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探戈桑巴”的悲剧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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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菲来了,在我洗脸的过程中,她已经把我床上的东西检查了一遍,掀起床上褥子的一角看看,在第一次发现我在下面掖了一双或两双被压成饼状的,散发着臭味的脏袜子后,每次都要把褥子掀起来看看,然后问我有什么要洗的。我把揉成一团放在柜子里的脏衣服拿出来,扔到床上。
“我准备今天洗的。”差不多,每次我会说这样一句话。
“你们男生洗衣服,洗和不洗差不了多少。”差不多,每次她也说这样一句话。
“我们宿舍里还数我洗得干净。”
“洗什么?”
所有脏衣服都是梦菲包洗,我想不起来自己洗过什么,就做回忆状,一声不吭了。
虽然是在郊区,但也算是生活在大城市里,受着城市的熏陶吧,梦菲除了衣着上开始摆脱一个农家孩子的形象,向城市人变化外,在语言上也开始了这样的一种转变,比如她不说“衣裳”两个字,而改说“衣服”,而且语调上也在由行唐人惯有的生硬向柔和变化,开始说普通话了,撇开了。在行唐,人们常把学说普通话的态势叫撇。语言做为一种地方特有的文化,为什么就不能按照“双百”的方针去发展呢?百花齐放,姹紫嫣红。广东话在很大一部分人心目中,一定程度上是代表了老板、大款的,似乎只要是说广东话的就一定是有钱人,听来那话里也无不透着一股心不在蔫的自豪和不屑。从这一点上说,行唐人言语上所谓的撇,折射出的则是行唐人对于作为一个行唐人的不自信。
刚开始的时候,面对我们宿舍里的其他同学,梦菲还有些羞涩,进了门,坐在我的床上,等他们知趣地离开了,才要我把应该洗的衣服拿出来,端脸盆去水房里洗干净。后来和他们熟了,也就无所谓了。他们和她搭讪,问她家是哪儿的,在哪儿,上几年级等等,她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他们问她是我什么人,她羞红了脸,却是早是预料到这一问题似的脱口而出,说是我姐姐。他们知道她在说谎,笑起来。她并不怎么窘,让他们向我求证。我告诉他们说一点不假,亲戚家的姐姐。他们就让我当着他们的面叫她一声姐姐。她抢先说我不习惯叫她姐姐,又不是亲的。他们就又问她平时我都叫她什么。她说我从来都是叫她的名字,并不为他们这样刁钻的问题语塞。最后,他们说国家法律有明文规定,不允许近亲结婚,说罢大笑,作鸟兽散。她问我她有没有说错话,却分明是为她得体的回答向我炫示。
“没有呀。”我说。
“可他们就是不相信。”她说。
“当然是有他们的不相信的理由。”我说。
“他们有什么理由呀?”她说。
“如果没有理由,就是经验判断。”我说。
“你希望我怎么说?”她说。
“无所谓。”我说,“怎么说,也不能不让他们瞎猜疑。”
“就是。他们就只相信他们瞎猜疑的,随他们的便好了。”她说。
知道了我的衣服全部是由梦菲洗的,每到星期六下午或者晚上,就有同学提前把穿脏了的衣服放到我的柜子里,“哥们,拜托。”过后,买一盒香烟全宿舍里的人打伙儿抽。但是,这样弄虚作假了几次之后,梦菲很快就对那些鱼目混珠的衣服产生了怀疑。
“没有见过你穿这件衣服呀?”梦菲拿起其中的一件衣服问我。
“和同学换了穿的。”我说。
“你们男生还换着穿衣服?”梦菲相信我说的,只是对我和其他男生换了穿衣服感到不可理解,“万一别人传上你病了怎么办?”
