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与子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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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莫尘一怔,道:“什么?”
唐婉瑶道:“你可知昨晚师姐同谁在一起?”
楚莫尘皱了皱眉,道:“谁?”
唐婉瑶掩饰不住心头的得意,道:“就是大名鼎鼎的‘潇湘子’韩子衿!他自从昨天傍晚救下了师姐之后,就处处大献殷勤,师姐她居然也半推半就,两个人大半夜里同乘一马共处一室,在一起呆了整整一个晚上!适才在山下,那个韩子衿又舍命从一个陌生人手里把师姐救了下来,我还亲眼看见师姐抱着他哭得难舍难分!”她一口气说完,满怀期待的等着看楚莫尘有何反应。
楚莫尘却只是一笑,似乎丝豪没有放在心上,淡淡道:“我与‘潇湘子’韩兄虽然素未谋面,却也是神交已久,想不到短短两日间居然接连两次蒙他仗义出手救下倚篱,来日如果有缘得见,我自当尽心图报才是。”
唐婉瑶万料不到他非但不怒,反而居然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不禁疑惑的道:“楚大哥,你——”
楚莫尘神情一肃,一摆手将她话头止住,道:“唐师妹,听你话外之意,似乎你从昨晚起便知道倚篱的行踪了,是么?”
唐婉瑶悚然一惊,低声道:“我……”
楚莫尘正色道:“那么令师姐临险势危之时,想必唐师妹是另有要事,无暇相救了?”不待她辩解,已漠然从她身边走过。
唐婉瑶紧紧咬着嘴唇看着他远去,眼泪夺眶而出。
她苦恋楚莫尘已久,却从不敢在任何人面前稍加显露,只有每隔一段日子便百般撺掇水倚篱到紫豪山上游玩小住,一呆就是十天半月,自己则寸步不离如影相随,名是陪伴师姐,实则只是为了能多见楚莫尘几面。可是无论她再怎样挖空了心思的取悦讨好,楚莫尘的心里眼里从来都只有一个水倚篱,而自己,永远只能作个不咸不淡可有可无的“唐师妹”。两日来她一路小心跟踪,满以为楚莫尘听了自己添油加醋的密告之后必会一怒而与水倚篱闹翻,谁知自己费尽了心机,到头来却是弄巧成拙,反而令心上人对自己陡增不满。
却说水倚篱回到自己房中,赌气锁了房门,从床头药箱中取出“龙津雪玉膏”,正准备涂在伤处,可是伤布刚拆了没几下,心中却是一阵莫名的烦乱,她顿了顿足,走回去将门闩一把抽掉,这才气咻咻的重新坐回桌旁打理伤口。果然刚将布条拆下来,外面便响起了敲门声。她心知来的必是楚莫尘,一声不吭理也不理。
楚莫尘等了片刻无人应声,伸手在门上轻轻一推,不想房门却应手而开。
水倚篱低着头专心擦拭伤口上的草药,面无表情,就像根本没听到他进门一般。
楚莫尘陡然间看到她白若素藕的手臂上深及臂骨、皮肉外翻的长长伤口,胸口蓦的一紧,抢步近前,连声问道:“倚篱,痛得厉害么?可伤到筋骨没有?”
水倚篱看也不看他一眼,背过身去冷冷道:“不关你的事!”
楚莫尘急道:“让我看看伤口要不要紧!”
水倚篱没好气的道:“说了不关你的事!”
楚莫尘又焦急又心疼,心中强压了两日的担忧焦虑再也控制不住,扳住她的双肩低吼道:“都伤成了这样,你还打算同我逞强怄气到什么时候!”
水倚篱用力一抖肩将他的手挣开,怒道:“你凶什么!既然你这么威风,有人要杀我的时候你在哪里?有人要将我劫走的时候你又在哪里?若不是‘潇湘子’韩大哥连番相救,我现在早已经是荒郊野外的孤魂野鬼了,瞧你还能朝谁去吼!”
楚莫尘被她一顶,满腔急怒却瞬间化作疼惜与自责。他注视着水倚篱短短两日内已大见憔悴的脸,低声道:“倚篱……”
水倚篱倔强的别过头去,道:“我不想看到你,你出去!”
