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少女时代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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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以升入初中为界线,双胞胎似乎开始变得有点生疏,虽然她们还是那么相亲相爱,任何人都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但事实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凡变得不再那么依赖卓尔。上了小学,不凡学会自己系鞋带,自己擦眼泪,而上了初中,不凡已经能够偶尔自己与人交流。她会请前桌同学帮忙拾起自己不小心掉落的钢笔,也会自然熟练地和迎面走来的熟人招呼,也有了要好的女同学可以互相交换日记。
如果没有卓尔,不凡也许会如此这般一直平静地生活下去,慢慢敞开小小的心扉,长成一个有些自卑有些沉默的中庸女生,但作为双胞胎之一,有一个那么耀眼的姐姐比对着,生活就显得有些不那么尽如人意,不凡的缺点在卓尔的比照下加倍夸大,无处遁形,生着同样的面孔,穿着同样的衣服,被同一对父母抚养长大,每天同时吃饭睡觉同时放学,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一个光华四射,一个渺小卑微。
幼年时代的完全依赖慢慢演变成想要成为,想要拥有姐姐那么多的宠爱,想要拥有姐姐那么多的朋友,想要融入姐姐的圈子,想要成为开朗活泼的存在,想要像姐姐那样,成绩出众,歌声悦耳,吸引众人的目光。
假如卓尔不是姐姐,只是一个普通的同班同学,她的光芒离不凡不远不近,让不凡恰好可以靠近光圈的边缘,可以泯然众人地仰视卓尔但不被发现,可以混迹于卓尔众多的崇拜者,可以像崇拜四大天王一样崇拜卓尔,那么生活会不会有所不同?
那样的话,就不会经常被认错然后看认错的人露出惊讶而恍然的带一点鄙薄的表情,仿佛错的人是不凡一样;也不会经常听见老师和家长有意无意地说出“既然是双胞胎为什么差别会这么大”之类的话,那种话语,配上说话人的表情,明明就暗含着“如果只有卓尔一个就好了,不凡那么让人操心的孩子还不如没有”的含义;也不会走在校园里忽然被相熟的人拍肩膀然后听见“哦,对不起,我还以为是卓尔”这样冰冷的句子;也不会在体育课下课之后被张平安塞进手里一瓶冰凉的矿泉水之后羞红了脸手足无措结果却听见他说“哎?你是不凡啊?”
这最后一种尴尬才是重点,是所有尴尬里面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于是更低了头,十四岁的初二的女孩子,楚楚可怜地站在那里,仿佛要从身体里面满出红色来,而男生大大咧咧地从女生头顶吹出一句“没关系,给你喝也是一样。”然后一阵风也似地跑了开去。而不凡仍然低着头站在那里,羞愤的泪水在眼眶里来来回回地晃。
说什么“给你喝也是一样”!明明就是不一样!是因为认错了人所以才把恩惠给错了人,只有在这种时候,不凡那么恨自己不是姐姐,却要沾了姐姐的光,手里拿着冰凉的但却无比烫手的瓶子,恨不得扔进垃圾箱里却又舍不得,因为是张平安买来的,虽然是错误的送出,但却又不能不接受,接受了又恨自己的接受,是在这种时候,或与这类似的时候,不凡无比痛恨自己这张与姐姐一样的脸,只是晚了那么几分钟,境遇便有着大大的不同,也许是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姐姐就抢走了所有的养份,才会比妹妹更加茁壮的长成现在的模样,而自己之所以如此平凡全部都是姐姐造成的,如果没有姐姐,那么现在大家注意的焦点就会是自己了,如果没有姐姐,如果自己是独生女,哪里还会被认错?
每被认错一次,不凡心里的记恨就加重一分,这些记恨侵蚀着她自幼对卓尔的依恋,使她逐日变得不能忍受卓尔的触摸,而卓尔仍旧像小时候一样对她关爱倍至,姐姐对她的好使她加倍的痛苦,这痛苦如蚂蚁般时时啃噬着她的心,她恨着姐姐的优秀,也恨着自己的平庸,她对姐姐不胜反感却又完全离不开姐姐的照顾,她矛盾万分,时时觉得自己是一个恶毒的魔鬼。
可能真的是出生晚了几分钟,一切经历就都会迟一步,上小学的时候,由于性格的原因,不凡比卓尔晚了半年才加入少先队,而卓尔作为少先队大队干部,在小学六年级时就入了团,不凡却是在初中二年级作为班上收尾的一批非团员入的团。甚至于连初潮不凡都比卓尔晚了几个月,当爸爸妈妈笑意盈盈地抚摸着卓尔的头说“我们卓尔长成大姑娘了”的时候,不凡觉得自己整个胸腔都空了,好像吸入一口空气之后突然觉得呼不出来,连吸进去的那一口气都不知去了哪里,身体里空空荡荡的,脑子里也一无所有,她就那么看着卓尔把头直往妈妈怀里钻,看着妈妈笑容诡异地拿了一包东西搂着卓尔走进卫生间,看着卓尔红着脸出来,又听到妈妈对自己说:“不凡,姐姐已经长成大人了,你以后和姐姐遇到同样的麻烦时,只要问姐姐怎么做就可以了,记住了吗?”
