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浪漫的事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谁都会为她感到惋惜的。”明月说,身体向后一仰,靠在沙发上,发出一声感叹。
“多好的一个女孩儿。”他说,也跟着发出一声叹息。
“你不感觉到内疚吗?”明月说,“你认为你可以拯救得了她,却又没有让她得到拯救。”
“我可是从来没有过要拯救她的念头。”他说,“你知道,当初的我,也正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
明月缓缓地睁开眼睛,从那窄窄眼皮缝间透出来轻蔑的目光。“你喜欢她,却又不敢承认;或者你故意向我隐瞒了什么。你对我说了这么多,关于柳絮、关于赵建平、关于‘探戈桑巴’,难道就全是实话,没有一句瞎话?还有关于梦菲,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你就不怕冤枉好人吗?”他说。
“在我这样一个对你毫不行情的人面前,你就不想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正人君子,以换得同情?”明月说。
“我已经不止一次和你说过了,我不是正人君子。”他说。
“说过,是说过。可是,谁又敢说你这样说的目的,就不是为了让人相信你是正人君子呢。”明月说。
“如果真是这样,又恰恰说明了我还没有坏到不顾廉耻的地步,还有向善之心。”他说。
“终于,还是招了。”明月说。
“你在审判我。”他苦苦一笑。
“也可以这样说。但是,是你主动送上门来的。”明月说。
“倒真的希望这是一场正真正的审判。”他说,“和所有的犯人一样,我也会因此而在心里感觉到安慰吧,得到自己应有的下场。”
“你想得到安慰吗?”明月冷冷一笑,“如果最终的结果是把你心中,让你感觉最纯洁、最刻骨铭心的爱情判处死刑呢?”
“安慰也好,不安慰也罢,却是听到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判决。”他说。
“感觉如何?”明月说。
“我们几个同学在一起开玩笑的时候,说过这样一句话,却也是真理,至少我感觉是:如果你不想被牙疼困扰,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你身上制造一处比牙疼让你感觉更疼的疼痛来——”
“我们就不能说些别的吗,比如离别时应该说的一些话。”明月说着,朝窗外看了看。
雨已经停了。
他也发现雨停了。这在他的内心产生了一种矛盾,既希望雨停下来,又希望这只是雨放的一个歇儿,接下来会有更大的雨接踵而来。
“就祝你一路顺风吧。”他干巴巴地说。
“真让人失望。”明月叹息着,“等了好半天,就等来了这么一句老掉牙的话,一点也不感人。”
“我这人就这样,恐怕是到死也学不会说一些让人感觉好听的话了。”他用双手在脸上做着洗脸的动作,驱赶着困意。
“赵建平不是教过你的嘛,对我也一样,尽管捡好听的说好了。比如,说你会永远记得我,还有我是你遇到的最好的女孩儿——不能说女孩儿了,都快老了,还是说女人吧,或者朋友也可以,反正是男人哄女人高兴的话,你不必当真,我也不会当真,更不会计较你是不是口是心非。”明月说。
他张张嘴,自己先笑了,说“口羞。”
“主要的还是没有感觉吧。”明月说。
他摇摇头,说:“回到家后,还会出来混吗?”
