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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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起来心情不错,哥哥。”在不断颠簸的马车中,加隆拖着左腮,饶有兴致地看着望着窗外出神的撒加。
侧过目光看了加隆一眼,撒加轻轻地哼了一声,便再次专注于外面的景物。月光透过四轮马车的窗户,倾注在他深蓝的长发上,浸染着同样色泽的眸,使这无尽的幽蓝愈发深不见底。
“今晚月色很美,不是么?”没有接下加隆的话题,撒加独自淡然地说道。
“是啊……很美的夜景。”加隆转过头,同样看着窗外说道。
“然而……”他又将视线移到坐在身边的撒加身上,“你认为这样清雅的景致能胜过你心中的‘她’的容貌么?”
“……你说呢?”加隆的这句话似乎能让撒加将注意力稍微回转到弟弟身上,但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这个问题重新丢给发问者。
加隆笑了,笑得别有意味。
“我很想知道,后来你有没有再和那位美丽的小姐碰过面?”
“你认为……当一个猎物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了某个狩猎者的目标后还会继续傻傻地留在原地吗?”撒加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
“真是漂亮的辩护。”加隆继续笑着,“而事实上费迪南德小姐根本没有看你一眼,不是么?”
“有些时候并不需要直接面对,无形之中的感觉往往会胜过眼神间的交流。”
“可是我敢打赌她只是把你当成众多打扰她的花花公子之一,说得彻底一些,她压根就不知道你是谁。”
“目前可能是这样,但是日后我会让她明白她注定将为我所有。”
“我很佩服你这种了不起的自信,不过就我所看见的情况而言,你只是很遗憾地被忽略而已。”
“俗话说,好事多磨,”撒加向后靠了靠,语气显得很轻松,“今晚的见面仅仅是个前奏罢了。”
“那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看到正题呢?”
强者的微笑渐渐浮现在撒加的脸上:“耐心等待上天的指示吧……”
有节奏的马蹄声伴衬着车夫时不时地吆喝,卷杂着地上的尘土,披洒着银色的月光,高大的四轮马车从容自若地穿梭在浓厚的夜色中。
…………
…………
一位身着制服的侍从打开了停在城堡门前的马车的门,加隆先与哥哥走下马车,黑色天鹅绒制成的斗篷立刻被撒满了月神手中的银沙,星光的女神轻轻的吻着他的面颊,冰冷中带着柔情。
撒加紧接着加隆之后走下马车,漠然地看了一眼身边正在打理马车的仆人,然后用手指将帽子的前沿儿往下压了压,并且稍稍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喉咙。短暂的停顿之后,兄弟俩便一前一后地向正门走去,冷冰冰的石阶将两人的脚步声比平时更加清晰地反射出来,在寂静的夜晚、高大的长廊间不断地回响着。
“阁下,您回来了。”为他们开门的一位女仆朝撒加鞠躬问候道。
“嗯。”没有太多的表示,撒加只是冲她点点头,便将斗篷和衣帽交至另一侍从的手中。
“临睡前要不要再来喝一杯?”上楼时,他转过身问仍在楼下的加隆道。
“今晚就算了吧,哥哥。”加隆抬头笑着回答道,“我想,我今晚所喝下的酒,比你要多出几倍,这次就放过我吧,否则的话,我不敢保证明天一定会如往常般准时出现在你和家仆们的面前。”
“那……晚安。”没有再勉强,撒加朝加隆做了个临睡前道别的手势,便直径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晚安,”加隆回应道,“祝你好梦……哥哥。”
侧过脸,深蓝的长发遮住了他嘴角边掠起的一丝变化莫测的微笑……
然而加隆并没有注意到,在撒加转过身离开的同时,脸上也出现了同样的笑容。也许这就是双子星吧,拥有如此相像的笑容。皆因着一个高贵特殊的姓氏,一个神秘超群的人物。
————费迪南德……
命运之神将会如何指引呢?