不凡愣愣的,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能够说什么呢?任何一个女孩子在初潮时都希望指导自己的人是母亲而不是别人吧?哪怕那个人是自己从小就非常依恋的姐姐,因为母亲的位置是不能代替的,而母亲份内的事情也是除母亲之外任何人都无法胜任的,可自己的母亲居然把这样的事交给了姐姐,只因为“姐姐已经长大了”!不凡没有力量去争辩,她不能说“不,我还是要妈妈教我”。不管妈妈这句话是说真的还是只是因为欣喜姐姐长大了的玩笑话,她都觉得无法接受,她只能痛恨,恨姐姐占尽先机,恨自己不争气,凡事都要落后一步。
几个月后,卓尔对于“好朋友”降临时的处理方法和注意事项已经驾轻就熟,而不凡的初潮也终于姗姗来迟。
而那一天,也是卓尔和不凡仅有的几次争执的其中一次。
那天是星期天,早上天气晴好,双胞胎和张平安约好了先去书店买书,然后一起去打羽毛球。
张平安仍旧是双胞胎的同班同学,他已经由一个容易被小女孩打哭的小男孩成长为一名颀长的少年,他和卓尔都非常珍惜小学是同学到了初中仍然是同学这样的缘份,何况两家又是邻居,父母也都相熟,又有过吓哭妹妹又被姐姐打哭过这样的渊源,所以张平安一直都对双胞胎非常亲善,但不凡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卓尔,如果只有不凡一个人的话,难保两个人还会像现在这样成为朋友,当然,如果没有自己,张平安和姐姐一定会是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吧,对于自己来说,姐姐永远都是一个难以逾越的坐标,而对于姐姐来说,自己又何尝不是多余的呢?
这样的想法再不凡心里逐渐生根,发了芽,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木,撕扯着她和卓尔之间千丝万缕连绵不断的关系。
三个人在书店的时候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不凡像往常一样温顺地挽着姐姐的胳膊在书架之间徘徊,这一天的阳光分外温暖,穿透书店的玻璃穿照到裸露的手臂上,使她觉得痒痒的,她全身好像沐浴在温水里,有一种异于平常的什么感觉在身体里奔突,但她说不清楚,她只觉得非常舒服。当姐姐和张平安挑好了书,三个人一起向收银台走去的时候,忽然一股暖流冲破不凡的身体喷涌而出,不凡觉得体内的温度忽然缺失,下腹一片冰凉。目睹了姐姐几个月来的生理反应的不凡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轻轻地拉了拉姐姐的衣角,轻声要求姐姐陪她一起回家。
“啊?回家?为什么呀?不是说好了去公园打羽毛球的么?”卓尔诧异地大声问。
不凡急得直冒冷汗,她不能当着男生的面告诉姐姐发生了什么,她也无法面对张平安听见卓尔的话之后满是问号的表情,她只能涨红了脸,低了头不作声。
卓尔以为她又是害羞不想去公园,于是板起脸来低声对她说:“咱们不是早就安排好了今天要做什么吗?你又是怎么了?去公园有什么好怕的?你一定要跟姐姐一起去!说好了的事情是不能反悔的,懂吗?”
就这样,不由分说地,卓尔紧紧拉着不凡的手去了公园。
羽毛球是双胞胎从小就喜欢的运动,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住的小区里,她们都曾经和张平安打过羽毛球,张平安一个人和姐妹俩对打,三个人一向玩得非常好。
但今天不一样,不凡的小腹隐隐作痛,而且越来越痛,因为紧张和疼痛,她失误颇多,在第若干次接错球之后,卓尔终于不耐烦起来,她气乎乎地一扬手中的球拍,大声说:
“不玩了!休息一会儿!不凡你今天怎么了?想什么哪?一点都不在状态!”