楚莫尘默然不语,房内霎时间静了下来。过了许久,他低叹一声,道:“好吧,我出去。你包好了伤口便好生歇息——”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事,忙道:“你在外面吃过东西了么?
我叫何伯送些饭菜给你……你若不愿开门,便让他放在门外,你自己别忘了趁热取进来。”顿了一顿,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小心问道:“倚篱,你的伤……当真没有大碍么?”
水倚篱紧紧咬住下唇,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楚莫尘叹了口气,转身正欲出房,水倚篱再也忍不住,冲过去从背后将他紧紧抱住,颤声道:“尘哥,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说着,泪珠噼噼啪啪的滚落下来。
楚莫尘紧握住她的手,回身将她用力揽在怀中,涩声道:“倚篱,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好生保护你。”
水倚篱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他脸庞的轮廓,低声道:“尘哥,你猜在我以为自己就快要没命了的时候,我心里面在想什么?”
楚莫尘心中一阵疼惜,柔声道:“我猜不出,是什么?”
水倚篱将脸颊贴紧他温暖的胸口,喃喃道:“我在想,我一定要记得不喝那碗孟婆汤,这样就不会忘了你,即使变成了烟,化成了灰,再不记得自己从前是谁,这些全都没有关系,至少,至少我会一直记得,就算是在死掉的那一刻,我心里想着念着的,也全都是你……”
楚莫尘心头一颤,将头埋入她乌黑柔软的长发中,双臂愈紧,似乎要将她整个人嵌入自己的肋骨中。
水倚篱连日来担惊受怕,直到这时才真正感觉安定,只愿能够一生一世被他这样抱着,不舍分离。直过了许久许久,她才微微挣了一挣,轻声道:“尘哥,你压痛我的伤口了。”楚莫尘猛然惊觉,连忙把她放开,目光接触到水倚篱的伤臂,瞬间变得凛若寒冰,沉声道:“是谁下的手?”
水倚篱微微苦笑,道:“是索命鸳鸯。素闻他们名声虽恶,却从不会寻衅老弱妇孺,不知这次却为何突然向我发难。其实我们绛花一门的所有技艺都是师徒口授身传,从没有什么文本传世,他们纵使杀了我也得不到什么的。”

楚莫尘冷笑一声,道:“索命鸳鸯么?哼,你安心在山上养伤,我至多两日便归。”说罢抽身便走。
水倚篱与他相识日久,却是第一次从他眼中看到这般凛冽冰冷的杀气,她心底突然涌起一股莫可名状的恐惧,死死抓住楚莫尘的手道:“尘哥你别去!”
楚莫尘道:“你在外受辱,几乎丢了性命,倘若就这般轻飘飘算了,我楚莫尘还有何面目枉称男儿!”
水倚篱这才想起定约之事,垂下头去道:“尘哥,我昨日已同那索命鸳鸯约下了场子,我……我一时没及多想,擅自便将地点约在紫豪山上,把御玄派也扯了进来……尘哥,你怪不怪我?”说到这里,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
楚莫尘望着她,目光渐渐柔软下来。他轻轻俯身在水倚篱耳畔低声道:“倚篱,多谢你。”
水倚篱将头埋在他怀里,心虚的道:“谢我我替你结下了这么一对难缠的对头么?”
楚莫尘轻轻摇摇头,柔声道:“多谢你在出事时第一个想到我,多谢你即便是在同我赌气的时候,也仍将我看作此生依靠。”
水倚篱用力将他抱紧,不知为何,她突然后悔当初与秦天斩夫妇定约,一种可怕的预感笼罩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楚莫尘突然想起一事,道:“你适才说接连两次遇袭,另一次又是谁?”
经他一问,水倚篱这才想起在山下林中遇到的那个行踪诡异、险些要了自己和韩子衿两条性命的黑衣男子,不禁心有余悸,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那个人是谁。”
楚莫尘微一皱眉,道:“难道连武功出处也看不出么?”
水倚篱“啊”的轻叫一声,道:“他使的像是你们御玄派的功夫!”
楚莫尘脸色陡然一变,道:“什么!”
