,抬起头来看看,只有那些空着的椅子和桌子与自己为伴儿了,开始胡思乱想,坐立不安,就去把教室的门在里面锁了,走回来对着哪一个女生的座位自慰——我犹豫再三说出“自慰”这个词来,她却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完事后,用纸擦干净,烦躁的情绪稍有缓解,便回到宿舍。
“是按了座位的顺序,今天是她,明天又是另外一个吧?”
“那有排顺序的事呀。”
“那么是专捡那些个漂亮女生的座位了。”
“也不是。随便一个就是了。”
“随便一个,也应该是有选择的吧。”
我摇摇头。她说有一天上午第一节课,她发现座位特别干净,一尘不染的,是不是我帮她擦过了。我极力否认,看到我一副慌恐不安的样子,她格格地笑。
星期六晚上,学校的阅览室不开门,所以才去教室,是退而求其次,是希望在那种狂热的场合度过睡意来临前的时间。舞会散了,睡意也上来了,回到宿舍便可以倒头就睡,真到第二天日头晒到了,被早早赶来的梦菲叫醒。
如果星期天不回家,梦菲就来学校找我,上午七点半到八点之间,准时敲响我们宿舍的门。由此开始,我们就在一起度过一个有时沉闷,有时又挺愉快的的周末。
每当我对于我柳絮的相遇感觉到绝望的时候,我需要从她那里得到安慰,贪婪的感情的触角向她张开,在她身上缠绕,并伸入她感情的深处汲取我需要的营养,让她因此而产生了爱情的感觉,一种被爱的感觉。于是,她的情感比之以往更加热烈,心情比之以往更加舒畅。
我的对于和柳絮在石家庄的偶然相遇的期待,一如我的人生,有时候乐观,充满希望,信心倍增,什么困难和煎熬感觉都不在话下;有时候又悲观得要命,陷入绝望的深渊,眼前一片黑暗,看不到未来,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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