不凡艰难地弯腰拾起球,气喘吁吁地坐在花坛上卓尔身边的位置上。张平安去买饮料,大步流星地飞奔向公园里的冷饮摊。
“姐姐,咱们还是回家吧。”不凡小声说。
“又说回家!回什么家?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这么扫兴!下次不带你出来玩了!”卓尔不满地说。
不凡涨红了脸,嗫嚅着不敢说话,她感觉到姐姐生气了,而在此之前姐姐从来都没有对她发过脾气,她曾经无数次的设想过要做点什么事情使姐姐生气,可现在姐姐真的生气了,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也不能在这时候开口向姐姐诉说自己的隐衷,她只能满头是汗地搓着手,满心希望姐姐能像小时候那样揽过她的头,轻声安慰她的委屈。
而这时,张平安拿着汽水连跑带跳地回来了。
卓尔“啪”一下从张平安手里夺过汽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就腾地站起来,拉着张平安说:
“走,咱们去接着玩!”
张平安诧异地回过头说:“不凡……”
“不用管她!咱们先去玩!”
于是,卓尔头也不回地拉着张平安跑开了。她的手紧紧地拉着张平安的胳膊。不凡的眼睛,就盯在张平安胳膊上的那只手上,那是属于姐姐的手,只有姐姐能随便拉住男生的胳膊,拍打男生的肩膀,不凡从来都不敢,即使敢,也不会轻易去拉张平安的胳膊吧,因为,那毕竟是喜欢的男生啊……不凡的脸又红了,火烧云一般红到了耳根,只是她自己看不到。这是第一次想到“喜欢”这个词,而且对象是一个男生,而这个男生又分明在“喜欢”着姐姐。这是多么荒唐而使人伤心的事啊,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呢……
不凡慢慢地站起来,她再一次感到有一股暖流冲出体外,她决定要回家了,她看到姐姐和她喜欢的男生正玩得高兴,于是决定不打扰她们,自己回家。可是家离得有点远,不凡没有钱坐车,爸爸妈妈一向都是把零花钱交给姐姐,反正姐妹俩都是在一起的,姐姐无论买什么都会买双份,而且姐妹俩一向很有默契,妹妹心里想着什么,姐姐会仿佛感应到了一样很快去买回来。
可是现在双胞胎出现了分歧,卓尔兴高采烈玩兴正浓,而不凡宛如一只受伤的鸽子般艰难地一步一步朝家里走去,她觉得她的肚子很疼,喷薄而出的暖流像要带走内脏所有的温度,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觉得自己的脚像深秋里的落叶一般飘泊不定。偶有和她同向前行的路人,会回过头惊异地看她一眼,她不知这陌生的目光为何满含惊异和怜悯,她觉得她是整个世界的弃儿,而家遥不可及,被疼痛无限拉长的距离使她觉得自己的家里没有丝毫温暖。时时袭来的眩晕感使她走一段距离就不得不在路边坐一小会儿,而坐在路边这个举动又让她感觉万分羞耻,在她的记忆里只有讨饭的和疯子才坐在路边,但疼痛和眩晕又迫使她不得不停下来歇息。平时十五分钟就可以走完的路走了一个小时。
而家里正如不凡所料想的那样冰冷,爸爸妈妈不知去哪了,不凡进到卫生间吃力地脱下裤子,才发现裤子上已经染上一片殷红,这解释了路人古怪的目光,周身的乏力让不凡没有力气再去沮丧,她打开柜子找到姐姐用剩的半包卫生巾,照着那上面的图示把它粘在内裤上。接着,她拧开自来水龙头,恨恨地把换下来的衣裤和自己的双手泡在冰冷的水里。
不凡觉得孤独极了,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委屈地搓洗着肮脏的衣裤。
3、少女时代的终结1997
升入高中的双胞胎和张平安再次被分到同一个班级里,或者说,张平安追随着双胞胎的脚步进入了这个班级,再精确点,张平安追随着卓尔的脚步进入了这个班级。
卓尔像一块磁铁,吸引着周围的人向她靠拢,她像火,会发光发热,她集结了世间所有的美好,毫无瑕疵地成长。
如果说卓尔的成长过程中也有另她困扰和烦恼的事,那就是妹妹不凡的疏离,不凡已经全然不再像小时候一样依恋姐姐,她走出了极度自卑和封闭的自我,开始结交新的朋友,虽然她还是内向与孤癖,但自幼养成的凡事都向姐姐倾诉的习惯早已荡然无存。她有了自己的笔友,经常全神贯注地伏在桌子上给远方素未谋面的笔友写信,她有了自己的上了锁的日记本,每天晚上都要写上一两个小时的日记,她依然微笑着看着卓尔,温顺地说“知道了姐姐”,可是卓尔能够感觉得到她微笑背后的冷淡,温顺背后的不耐烦。不凡变了。不再是她爱哭的小妹妹,而成长为一个和她全然不同的独立的姑娘。