水倚篱沉吟道:“他用的虽是大刀,可刀法显然是从御玄剑法中变化而来,我平日瞧你练剑瞧得多了,绝不会失眼。”
楚莫尘沉声道:“那么,他的样子你还记得么?”
水倚篱点点头,当下将那黑衣男子的相貌及事情经过细述一遍。
楚莫尘面色凝重,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似是在沉思什么,直到水倚篱讲完许久,他才深吸了一口气,自语道:“这么说,他同黑鸠门扯上了关系?可黑鸠门不是早已经灭门许久了么,怎么会?”
水倚篱见他神色反常,忍不住道:“尘哥,你认识那人?”
楚莫尘沉默片刻,道:“我认识他。认识很久了。”
水倚篱问道:“那他是谁,又为什么这般恨你?”
楚莫尘长叹一声,道:“他恨的不只是我,还有我御玄满门。”郁郁出神半晌,正色道:“倚篱,此人身关我御玄门中一处隐痛,便连后入门的四师弟和五师弟也所知不多,我不方便告诉你。”
水倚篱“哦”了一声,低头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忍不住好奇,试探的问道:“尘哥,我再问一件事行么,就只问一件!”
楚莫尘摇头一笑,抬手将她几缕散落的发丝轻轻拢到耳后,道:“好吧,不过我不是一定会回答你。”
水倚篱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脸色,道:“我听那男人说,他妻子……就在紫豪山上——是真的么?”
楚莫尘剑眉一皱,随即目光渐渐黯淡了下来,缓缓道:“他说,那是他的妻子?——过了这么多年,难道他还不明白?”
水倚篱见他神情有异,虽仍是满腹疑惑,却也不敢再插口。
楚莫尘似乎陷入了一段忧伤而又漫长的回忆之中,过了许久,这才缓缓道:“他说的是我师姐,我师父唯一的女儿,叫作苏夏茗。”
水倚篱一怔,道:“原来你还有个师姐?我还道御玄门下都是男弟子。师姐她也住在山上么?怎么我从没见过她?”
楚莫尘顿了一顿,轻轻道:“她死了。”
水倚篱又是一呆,道:“……死了?可——可那人分明说要用我换他妻子,怎么会是个……是个……死人?”
楚莫尘喟然道:“是真的。说起来,师姐故世已有十三年了,就埋在后山一株茶树下面。那时我还只有**岁,入门才不到三年。一转眼,便是这许多年过去了,这些年来,萧……唉,他一直想将师姐的遗体偷运下山,却始终没能如愿。”
水倚篱心中尚有无数疑问未解,正想再问,楚莫尘拍了拍她的头,温言道:“好了,敷过了药便乖乖休息,早些养好了伤才是正经。”说着不由分说将她拉到床边,展开被子细心替她盖好,自己侧身坐在床畔,道:“快把眼睛闭上,我瞧你睡着了再走。”
水倚篱躺在床上望着他,回思这两日来的惊险,心中兀自后怕,低声道:“我舍不得闭眼,我想一直看着你。”
楚莫尘微微一笑,轻轻将她纤手握紧,柔声道:“傻丫头,往后几十年日日对着这张脸,
你到时别看厌了才好!”
水倚篱一翻身抱住他的胳膊,双肘撑着上身侧头望着楚莫尘,指尖在他俊朗潇逸的眉梢眼角痴痴抚过,轻声道:“尘哥,我从小就在做一个梦,梦见一片谁也找不到的湖泊,湖心几间竹屋水阁,有一个人白衫磊落,一生一世都陪着我……”
楚莫尘爱怜的捏捏她的脸颊,低声笑道:“没羞,你小时便做这样的梦么?快说,你梦里那小子长什么样子?”
水倚篱“咯”的一声笑,整个人缩进被子里蒙了头道:“不告诉你!”
楚莫尘笑了一笑,拉开被子轻轻替她掖在颈下,柔声道:“快睡觉,养好了精神再胡闹!”
水倚篱确已是身心疲惫,困倦不堪,握着楚莫尘的手枕在耳边,过不多时便沉沉睡去,嘴角还带着一丝安然满足的浅浅笑意。楚莫尘静静注视着她的睡脸和她微微颤动的浓软长睫,心中越发确定眼前这个安静熟睡的女子便是自己一生守候的江南烟雨,月白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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