“说不准。你认为呢?”明月说。
“如果真的还没有一个归宿,就找一个好人,嫁了吧。”他说,“是朋友的建议。如果有归宿,还是做一片落叶吧。”
“如果我还没有自己的归宿,又一直遇不上一个好人呢?”明月说。
“毕竟还是好人多,而且你也是那么好的人,怎么会遇不上一个好人呢?”他说。
“可是等到七老八十了,还有什么意思呢?”明月说。
“那就放宽标准,随便找一个人,陪了你度过惨淡人生吧。婚姻这东西,你刻意去追求幸福,收获的却不一定就是幸福;如果你抱了顺其自然的心态,反倒会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好多人都这样说。”他说。
“我不会像你。“明月使劲摇着头,“我肯定不会像你,不会委屈自己,我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沉默不语。明月说伤到你的痛处了吧,对不起,却是又儿儿地捅了他一刀子。但是,秦风还是欢迎这一刀子的,毕竟她再次提醒了他应该去勇敢地面对现实,面对过去,面对自己的软弱和怯懦。他再次和明月说到了什么才是幸福,想起来陶宁两口子,就又对明月讲了。明月听到出奇地投入,两只眼睛中沾光点点。
“幸福与否,只在自己的感受,而不是别人的感受。”明月说。
他点点头,说:“前几天,花才给我打过电话,说她和陶宁要正在从泰山去黄山的路上。算算时间,现在也应该到了。这一刻,陶宁也许正躺在花的身边酣然入睡吧;或者,一个人望着窗外的月色,看着一颗星星出神呢,而花睡得正香。
“陶宁从一个绝顶聪明的家伙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傻子,让人匪夷所思呀。或许是上天也嫉妒他们的爱情了。再有一星期就到婚期了,陶宁突然说头疼,到医院检查,是脑瘤,做完了手术,仿佛是一个高明的魔术师变得魔术,留给花的就只剩下一个属于过去的陶宁的壳了。让人难以置信呀。当然,最不愿接受的还是花。花哭过,也胡思乱想过。等哭过了,胡思乱想过了,毅然决然带着陶宁踏上了寻找的路程。陶宁曾经和花说过,他一生最大的愿望有两个,一个是娶花为妻,另一个则是希望在有生之年走遍祖国的名山大川。花也希望在帮助陶宁实现他的愿望的旅程中,在某一天,命运会突然把以前的陶宁还给她;如果,那一天不能到来,她的真诚不能感动铁石心肠的上天,花说会和陶宁一起——花和陶宁一样,都相信那些名山大川是有灵性的。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陶宁毕业上并没有选择分配工作,而是自己做起了图书批发的生意。现在的生意,则是由花的弟弟来打理。”
“花的确是个不平凡的女孩儿,依然能那么死心塌地去爱一个人,一个已经失去了思想的人。”明月说。
“我和陶宁因为打篮球而产生摩擦,继而相识,继而成了朋友。他也喜欢打篮球。他喜欢的位置是前锋。我习惯的位置则是后卫。在一次代表了两个班级荣誉的一次篮球比赛中,他先是抢得篮板球,自己带球发动快速反击,我追上来断他的球,不小心打掉了他的眼镜,于是,他们班一个黑乎乎的胖家伙跑过来,用肩膀把我撞倒在地。双方剑拔弩张,几乎要动起手来了。我自知理亏,也不想因此把事情闹大,抓起地上摔碎了一个镜片的眼镜,说不就是一副眼镜嘛,丢下大伙,一个人跑到学校门口,坐上班车,找到一家眼镜店为他配了一副新眼镜。
“我从市里回来,从学校门口下了车,看到陶宁正在和学校看门的‘倔老头’聊着,一边等我。已经过了学校吃饭的时间,我们两个去了一家后来经常去的小饭馆,也在学校门前马路的边上。陶宁说想和我交朋友。他的大度让我感觉到自己内心的狭隘,油然生出对他的好感。我不但和他一起喝了酒,还喝得有些醉了,感觉相知恨晚。
“我告诉他我的情况后,他说他曾经想过我的家一定是在农村。我说我的同学,初中和高中的同学,大部分是来自农村的。他说他感觉到我的身上有着一种往往只有来自农村的孩子才有的那样一种骨气,就是不论做什么事,自己再受屈,绝不让人小看了自己。我说打掉了你的眼镜,我就应该赔。他说那是在球场上,球场如战场,我和他本来是‘敌人’,不应该讲赔不赔。我问已经打掉他的眼镜了,他还是要把手中的球投入篮筐,也是因为把球场当成了战场吗。他就反问我不应该吗。我说那不过是一种游戏,况且也不是正式的比赛。他说我错了,而且是大错而特错了。如果你抱定了一种游戏的态度,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所有的一切,人生、事业、爱情和战争等等,也不过都是游戏罢了,就完全没有必要去认认真真地经营了。还打了一个比方,说农民看到田里的一棵草,说那只不过是一棵微不足道的草而已,不去锄掉它,那么它会变成十棵草百棵草万棵草,就会让整个片田地都荒芜了。陶宁给我的第一印象,让我很佩服。