双胞胎和张平安仍然经常一起和放学,他们就读的高中离小区有一点远,需要每天乘坐公交车,十五分钟的车程是不凡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光,三个人在车上的分布是这样:如果有座位,则是姐妹俩坐在一起,张平安坐在她们前排的位子上回过头来和她们说话,谈话的主角永远都是张平安和卓尔,不凡安安静静地当一个听众,她不能目不转睛地直视男生的脸,只能稍稍低一点头,目光落在男生搭在椅子背的右手上,那是一只骨骼硬朗线条分明的手,肤色很健康,手背正中有一颗小小的黑痣,与手腕连接处开始生着一些细长的汗毛,散乱而柔软的,而没有座位的时候,张平安站在双胞胎中间,略偏了头和卓尔聊天,高二的张平安已经长到一米八二的身高,比双胞胎高出一个头还要多,不凡不用低头也不怕和他的眼睛对视,他喜欢穿V字领的T恤,浅色的仔裤,他有好多双白色的球鞋,巨大的球鞋在不凡的眼里宛如一双双小船。
不凡知道姐姐和张平安彼此互相喜欢,但在那个年代高中男女生交往是不被允许的事,而不凡的旷日持久的暗恋也同样是不被允许的事。
不凡不断地回忆起五岁生日时那场以两个孩子的大哭收场的生日宴会,假如当初自己能够像姐姐一样勇敢地面对陌生人的示好,假如当初自己能迅速地成为张平安的朋友,假如当初没有姐姐的存在,假如……而此时不凡的鼻子里充满了当年姐姐身体上甜腻的香,多年来她不断地在姐姐身上闻到这种香,属于少女的甜蜜的体香却让她时时反胃,而后又暗暗闻自己,看自己是不是也有同样的香,已经成长为高中生的少女不凡,阴险地痛恨着自己身上和姐姐相同的一切。
为了区别于姐姐,不凡自初中毕业后开始尝试各种新事物的学习,她开始集邮,不久之后卓尔也开始集邮,并且卓尔总能弄到新奇漂亮的邮票,不凡见都没见过的,于是她放弃了;她学习十字绣,在她还绣得歪歪扭扭的时候却发现卓尔已经能够绣出美丽的桌布了,于是她放弃了;最后她开始学习画画,发现卓尔对画画并不感兴趣之后,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现在她画人物已经画得栩栩如生,她画爸爸,画妈妈,画张平安,画她的同学和老师,但她从没有画过卓尔,她说,反正她和姐姐长得一模一样,对着镜子画自己就足够了。
不凡在日记本里画张平安的素描,正面的,侧面的,背面的,不同角度的,思考的,微笑的,说话的,打篮球的,不同动作的,但她从没给任何人看过她的日记本,包括卓尔在内,这暗恋是她内心无望的悲歌,牵着她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在一个为迎接上级领导检查而举行的全校大扫除的日子里,不凡一个人拎着水桶去水房打水,在教学楼里教室和办公室之间的拐角处遇到张平安,他满身大汗,手足无措,红头涨脑地递给不凡一个信封之后绕过不凡,从她身后咚咚咚地跑开了。
这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举动让不凡惊诧不已而又紧张万分,手中的水桶掉在地上而她没有发觉,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信封上,那是一个精致的印花信封,上面印着一个美丽的古装仕女,她紫色的衣裳周围环绕着许多淡紫色的蝴蝶和花朵,信封发出淡淡清香,男生的心事昭然若揭。然而,这真的是给自己的吗?不凡摇摇头,不顾这里离老师办公室很近,迅速拆开信封。
果然,厚厚的信纸的第一页第一行写着:“我的卓尔……”
张平安的字写得线条硬朗笔锋犀利,笔划很粗,独特的字体暧昧地写着“我的卓尔……”不凡的手微微颤抖了,卓尔已经变成他的了。
那一瞬间,与姐姐一同长大的点点滴滴走马灯一般在不凡眼前闪过,形成一部无声电影,每个镜头都捶打着她的神经,使她几欲发狂。她不能看完那封信,她把它胡乱地塞进口袋里,抚着的心脏竭力平稳自己的呼吸。