“也许我会传上他们病呢。”我不以为然。
“不管。如果下次见到不是你的衣服就不洗;或者你自己洗好了。”梦菲说。
“本来我的衣服就应该由我自己来洗。”我说。
“如果不是你跟了我叫姐姐,才不管你哩。”梦菲说。
但是,接下来,她还是会把同学混进去的衣服洗得像我的衣服一样干净。
冬天,洗完衣服,梦菲的手冻得通红,站在我对面,不停地搓着,放在嘴边哈,一边看着我,目光中流露出某种期待。想起来“探戈桑巴”和我说过的话,我端来一个倒了热水的饭盆,让她捂着暖手。
“探戈桑巴”和我说,如果我真正喜欢的是柳絮,而不是梦菲,就一定要坚持只把梦菲当作我的姐姐,像对待自己的姐姐一样对待她。
中午,我们大多会去学校门口路边的一个小饭馆里吃饭,花七、八块钱两个人就可以吃饱了。一路上,她会问我学校的伙食怎么样,最近都吃什么,我爱吃什么和不爱吃什么,有时停下来打量着我,说秦风,你好像瘦了。吃饭的时候,会喝点酒。冬天一玻璃杯白酒,二两的样子。她主动提出来让我喝酒,又严格控制不让我多喝。我怀疑在这方面她是违背了我妈的嘱咐的;但是,她又希望我能够感受到她对我的放纵,一种只属于自己的爱情的体现。于是,她就在我妈的嘱咐和她的对我的放纵之间,采取了如此折衷的办法。一个妻子既能在自己的丈夫身上写意情感,又不能让挑剔的婆婆挑出毛病来,的确需要一定的胆气和聪明才智。
我提出来她也要喝。她就说女生喝酒不太好,仿佛是要举出一两个实例来让我相信,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或者是不好说出口,吞吞吐吐说反正是对各方面都不太好。我说学校里有好多女生喝酒,而且和男生一样喝,她看着我,说要不就喝一点点儿吧,拿过一个杯子,朝里面倒一点点儿,又说以前从来没有喝过酒,陪我一起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后来,我们结了婚,特别是孩子大了点,戒了奶,平时都跟了爷爷奶奶住,她会偶尔发挥一下,表现出让人难以置信的气魄和酒量。印象最深的是她三十岁生日那次,晚上邀了父母和林川两口子在状元楼吃饭,中途,爷爷奶奶见孙子困了就退场了,梦菲去送他们回来,突然说今晚不醉不归,谁也不能说怕喝醉不喝。赵建平拍手赞成,说对,让两个整天在外面花天酒地的臭男人也见识见识他们老婆的厉害,姐俩把他们摆平了,谁服了,就学母鸡叫两声。梦菲说不,她一对三,和我们三个人喝,让服务员把桌子上的小酒杯撤下去,换了喝水的小茶碗,和我们三个人一人喝了三茶碗,有一斤多。她喝醉了,从楼上下来,林川让我们坐他家的车,她说什么也不上去,说要散着步回家。等林川他们走了,她让我背她走。我背她走了一段路,她又让我抱着她,就像她生产时从产房里把她抱回病房里那样。她双手无力地抱着我的脖子,醉眼迷离地看着我,一张脸娇媚动人。我放下她来休息,就在马路边拥抱、接吻,像一对初恋的男女。
“我心里苦。”她含糊不清地说。
我惊诧地看着她,说她喝醉了。
“我没有喝醉。”她说,“酒能把苦烧干净。我们回了家还喝,我还能再喝两茶碗。”
“回家了再喝。”我顺着她的话说。
“不许哄我。”她说。
“不哄你。”我说,拉她走。
“不走。”她第一次表现的那样执拗,“再在这儿待一会儿。”
“我抱你,咱们回家吧。”
我弯腰把她抱起来。
“回家了就睡觉。”
“睡觉。”
“睡着了也像这样抱着我。”
“抱着。”
“俩人钻一个被窝。”
“钻一个。”
“整整一个晚上都不能停。”
“不停。”
“能坚持住?”