“陶宁的爸爸是他们县里的一名副县长,对于一个小小的县城来说,也可谓位高权重了。但是,陶宁却没有一点纨绔子弟的作派儿。他把这一切都归功于花。花的家在农村,而且一贫如洗。”
“你们两个人很相像,是吗?”明月说。
“我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他。”秦风接着说,“陶宁说过这样一句话:‘我用我爸那些个来路不怎么正的钱营养了花的身体,而花则用她的贫穷营养了我的思想。’陶宁这样说的时候,内心充满了两种强烈的情感:一是对有花这样的一个女朋友的骄傲,一是为自己的父亲感觉的内疚。他曾无数次和我说起过,恨不得立即去检举自己的父亲,让一个利用手中的职权换取不义之财的‘人民公仆’得到应有的惩戒。他的内心在进行着异常激烈的斗争。这也是他不愿意涉足政治的主要原因,宁可自食其力。

“陶宁和花也是从初中就开始交往的。第二次和陶宁去学校外面的那家小饭馆吃饭,花也一块去了。同在一所大学读书,或许以前也曾在校园里的某一个地方相遇过,擦肩而过的那种相遇,所以花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当我可以大胆地一连几秒钟盯着她看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是缘于从花身上看到的柳絮的影子。是的。这让我在潜意识中我陶宁的交往就有了另外的一种目的。我无法控制自己。我和柳絮已经分别的太久了,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她回到我的身边,让我的每一天都有她的陪伴,一起度过。
“我对花流露出好感,当然不会逃过陶宁的眼睛。于是,当我又一次盯着花的侧影看的时候,陶宁提示性地拍了拍我的肩,开玩笑说:‘你小子不会是心怀鬼胎吧。’说完哈哈大笑。笑完了,又对花说:‘秦风这小子第一眼就看上你了,你挺有魅力的呀。’花一顿粉拳落在陶宁的后背上,看着我羞赧地一笑,说:‘秦风才不像你哩,只要见到了漂亮的女生就喜欢。’我并不感觉到尴尬,帮着陶宁说:‘哪个男生不喜欢漂亮的女生呀。’花说:‘到今天才算明白了,原来你们男生个个感情不专一。’陶宁向我竖起大拇指,说:‘英雄所见略同。’我也向陶宁伸出大拇指。花在一旁说:‘还英雄呢?两只狗熊吧。’三个人笑做一团。
“花说陶宁‘见了漂亮女生就喜欢’是有来由的。
“花问过陶宁一个一点也不新鲜的话题:你为什么偏偏喜欢我呢,班里那么多女生。陶宁的话也很直接,一点也不掩饰自己:因为班里数你最好看。花又问:凡是好看的女生就喜欢吗。陶宁则说:我顺从我的天性。后来又从花的口中得知,陶宁喜欢她,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写父亲的一篇作文。那篇作文曾被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朗读。花说到那篇作文,陶宁依然情绪激动,顺口来了其中他认为最经典的一段:
“‘父亲患有坐骨神经疼,因为舍不得花钱买药,经常用家里花椒树上结的花椒熬了热水熏,多少年了一直好不了,有一条腿一直疼。这使得父亲每次下地锄草都要让那条腿跪在地上,为的是减少疼痛。而在我的眼里,父亲不只是为了减少身体上的疼痛,还是在以一个农民最虔诚的方式向土地祈祷。家里分来的土地,曾经印下了多少个父亲的跪痕?多少个跪痕下面又有多少个跪痕啊?我数不清,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土地每年给予父亲的回报,除了微薄的收入,还是微薄的收入。’
“陶宁背诵完,三个人的眼睛里都含上了泪花,默不作声,心里隐隐感觉到莫名地痛。后来,花用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说吃了陶宁买的药,父亲的病已经好了。‘可是,我真服了老爷子的犟。’陶宁说,‘星期天,花把药拿回去了,老爷子第一句话就是药是从哪儿弄来的,说不清不吃,幸亏我和花早料到了,事先编好了一套哄他的瞎话。’
“我问他们编了什么样的瞎话让老爷子相信了。陶宁说告诉老爷子药是花的一个家里开药铺的同学给的,是过期的药,不值钱了。老爷子收下了药,让花背了家里的小米答谢‘那个同学’,说是药不值钱,心却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那些小米香呀。’陶宁故意流露出一副馋相,‘煮出来的粥和花一样香,隔着五十里地都能闻到。’花啐了陶宁一口,格格地笑起来。陶宁故作一本正经地对我说,秦风,可要记住了,玫瑰花香,但是有刺儿。于是,我和陶宁两个人开始一唱一和开花的玩笑。花只当听不到,只管夹了盘子里的菜吃,过一小会儿喝一小口茶水。