良久,她捋起左臂的衣袖,自己区分于姐姐的梅花形胎记赫然在目。尤如一个丑陋的伤疤,大模大样地镶嵌在她的皮肤里,时时提醒着她与卓尔的不同。如果它能生在脸上就好了,那就不会有人认错她和卓尔,不会有像张平安这样重要的人再把情书送错到她的手上。不凡觉得自己被背叛了,而且是双重的背叛,被她的姐姐和她喜欢的男生同时前叛。虽然早就知道有不同的情感在两个人之间悄然滋生,但这情感一旦被证实,给她的打击却是难以想象的强烈。就像一个至亲的人得了绝症,虽然明知他早晚都会死去,但一旦他真的死去了,那哀痛却还是撕心裂肺的,而且会在心里形成一个永久填不满的空洞,伴随终生。

不凡此时的心痛,丝毫不亚于死亡。
希望姐姐死去,或者自己可以死去,再也不用承受这些痛苦。
希望自己从没来过这世上,不用体会所有的恐惧悲哀。
希望从没有过姐姐,或者自己可以取代姐姐。
这记恨在她的心里蚀了一个又一个空洞,使她的心残缺不全破败不堪。这记恨已经不同于儿时的想要像姐姐一样光芒四射,当嫉妒深到一定程度,当然就会成为切切实实的恨,不凡在这恨的驱使之下用力抓挠手臂上暗红色的蝶形胎记,细嫩的皮肤上遍布血痕。
第二天,不凡把信封放回到张平安的课桌上,轻轻地说:“你认错人了。”说罢转头走开,在她身后,张平安在同学的起哄声中把脸涨得通红。
情书事件发生两个星期之后便是双胞胎的生日,除了父母和家里的亲戚长辈送的一模一样的连衣裙之类的礼物之外,便是姐妹俩的朋友分别赠送的礼物了。和往年一样,妹妹收到的礼物远远没有姐姐的多。
卓尔的礼物堆得家里都快放不下了,卓尔喜欢大的东西,比如大大的玩具熊和几乎可以覆半个头颅的头花,所以她的礼物几乎占据了双胞胎衣柜所有的空间。
不凡不在乎卓尔都收到了哪些礼物,但她非常想知道哪份礼物是“那个人”送的,一定会有不同吧,不凡心心念念着,连课也上不好。课间时分同学们纷纷前来祝贺她们的生日,而其中却没有张平安的身影,卓尔看不出一丝异样,笑意盈盈地感谢大家的祝福,而不凡却有些心不在焉,眼睛骨碌碌乱转,他去哪里了呢?他不会不知道今天是两个人的生日吧,还是急着去准备什么特殊的礼物?
一整个下午都没有看见他。
放学时谜底终于揭晓,当全校学生背着书包聚集在校门口时,所有人都看到了俗套而令人惊奇的场面:张平安捧着巨大的玫瑰花束等在学校门口。
双胞胎当然也看到了,卓尔立刻松开挽着不凡的手,她兴奋地双手握拳压在胸口,颤抖着声音说:“不凡,不凡,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天啊,我要透不过气了!”
不凡鄙夷地瞥了她一眼,冷漠地说:“我先回家了,不等你了。”
她木着脸目不斜视地从张平安身边经过时,张平安却叫住了她,费力地腾出一只手递给她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不凡,祝你生日快乐。”
不凡犹豫着要不要接过来,而男生的手停在半空中,不肯落下。
卓尔轻盈地走上前,她的步态像极了春天里姐妹俩在动物园里看到的羞涩的梅花鹿,不凡骤然心跳加快,耳边传来响亮而紧急的咚咚声,一瞬间,她分不清那急迫的心跳到底是自己的还是卓尔的。
“不凡乖,你先回家吧,我晚一点再回去。”卓尔非常自然地接过张平安手里的盒子,那动作娴熟得就像一个柔美的少妇接过下班回家的丈夫手中的衣服要挂进衣橱,不凡因了这属于姐姐的碰触而愈加窘迫,可卓尔不由分说地把盒子塞进不凡怀中,不凡下意识地抬起双手,那盒子就这样搁浅在她怀里,再也不能移动。
卓尔的眼光对上张平安的,两个人将要转过身离开之际,卓尔又忽然醒悟一般对不凡说道:
“别告诉爸妈。”
说着迅速地眨了一下眼,吐一下舌头,做一个轻俏顽皮的鬼脸,就在所有驻足围观的学生或羡慕或不屑或故做深沉感叹的目光中走开了。
这还用我告诉爸妈吗?不出明天中午自然会有老师打爸妈的电话。不凡怨恨地想,但紧接着又想到,“那两个人”都是学校的尖子生,只要不影响成绩,是不会有人把他们怎么样的,这样一想,心里不免更加怨恨。她不想回家,等周围人渐渐散了,没有人注意了,她才加快脚步往两个人即将消失的方向追去。
跟踪。不凡远远跟在张平安和卓尔的后面,看着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说笑,张平安的手一下抚在卓尔的头发上,一下碰在卓尔的胳膊上,不知说起了什么,卓尔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连连拍打着张平安的肩膀,这短暂而亲密的碰触让不凡的心有如在烈火中焚烧,烧皱了她的五脏,烧紧了她全身每一寸皮肤,烧红了她的眼睛,烧得她紧紧咬住嘴唇,嘴唇渗出血来,一阵腥甜涌入喉咙。接着,她又看到张平安的右手犹豫着,探寻着,终于握住了卓尔的左手。