“能。”
“一边看从赵建平他们家里拿回来的片子。”
“都听你的。”
她说让我放她下来。我放下她来,她摇晃着走到我前面,把我的双手放到肩上。
“让我背你。”
“还是我背你吧。”
“不。我背你。”
她让我爬到后背上。她的体重也就是五十公斤左右吧,估计。我的体重应该在八十公斤左右。她根本背不动我。我塌着腰,叉开双腿随着她的步频和步速走,双臂还要掌握她身体平衡,不让她摔倒,结果比背她还累。
“我能背动你吧。”
“能。”
“咱们在马路上多走一会儿吧。”

“多走一会儿。”
我为她掌握着方向,走的是回家的路。
“秦风,你可以失去我;但是,我不能失去你。”
“我也不能失去你。”
“你真这样觉得?”
“我不敢想象没有你的日子。”
“我也不敢想象没有你的日子。”
我们边走边说,走到我们住的楼下,她察觉了:
“怎么回家了?”
“我们已经在马路上走了一圈儿。”
“这么快呀。”
我扶她上了楼,回到家里让她躺到床上,帮她脱了鞋,去给她端洗脚水的时候,她光着脚,扶着墙壁去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来,让我去放一张从林川家里拿回来的片子看。我打开电视,又打开VCD机,放入光盘,回过头来,却看到她歪着头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那天,是我第一次帮她洗脚,第一次抱她上床睡觉,第一次帮她脱身上的衣服,第一次为她盖被子。自始至终,她的脸上都漾着浅浅的甜甜的笑。也许她在装醉。但是,我相信她是真的醉了。
和梦菲从小饭馆里出来,还有半天的时间要打发呢,她就问我去哪儿,而我总是说四处走走吧。于是,两个人就沿马路溜达,路边的小商店大商店都要进去看看。她看的是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商品,而我看的却是周围的人。因为知道柳絮是在石家庄给人家做保姆的,就特别留意那些抱小孩子的和他们身边的人。于是,梦菲就问我是不是特别喜欢小孩。我说喜欢,是为了给自己的心不在焉找借口随便说的,梦菲却胀红了脸。走完了学校门前的马路就拐向另一条,在潮水般的人流中寻找着一张熟悉的面孔,以此打发整个下午的时间。
有一次,送梦菲上了二0一班车,看着班车在车流中消失,就继续在城市的大街上游荡,在匆忙走路的人群中辨认一个我熟悉的身影,像个幽灵。夜幕降临,霓虹灯闪烁,我更感觉孤单。走过一个舞厅的门前,碰到了来跳舞的“探戈桑巴”。
“又在找柳絮了?”她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我。
“这就回学校。”我感激地看着她。
“在几百万人口的城市里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呀。”她说。
“我相信如果——”
“不如一起来跳舞吧,也让自己暂时摆脱那种苦恼。”
我朝舞厅透明的玻璃门里看了看,摇摇头。
“常来这儿?”
“也不是常来。一起来吧,说不定命运就安排了让你们在这里相遇呢。”
“她不会来这种地方的。”
“你是说她不会跳舞吧?她可以学呀。学校许多从农村来的学生不都学会了呀,而且乐此不疲。”
“她不过是一个小保姆。”
“也许雇用她的人会带她来这里也说不清。”
“她绝对不会来这种地方的。”
“命运的安排常常是出人意料的;否则,那就不是命运的安排了。”
我真的会在这里遇到柳絮吗?在几百万人的大城市里,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巧遇‘探戈桑巴’呢?她毫无来由地请我进去,莫不是命运安排了她来帮助我和柳絮相见的吧?我的意志开始动摇了。是的,如果命运就是要安排我们在这种地方相遇,我岂不是要错过一次与柳絮相遇的机会吗?!随即我又否定了自己这种奇怪的想法。我看到一个花枝招展的女郎挽着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从一辆轿车里钻出来,在一棵梧桐树的暗影里,女郎踮起脚吻了那个男人的面颊,男人放在她腰里的手滑下去,在她超短裙里的扭了一下。
“我爸爸。”“探戈桑巴”说着,冲着站在舞厅门口的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挥挥手。“爸爸”也向她挥了挥手。“探戈桑巴”和我说声再见,向“爸爸”跑过去,到了他身边又回头向我挥手告别。看着父女俩并肩走进舞厅的玻璃门,我楞楞地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突然响起的音乐把我吓了一跳。当天晚上,她回到学校,在宿舍楼下叫我。
已经是午夜了,我和“探戈桑巴”坐在教学楼南侧那个花池的水泥矮墙上,又一次谈到了柳絮。
“这一生一定要找到她,是吧?”