阿布罗狄猛地拉开那厚重而瑰丽的窗帘,月光在一瞬间很肆意潇洒地溢进整个房间,清亮且谧静,柔缓而宁寂。
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迈着蹒跚的步伐来到床边,一闭眼,便整个人跌进了宽大柔软的床上。
抬起眼看了看那悬挂在夜空的银镜,将一只手的手指插进额前的发丝中,阿布罗狄喃喃地自言自语道:“又是一天……究竟还要等多久?我究竟要背负着这个罪恶到何时?十三年……我是否还有能力继续支撑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够真正地得到解脱?……”
“我……是否已经被命运之神遗弃了呢?……”缓缓闭上双眼,脑海中随着十三年前的那声枪响,他被拉进了噩梦的深渊。
…………
…………
“很遗憾,我不得不拒绝您的邀请。”卡妙静静地说道,语调听起来不带任何温度以及感**彩,他将手中的信签按照原来的痕迹重新折好并慢慢推回到坐在对面的这个人跟前。
“那么……能否请殿下给我一个答复?”米罗将双手的十指交握在一起,搁在膝盖上,“这样的话,我好能够回复给那差派我来的人。”
说罢,他朝眼前这个年轻且一脸严肃地爵爷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从明天开始,我要到乡间去办一些政事,大约需要三个星期……所以,”卡妙看着那双宝蓝色的眸子,“请向阁下转达我的歉意。”
说完,他同样朝对面的人笑了笑,犹如净水之上的百合花,贵雅而清冷。
“原来是这样。”米罗和缓地说道,“那我也不便再继续强求。”
说着,他伸手拿起搁在一旁的手套,站起来向卡妙略行一礼,便朝门口走去。
“哦,对了,”接过仆人递过来的衣帽后正要离开之际,米罗忽然转过身对卡妙说道,“既然公爵殿下忙于政务,那请恕我多言,敢问费迪南德小姐是否能够赏脸呢?”
“这个嘛……”卡妙侧了侧头,白皙的脸上露出礼节式的笑容,“很遗憾,在尚未接到邀请函之前,我不能向您做出任何形式的担保。”
“好的,那我这就回去向大人禀报,我想邀请函过几天就会送到贵府上。”米罗彬彬有礼地说道,“还得烦劳殿下对小姐说一声。”
“我可以帮你问问她。”没有过多的表示,卡妙依旧保持着他蜻蜓点水般的微笑。
“我先替阁下谢谢公爵殿下。”再一次向卡妙致意后,米罗便坐进马车内,“那就静待殿下的佳音。”
“好的。”
朝卡妙挥挥手,米罗简单地吩咐道:“走吧。”
车夫便驾着马车开始了回返的路程,“得得”的马蹄声很快消失在那晨雾尚未散尽且被绿茵遮蔽的林荫道的那一端。
“真不愧是闻名遐迩的费迪南德家族……”米罗独自在马车中不由得锁紧眉头思索起来,“就算是皇亲贵胄,对于撒加所发出的邀请,都向来没有拒绝之理。而这次……”
“这可真是特例中的特例啊……算不算是头一次碰上钉子呢?”想到这里,米罗不禁失笑。
即使没有爵位与封号,但凭借撒加当前的地位和资产,以及在宫廷权臣中的声誉,多少达官显贵都对其垂涎三尺却又望尘莫及。而今撒加会亲自发出邀请,像这样的机会简直屈指可数,若是其他贵族,一定会不加任何思索而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今天所听到的回答,还真是鲜例。
公爵的正直与**,已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他所下的每一道命令或行的每一桩例事,都如同已被煅炼纯净的银器,精准而饱含智谋,明哲并析透人心。
“不过,这个费迪南德公爵还真是让人感到不易亲近哪,”米罗看着手中的那封被退回的信签,“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没想到传闻中的公爵竟然这么年轻,好像和自己的年龄差不了多少。”在他以往的想象当中,公爵应该是位年过半百的长者,要么至少也不会太过年轻,今天亲自见到传闻中的人物,竟想不到……
“所谓时事难料,大概就是像现在这样吧。”米罗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
这时,米罗似乎对那个有着墨绿色长发的年轻人产生了一点或有或无的兴趣,并非因为他的爵位与名誉,或是从人们口中所传出的种种言论,他对他的兴趣,仅仅是为着他的人。
首先,米罗不得不想说的就是————他很俊致,十分耐看。
白皙的肤色配上纯粹的墨绿,真是一种清新雅致的搭配,精致的五官仿佛是用尽匠心的细腻雕琢,有着冰绿色泽的瞳仁所含带着的光芒直接能让他联想到初冬的清晨从天而降的霜露,纯净而冰冷,精透并无瑕。
此外,这位公爵的一举一动,非同往常的皇亲国戚那般孤傲僵硬、生冷死板,但是,也不能用一些譬如“善解人意”、“温柔及至”之类的词语来予以形容。他的言行能让人看到一种距离,一种非近非远、非冷非热的距离,介乎于理智与情感之间,凌驾于世俗及清高之上。仅仅是短暂的会面,他的话里却包含着某种无法解释的权威,当人们在听到这样的声调语气时,往往会情不自禁地选择服从。
“不愧是世代都拥有美誉的家族,给人的感觉果真不同凡响,”摇晃行进的马车内,米罗继续着他的思想,“不过,话又说回来,也只有费迪南德家的人,才敢如此不给情面并直接了当地回绝撒加。”
想到这里,米罗忽然希望能快一点见到撒加,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在被费迪南德公爵这样决断地回拒之后,撒加究竟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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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信函不是让米罗送走了吗?”加隆倚着书桌的一角,看了看那封带有深红色封蜡的信签,又看了看坐在书桌前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羽毛笔的撒加,不无奇怪地问道,“怎么现在还在这里?”