不凡不能再看下去,她回过头飞奔回家,爸爸妈妈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餐准备替双胞胎庆祝生日,可是他们没有想到,姐姐迟迟没有回家,妹妹回了家就一头扎进房间里,千呼万唤不肯出来。
卓尔少有的晚归,回家的时候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溢满兴奋的红光,她象征性地陪父母吃了晚饭,叽叽喳喳地说了好多不着边际的话,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好不容易吃完了饭,回到房间,她本想问不凡为什么不吃饭,却看见不凡正对着什么东西发怔。
那是一个底座为天蓝色的音乐盒,是不凡喜欢的颜色,透明的球形玻璃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房子,红色的三角形房顶覆盖着雪花,旁边是一架风车和一个小雪人,乌黑的眼珠红通通的鼻子,发条上紧,风车就悠然旋转,雪花纷纷扬扬地舞起,音乐轻轻飘飘地响起,像是在诉说什么,是《昨日重现》的曲子,幽幽的把不凡引到过去时光里所有和张平安相处的场景面前:
五岁时他跳到自己面前自我介绍,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放声大哭
小学时三个人一起,自己不会过马路,他和姐姐一边一个牵着自己的手穿过马路
后来他变声了,声音一度十分古怪,说着话会突然冒出一个破音,他很苦恼,而自己觉得很有趣,总是盯着他的喉咙看,有一天他抓着自己的手放在他的喉咙处,然后他开口说话,他的喉咙有微微颤动,手心里痒痒的,很好玩
了初中后他的个子窜得飞快,几乎一夜之间所有衣服都短了半截,他经常穿着小了很多的衣服,袖子短了一大截,衣服紧紧贴在身体上,有一次体育课打篮球时他的衣服彻底撕裂了,他居然很高兴,只穿一件运动背心,手里晃晃悠悠提着那件破了的衣服和姐妹俩一起回家,一路诉说着对新衣服的憧憬
了高中后居然还是同班同学,发现这件事的时候自己内心的喜悦简直克制不住,呼之欲出,只有屏住呼吸才能尽量控制脸上的表情,后来还曾经很认真地和姐姐讨论一个人不呼吸到底能不能把自己憋死
他的位子就在自己身后,有时他上课把头伏在课桌上睡觉,自己的头稍稍向后靠过去一点,可以隐约听到他的呼吸
他的右手手背正中有一颗淡褐色的痣
他的发际线很分明
他……
可是卓尔忽然冲进来,她整个人趴到坐在椅子上的不凡的后背上,她口中呼出的热气吹在不凡的脖子里,她的鼻尖蹭在不凡的耳朵上,她多么讨厌啊!不凡嫌恶地扭了一下身子,眼前又出现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多么恶心啊!她想躲开姐姐,躲开那一幕不堪的记忆,可是她躲不开,卓尔压低的声音无法阻挡地传进她的耳膜:“不凡,你猜他对我说什么?”
哼,“他”!哪个“他”?谁是“他”?不凡不想理姐姐,不停地扭动身体想摆脱背上来自姐姐的负担。可是卓尔丝毫没有察觉,她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她的声音甜蜜而抒情,每个字符似乎向不凡炫耀着胜利。
“好了不要再说了烦死啦!!”不凡大声说。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嘛?一整天都奇奇怪怪的,这是什么呀?”卓尔说着,伸手拿起桌上的音乐盒——
“别动!!”不凡突然跳起来一声大喊,那是她的,是完全属于她的,她不能忍受姐姐对它一丝一毫的触摸,然而——
“啪!”
卓尔没料到不凡的反应如此强烈,手一颤,音乐盒应声掉在地上,摔作两半。
“啊————!!”不凡气疯了,她怎么能这样?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份来自喜欢的人的只属于她的礼物,她才刚刚把它拿到手,她才刚刚把它摆在桌上没多久,她都还没有看够,她都还没有感受够他的手指留在它上面的余温,它居然就这样被卓尔打碎了!