“后来,除去打篮球,我和陶宁在一起的时候,花大多也在场。我知道我不能去喜欢花,但是,还是喜欢有花在身边的那种感觉。在‘探戈桑巴’离开后的日子里,是花给予了我内心某种温暖的感觉。而这种温暖,对于我度过剩余的枯燥的校园生活,对于我排遣思念柳絮却不得相见的愁闷情绪,是弥足珍贵的。
“那个时候,梦菲已经大学毕业,在离我们县城不远的一所中学里任教了。她依然住在我们家里。为减少和梦菲见面的机会,我总是很少回家。但是身上的钱总也有花完的时候,总要回家去和父母要。还有,一年两个假期也是不得不在家里度过的。梦菲毕业上班之初,我妈早已就我和梦菲的婚事和我谈过一次。而这之前,显然她已经和梦菲说起过的,不止一次,而且从她那里得到了一个十分明确的肯定的答复。
“有一次,我妈和我说:‘就咱们家的条件,梦菲是清楚的。她能说什么?!梦菲也是一个好孩子。这一点,我心里就像她妈一样清楚。’毫不吝啬地说了梦菲一大堆的好话。接下来,仿佛是又说了许多关于两家交往的历史,无非是想向我证明她对梦菲以及她的家庭是多么的了解和有感情。而我一直爬在她身边看书,是把她说的话当作与我没有任何干系的样子。自始至终,我妈都没有问我对梦菲的认识。大概她从她看到的已经断定我和梦菲是相互喜欢,两情相悦的吧。我妈还畅想着我和梦菲不久的将来:我大学一毕业,就立即和梦菲结婚;一年后,我们有了孩子;我和梦菲上班,我爸也上班,她就以血压高为由提前办理病退的手续,在家专职领孙子;等她老了,不能动了,我们的孩子也长大了,算是她为我们做得最后的一点贡献。”
“你就一直没有和你妈说你和柳絮的事吗?”明月好奇地问道。
“没有。”他说。
“是不敢,还是为什么?”明月说。
“当时,应该是不想让我妈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不想再节外生枝吧。我一直这样想来着:柳絮一定不会就此悄无声息离开的,我们一定还会再相见。而只要有柳絮,我便会拥有颠覆一切的决心、勇气和力量。我相信她能给予我所需要的这一切。”他悔恨地说道。
“你不觉得这样想很可笑吗?”明月说。
“可笑。的确可笑。”他说。
“不知道柳絮听说了,会是怎样的感触。”明月说。
“我竭力回避梦菲,而我爸和我妈却又在千方百计地为我和梦菲创造单独在一起的机会,让我们一块去看电影吧,让梦菲陪我一块去买衣服吧,问我和梦菲为什么各自钻在房间里却不去大街上透透气呀,等等。我没有积极性,让梦菲感觉很难堪,于是我又于心不忍,有时就和她一块从家里出来。我希望我的态度能让梦菲对我的内心有所察觉,又担心因此而伤害到她,不知如何是好,和她的关系也一直是若即若离……”他扭头看着窗户,“天亮了,车站上应该有车了。”
明月从沙发上直起身来,也看着窗户。
“我送你吧。”他说着,从茶几上端起一杯凉茶水喝了一口。
明月摇摇头,目光一直停留在夜色消褪,朦胧的亮光正在展开的窗户玻璃上。过了一会儿,她又幽幽地说:“就要走了,突然又觉得舍不得。”
“那就继续留下来好了。”他随口说道。
明月回过头来看着秦风,轻轻地咬着嘴唇,一副深思或者为要做出一个决定而犹豫的样子。他突然觉得自己说出口的话似乎是有些不太恰当,目光中闪过一丝慌乱。
“即使有再好的朋友的地方,也不如自己的家里好。”他说。
明月点点头,从身边拿了那枝横笛在并拢的双腿上擀来擀去。
“最后听你吹一首曲子吧。”他说。
“你喜欢的,随便说一首。”明月说,“算是纪念吧。”
“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他说。
“《化蝶蝶》怎么样?”明月说。
“随便。”他说。
“以前听过吧?”明月说。
“也像听过。”他说,“柳絮应该也会。”
“可知道写的是什么?”明月说。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应该是写祝英台和梁山伯的吧。”他说。
“很高兴你知道。”明月说,把横笛端在嘴唇边了,又放下,“你说柳絮去大学里找过你?”
“还是让我保留最后的一点吧。”他说。
“你在我面前已经是赤身了,还在乎脱掉脚上的袜子吗?”明月说。
“大四最后一学期刚开学,柳絮从天而降——我在等着听你吹呢。”他说。
“我也等着听你们最后的一次见面。”明月说。
“我们在做交易。”他说。
“我们始终在做交易呀。”明月说。
“是我的错。我应该正确地认识我们之间的关系。”他说。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