“不,这一封是给那位小姐的。”撒加平静地答道。
“那你为什么不一块儿让米罗送去?”
“因为我邀请的只是费迪南德公爵本人。”
“那这封信又代表了什么?”
“是给费迪南德小姐的邀请函。”
“你不是说你邀请的是公爵么?”
“是的。但是公爵殿下会拒绝,所以我便会第二次向其府上的千金发出邀请。”
“你……”一丝诡诈的笑容闪过加隆的瞳仁,他凑近撒加的脸,“其实你早就预料到会被公爵拒绝这样的结果,从而玩儿了一点小小的花样,对不对?”
“这个时代,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圆滑些。”撒加抬了抬眼皮,有些慵懒地回答道。
“哼……那位小姐才是你真正的目标。”
“知道的话,就不必再多言了。”
加隆果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只是带着耐人寻味的眼神看了兄长一眼,便起身向门口走去。
离开之际,他轻轻地低叹了一声,不知是为了谁。
“撒加,我回来了。”一路风尘仆仆的米罗毫无规矩的一下子把自己丢进松软舒适的长沙发里,半睁着眼睑说道。
“真是辛苦你了。”撒加起身极其有风度地笑着,同时他朝站在一边的家仆使了个眼色,后者迅速出去端来了一杯白兰地。
一口喝尽醇香的美酒,米罗这才缓了口气,他正过身,将那封被退回的信签往身边的矮柜上一搁,说:“你可别期望我会给你带来什么好消息。”
“嗯,我知道。”撒加的那种狩猎者般的笑容再次出现在他的唇角,他转身坐下,一只手撑着下颚,等待米罗接下来的话语。
“你……不吃惊?”这回轮到米罗感到意外。
“我为什么要吃惊呢?”撒加的声音听起来四平八稳的,“没有好消息并不代表着就一定会有什么坏消息,不是吗?”
“……”
“此外,”撒加继续说道,“尽管我知道你很累,但是我还是不得不再对你说一个对你而言并不是什么好消息的消息。”
“什么事?”米罗有些懒散地问道,既然按照刚才撒加所说的“不是好消息并不意味着就是坏消息”的话来说,他自然也就没必要有什么多余的顾虑。
“啪”的一声,一封被封蜡封好的鹅黄色信签,被撒加修长的手指准确无误地弹入米罗的怀中。
“?!”米罗不由得一怔。
“麻烦你再去一趟公爵府上,现在。”撒加向后一靠,不像是委托的口吻,或者说是在命令来得更确切些。
“这封信是……”
“给公爵小姐的邀请函。”短暂的轻笑飘过那幽深的蓝色瞳孔。
方才的困乏感霎时从米罗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异与费解,他还未来得及向撒加提及要给费迪南德小姐邀请函的事。
“你……早就预料到了?”米罗润了润嗓子,声音有些僵硬。
没有立即答话,撒加只是玩味地笑着,表情变得有些暧昧。
“与其说我预料到……”过了几秒,他开口道:“不如说是这次才是我真正的目的,就是这样。”
随即,他便双臂交抱,靠在椅背上,坦然无谓地看着米罗。
“既然你从一开始就打算邀请那位小姐,为什么还……”米罗接下来的话语被撒加的手势打断。
“没有为什么,”撒加坐正了一些,“我的所言所行必有它其中的理由。”
愣愣地看了撒加一会儿,米罗耸耸肩,作为无条件服从的答复,拿着刚才接到的信函,重新向大门走去。
“谢谢。”当书房的门关上的前一刹那,米罗听见撒加的声音。
“不客气。”这句话是他穿上斗篷,接过家仆递来的礼帽时,独自淡然地说的。
在撒加面前,米罗永远感觉自己像是个行为滑稽的小丑,曾经他感到无法接受,但每当他真正面对那双犀利敏锐的瞳孔时,他便无法自控地甘愿降服在那遂犀的幽蓝之下。
“不过这样也好,”他坐在马车里暗自寻思道,“说不定又能见到那位有着墨绿色长发的公爵。”
“哦?这么快。”卡妙看着米罗,温和的笑意毫不隐藏地从他冰绿色的眸子里透了出来。
“是……是啊。”被那双带笑的眼眸所凝视,米罗的心竟有一丝慌乱,说话也不觉有些结巴起来。
不过,他马上就恢复了常态:“阁下对公爵殿下不能到访当然表示深深的遗憾,若是小姐能够肯赏脸的话,对于撒加大人来说,亦乎是件美事。”
这点应变的能力,他还是有的。
卡妙淡淡一笑,做了个惋惜的姿势:“真是不巧,费迪南德小姐有事外出了,不过很高兴阁下的厚爱,信签我先替小姐收下,若有什么变迁,小姐将会亲自写信予以答复。”
“多谢殿下。”米罗沉稳地回答道,“那……我先告辞。”
“一路平安。”没有半点挽留之意,卡妙笑着,回复得简练而干脆,依旧带有那种隐约的距离感。