不凡全身颤抖,脸色惨白,嘴唇苍紫,她指着卓尔,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所依恋的和她所喜爱的全部都离她而去,她感觉自己一无所有,她就像一只被喝空的易拉罐,被人随意丢弃,再踩上几脚,最后飞起一脚,她就应声飞起,落到一个不知名的角落,从此再不被记起。
其实她知道,如果自己不是作为卓尔的妹妹而存在,这份生日礼物可能根本就不会被送到自己手里,她是沾了姐姐的光,意外得来这期盼已久的恩惠,就像是失眠已久困苦不堪的人突如其来的渴睡,但是,还没有等到合上眼,却又感到似乎被掏空血液一般空荡荡的振奋。
她实在说不出一句话,但她必须要反抗。她突然用尽了全身力气伸出双手把目瞪口呆的姐姐推倒在地。卓尔的头撞到桌角,血,很多的血立刻从卓尔脸上流淌下来。随即,整个房间里都充满了卓尔的尖叫。
我就是要让你痛,你从小就不知道什么是疼痛,你什么也不懂得,只懂得不断的出风头,你这个虚荣的魔鬼!愤怒冲昏了不凡的理智,她看到卓尔躺在地上向她伸出了手但她没有理会,一直到爸爸妈妈闻声赶到房间,在双胞胎生日的这天,这对可怜的父母目睹了两个女儿骨肉相残的一幕。
父亲急急扶起卓尔,母亲站在地上手足无措,忽然看到不凡愤怒的表情,她像是明白了什么,指着不凡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你打伤了姐姐吗?不凡,是你弄伤了你的姐姐吗?”
“是我,怎么样?”不凡冰冷的回答。
一记响亮的耳光开放在不凡的脸上,但她没有用手去摸脸,她仿若陌路的眼神直视着母亲,“妈妈到底有多讨厌我?”
母亲一愣,她没有想到不凡会问出这个问题,不等她回答,不凡又接着说道:
“我从小性格就不好,事事都不如姐姐,姐姐哪里都比我强,任何人都会喜欢姐姐而讨厌我的不是吗?爸爸妈妈也是一样的对吧?喜欢姐姐要远远超过我,没有人会喜欢我这样的小孩,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生下我呢?我并没有要求妈妈把我生下来!”
不凡的语调如此平静,这些冷酷绝情的话在她说起来仿佛是在背课文一样,一家人全都惊呆了,他们不能置信地看着不凡低头看了看散落在地的音乐盒,紧接着就飞快地从家里跑了出去。
不凡离家出走了。
她再也不能忍受笼罩在卓尔的阴影里的生活,她再也不想看见生着和自己一模一样面孔的卓尔,她再也不想和卓尔分享任何东西,她更再也不想看见卓尔和张平安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样子。
她再也不想回家了。
可是她很快就饿了,而且越来越饿,初夏的夜晚还有点凉,她瑟缩着肩膀走在大街上,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在冬天的夜里找不到家的小动物。
饥饿和寒冷很快便战胜了愤怒和委屈,不凡走到市政府门前,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木板间,是警卫白天站岗用的,里面空无一物,平时也不上锁。不凡钻了进去,时值初夏,只要挡住晚风便不会太冷。不凡呆在里面,眼前不禁又出现了妈妈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烦死了,摇摇头,正好看见一条大大的多足毛虫慢悠悠地爬过来,一把抓住,想也不想就放在嘴里吃下去,感觉怪怪的,一股土腥味。
不回去!吃毛毛虫也不回去!做妓女也不回去!不凡咬牙切齿地想。
好容易捱到天亮,摸摸口袋里只有几个可怜兮兮的硬币,卓尔经常可以拿到零花钱,不凡从没向父母要过钱,即使要了可能也不会得到吧,但是,也可能会给的吧?正因为不敢去索取,所以“可能也会得到”的希望也不是没有,但如果去要了,却被拒绝了,那就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有时候,不去要,也未尝不是对自己的保护。只是以前从没想过,原来有一天,自己真的会离开,而且离开得这样窘迫,口袋几乎是空的,却这样需要钱。
不凡走在大街上,以前和放学的路上都有卓尔和张平安在身旁,偶尔周末逛街也是卓尔和妈妈在身旁,忽然一个人在街上走,感觉很不习惯呢。身边偶尔会走过眼神不正的人,也会有人窃窃私语:
“不,别是离家出走的吧?”
“长得很漂亮呢!”