“我想是的。”
“如果一直没有消息呢?是假设。”
“就一直找吧。”
“也许等你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做了别人的新娘。”
“也有可能。”
“当然,也有可能她一直在等你,为你守身如玉,直到你找到她;或者你找不到她,直到她生命结束。”
“都有可能。”
“她来找你就好了。”
“如果她来找了,应该是很容易的。但是,她不会那样做。我能感觉得到。”
“如果是真心相爱,身份实在不算什么。”
“你不了解她,她比我更保守。”
“这样说,你更应该好好地去找她了,找到她,表白你的真心。”
“天经地义。”
“两个人同在一座城市却不能相见,那种滋味一定不好受。”
“谢谢你的理解。”
“希望你如愿以偿,获得幸福。”
“都不知道说怎样感谢的话好了。”
“何必这样客气呢。”
我们沉默下来。她悠荡着双腿,皮鞋的后跟儿磕在花池的水泥墙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我看着前面不远处一棵挺拔的雪松。
“我爸爸怎么样?”
“很像一个爸爸。”
“你什么意思?”“探戈桑巴”生气了。
“感觉他不是徒有虚名,很能给你理论上一个爸爸应该给你的所有的东西,比如安全感、娇惯,等等。”
“所以,有好多女生往往会把自己的爸爸做为样本来找男朋友,按图索骥。”
“你也是吧?”
“知道什么是‘恋父情结’吗?”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差不多是吧。”
“爸爸常开车来接你,怎么就不见你的男朋友呢?”
“慢慢来嘛。你不觉得我挺幸福吗?”
“的确让人羡慕。”
“有时候就想,做一个单身女人也不错呀。”
“来去无牵挂,自由自在,而且还时髦。”
“需要男朋友的时候,就捡可心的交一个,完了再一脚踢开,就像穿一件衣服一样。男人能把女人形容为衣服,女人为什么就不能把男人当衣服呢。”
“应该的。算是替那些无辜的姐妹们报仇。”
“如果找不到柳絮,有没有勇气做单身?想必不行。你爹妈还指望着你传宗接代呢。”
“也许吧。”
“你若反抗,就把你和梦菲反锁在房间里,哪一天有了小孩才放你出来。”
“这招真狠。”
“如果你意志坚定,可以像老鼠一样打个洞逃出来。”
“水泥地面,怕是老鼠也没有办法的。”
“那就学柳下惠坐怀不乱,直到把牢底坐穿也不动梦菲一根小指头。”
“这样倒是容易些。”
“谁知道你能否禁得住眼前秀色可餐的诱惑呢。”
月亮走到了一座楼的后面了。
“探戈桑巴”从水泥矮墙上跳下来,说该回去睡觉了。我看看手腕上的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回宿舍之前能不能一起跳只舞?”
“你的脚不疼了吧。”
“可是现在小卖部都关门了呀。”
“明天小饭馆还是要正常营业的。”
“拉着手总可以吧。”“探戈桑巴”把手**我腋下,“不会把我想成是柳絮吧?”
“不敢保证。”
“即使想了,也有情可原。”
“不知道你会想什么?”
“想万一你把我当成了柳絮,准备用哪一只巴掌赏你。”
“在把你想成是柳絮之前,我还必须得弄清楚到底是那边的脸皮厚。”
把“探戈桑巴”送到宿舍楼门口,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迟迟不把手抽出来。我只好在原地站着。水房里有一个自来水阀门忘了关,哗哗地流着水。
“秦风,朋友之间也应该有自己的吧?”
“那当然。”
“睡个好觉,梦见柳絮。”
“探戈桑巴”跨上台阶,走到楼道口处,回头朝我做个飞吻。
我走到楼的正面,对着那扇刚打开电灯的窗户,伫立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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