…………
…………
当阿布罗狄看着卡妙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将信函递过来时,眉头皱得都快打结了。“……”
“我尊贵的小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卡妙调侃的语气很明显地能够听出他在极力压制着想要爆发的大笑。
“我这就写回信给他。”说着,阿布罗狄飞身冲到书桌更前,铺开一张信纸,拿起羽毛笔蘸了蘸墨水。
“由于某些因素,使得费迪南德小姐很不凑巧地无法抽出时间……”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开始在纸上草拟着回函,“所以望撒加大人能够谅解……”
正写着,很奇怪卡妙为什么没有搭话,阿布罗狄抬起头,看到卡妙面无表情地站在对面,双手交握,比作握枪的姿势对准自己。
“砰……”卡妙的嘴里发出一声不大的声响。
心脏瞬间一阵痉挛,阿布罗狄的神情顿时变得僵化,握着羽毛笔的手松开了,尽管那只洁白的羽毛笔杆很轻,但还是在那张带有细细的纹路且透着粉黄色的信纸上溅出了星星点点的墨迹。
长叹一口气,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了,阿布罗狄仰起头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双手无力地顺着椅子的扶手垂下……
没有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屋里静得只能感到空气的密度在一稠一稀地变化着。良久,阿布罗狄睁开了那双剔透的水色眼眸,然而从中却无法看到先前的神采奕奕,所剩的只有呆滞的空洞与揪心的伤感。
“冷静下来了吗?”卡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低沉并带着关切。
“……”没有回答,阿布罗狄双臂的手肘搁在桌上,十指交叉撑着前额,浅蓝的发丝散布在他丝质的宽袖衬衫上,有几缕鬓发,无声地轻抚着那写有好看的花体字迹的纸张。
“是的……”又一声低叹,阿布罗狄无力地说道。
“那就好。”卡妙温和地笑了笑,缓步走上前。他拿起那张信纸,冰绿色的瞳孔映着阿布罗狄那张俊逸的脸。
“滋啦”一声,那张带有墨迹的粉黄信纸在卡妙的手中被撕成两半儿。一只手轻轻抓过阿布罗狄一只手的手腕,平展他的手指,卡妙让那双水蓝色的瞳仁里映出那枚戴在他修长的中指上的、带着玫瑰形纹章的戒指。
“明白吗……”他轻声对年轻的公爵说道,“你没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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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要改动的吗?”卡妙一面戴上手套一面向阿布罗狄问道。

“没有,就照我向你说的那样就可以了,”阿布罗狄倚在窗边静静地看着正准备出门的卡妙,“真是辛苦你了。”
浅然一笑,卡妙走到他跟前:“说什么见外的话?我很乐意帮你执行这些事情,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以‘费迪南德公爵’这样的身份游弋于那些趋炎附势的贵族显赫间,可以说是驾轻就俗。”
“反正我要做的也只是将真正的公爵的话或行为原封不动地传达并执行罢了,”没等阿布罗狄开口,卡妙向他眨眨眼轻松地说,“看着那些穿金饰银却满脑子颓废的大人们对着‘费迪南德公爵’一副俯首称臣的巴结状,真是令人发笑,我本人也正巧乐在其中。”
“所以呢……”卡妙故意重重地拍了拍阿布罗狄的肩膀,贴近那浅蓝色的眸子,“你就开开心心地去参加宴会吧,我期待着你又能将以往的纪录刷新一次,嗯?我亲爱的小姐?”
“啪”的一声,卡妙被狠狠地摔在了长沙发里,看着阿布罗狄那美丽的脸上出现了扭曲的神情,卡妙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行了。”阿布罗狄的脸有些微微泛红,毕竟打扮成女装,这种事情实在是让他在卡妙面前觉得尴尬,“没忘带什么东西吗?”