逛到中午,不凡的肚子咕咕叫个不停,走进一家小店吃了碗面,仅有的几个硬币也用掉了。这样下去不行的。
逛到太阳落山,一家KTV门口,黑色的车,一个肚子即可装下不凡的头发很油的男人。
不凡怯怯上前:“我很饿,你……可不可以给我钱?我、我、我可以……”不凡红头涨脑地低下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男人饶有兴味地托起不凡的下巴,仔细看了看,不凡的脸完全红透了,脖子也通红,衣领下面也透出一抹红,可能正是衣领下面那一抹红打动了男人,他捏着不凡的胳膊将她提上车,然后重重地“砰”一声砸上车门。
男人将车开到一间宾馆前面停下,虽然在这个城市生活十四年了,不凡却从没来过这条街道,马路两边全是各式宾馆和KTV。不凡跟在男人后面,低低垂了头,只看见男人的脚后跟一小块,头昏脑涨的也不知男人都跟服务员说了什么。只知道很快,她就被带进了一间使人窒息的暗红色的房间。
不凡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她早已经不是那个因为初潮而不知所措的小女孩了,她长大了,并且什么都懂,她要报复这与姐姐一样的面孔和身体,她要用最出格的行为抛弃自己平淡的过去,她要重生。
这是她的计划,她也已经将其实施了一半,可是现在,她坐在散发着暖烘烘的微臭的宾馆房间里,脑子空空如也,她忽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要这么做,假如不是,她又不知道如何脱身,她觉得自己简直太荒唐了,她忽然醒悟,这么做的后果,只是让自己走入最最不堪的境地,只是让自己这一辈子都不如卓尔,她将和卓尔走向两个极端,卓尔将走向云端,凭卓尔的能力完全可以过等人的生活,而她就只能归入最为人所不齿的行列,从此永无出头之日,而且,她将永远也没有机会再见到张平安了。
不凡后悔了,她想回家了。
可是那个陌生男人肥大的肚子横陈在她眼前,她吓得失了声,没有能力去反抗。
她被一个肥硕的身体硬生生压到床上,她的衣服被恶狠狠地剥去,裸露的皮肤感觉到凉,一张臭气薰天胡茬遍布的嘴唇在她身上猪拱地一样乱拱一气又侵占了她的嘴唇,一条粘乎乎的舌头伸进她的嘴里乱搅。原来男女之事是如此的恶心和使人厌烦。那么,姐姐和张平安也会这样吗?这时候想起这两个人使不凡忽然的心如刀割,她只想再回到姐姐身边,她只想再回到学校里,每天看到张平安的身影,她想躺在自己的床上,安安稳稳地睡觉,可是她现在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躺在一个陌生人肥硕的肚皮下面。她用力控制着使自己不要哭泣,可是紧接着她感觉自己的双腿被强迫着分开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一阵锐痛终于让她哭叫出声。
男人给了不凡一笔相当丰厚的钱,不凡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么富足过,也从来都没有这么悲痛过,“残花败柳”四个字深深地驻扎在她的脑子里,她怎么挥也挥不走,她已经完全明白了昨夜的意义,她出售了自己最为宝贵的东西,得到的却只是一叠散发着呛人气味的纸币。当姐姐打碎了张平安送她的音乐盒时,她觉得自己失去了最为珍贵的东西,而现在,女性一生至宝的真正的缺失让她深刻地感觉到了灵魂的迷惘和空洞。
不凡拿着那叠钱币踏上了开往省会的长途客车,她的眼前一片昏暗,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觉得自己也许就应该直直地站在大街上一动不动,也许家人会来找自己,但也可能不会,也许会有熟人发现自己把自己带回家里去,也许自己可以就那么一声不响地自己走回家去,她没有仔细思考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回家这个问题,因为她的大脑很疲惫,她不能够思考,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样回去很丢人,而且她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她不知道家人还能不能接受她,她不想让别人知道昨晚发生的事,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不一样了,所以她应该走到远处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至于以后怎么样,她也不知道。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当客车在省会城市的车站停下来,当她瞪瞪双脚发软地从车上走下来,就有一位虎背熊腰的亲戚一把搂住了她:“丫头!你要急死人了!”
不凡的头昏昏沉沉的,两个晚上没睡好,被亲戚巨大的身板裹携着又带上了长途汽车,再下车时,爸爸妈妈和卓尔焦急的脸。妈妈一把抱住不凡,眼泪流到不凡嘴里,咸咸的。
“不凡乖,妈妈跟你道歉,妈妈再也不骂你了,不凡乖,再也不要离开妈妈了,你要把妈妈急死了……”
卓尔说不出话,只在一边放声大哭。不凡看着痛哭的姐姐一言不发,她可以看到她和姐姐之间已经拉开了一段她永远也追赶不上的距离,姐姐和张平安成了她心头永远抹不平的伤痕,动辄开裂,疼痛不已。
已经太晚了。我最重要的东西已经没有了。已经,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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