“我想应该没有,对了,把你那封写给施特拉赫维茨男爵的信递给我一下。”
“哦,你等一下。”阿布罗狄转身去取。
看着方才阿布罗狄的脸上显现出的轻松的表情,卡妙有些欣慰的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至少能让他稍微快乐一些吧。”他静静地想到,“否则的话,他心里的担子真的是太过沉重了……”
“快去快回。”阿布罗狄看着身着深棕色的斗篷的卡妙说道,“还有……一路平安。”
“谢谢……我会的。”卡妙向他作了个告别的手势。
…………
…………
一声枪响,震撼与惊惧;一声哭喊,凄烈而悲惨。
睁开渺茫的眸,阿布罗狄知道自己又做梦了————那个十三年来一直重复不断的梦境。每每从噩梦中惊醒,感到的不是庆幸与安心,每每从悲呼中醒来,所剩的只有愤恨与伤痛。阿布罗狄一下子坐了起来,大口喘着气,环顾四周。屋里静悄悄的,肃穆而古老的漆木家具刻板地贴着墙壁,三天前卡妙出门了,只剩他一个人。
这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进来。”他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殿下,请问需要什么帮助么?”一个女仆小心翼翼地问道。
“帮我拿些饮料来吧,随便什么都行。”有些心慌意乱,阿布罗狄胡乱吩咐道。
尽管他什么都不想喝,然而还是给自己到了满满一杯红葡萄酒。
“当——当——当——”坐落在屋子一角的落地钟发出了沉重而威严的报时声,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传号着人压抑的灵魂,如同众神的审判,坚定而无可辩驳。
阿布罗狄的手随着突然响起的钟声而下意识地一抖,深红色的液体伴着这不大的振动冲出杯子的外缘,溅洒在他白皙的手背上,滴落在光滑的桌沿边……
审判般的钟声依旧响彻在耳边,牵引着心灵的哀哭。放下手中的酒杯,阿布罗狄努力睁大了双眼,柔和的灯光衬显他有着漂亮颜色的眸子————其中充满了恐惧与慌乱。
——“你没有选择。”——
是的,这个梦境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十三年前他所犯下的罪行。双手插进两鬓间,紧紧抓住微潮的发丝,阿布罗狄痛苦地闭眼。
狂妄嘲讽的笑声在他脑海中肆无忌惮地回响……
——“是你,杀了你的父亲,不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是你,是你亲手将你的父亲杀死的,别忘了,这一切都是你干的。明白吗?”——
是的,是他干的,带着这双沾满鲜血的手他度过了整整十三年。
——“是你,杀了你的父亲……”——
——“……别忘了,这一切都是你干的……”——
“啊——”终于压制不住脑海中那反复响起的猥恶言语,阿布罗狄忍不住大叫了起来,如同十三年前的那场惨剧发生的时候一样,悲绝而撕心裂肺。
猛地把摆在面前的器皿全部扫落到地上,尖锐地碎裂声一阵又一阵刺激着他的听觉,厚重的夜幕似乎也被这一阵突然响起的尖剧声撕开了一条参差不齐的裂缝,起伏不断的、毫无规律的喘息控制了阿布罗狄的整个思想身心,顺着脸颊滑落的汗珠,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的那摊深红中,即刻与那近乎血色的液体合而为一……
…………
…………
“哥,想不想和我打个赌?”曼妙的音乐在耳边悠悠奏响,加隆摇晃着杯中的冰块儿,带着玩味的口气,对撒加说道。
与此同时,他还故意把那个只剩下冰块的水晶酒杯在撒加眼前晃了晃。
“怎么样?”他挑起一边的眉梢。
发出一声不大的冷嗤,撒加拔开加隆的手:“还是不要打赌吧。”
“哦?怕输给我么?”
“不是怕输给你,而是怕你输得太惨。”
“不要小看人啊。”加隆兴致昂然地说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输?况且我还没有说到底我们赌什么。”
“不要赌了,你一定会输,”撒加显然没有太多的兴致陪弟弟继续胡闹下去,“费迪南德小姐一定会来。”
对于哥哥的这种未卜先知,加隆已经不足为怪:“然而现在宴会已经开始很久了,那位美丽高傲的小姐还未现身,你觉得……”他眯起眼,“会如你所愿么?”
“千万别对我说什么‘在宴会还未结束之前,就不能放弃希望’之类的这种听起来极其做作的话语,简直就像是个差劲的演员在刻板的朗诵着台词。”不等撒加开口,他紧接着说道。
“她一定会来,这是事实。”撒加有些不屑地瞅了加隆一眼,“还有,我从来就不会说什么‘不要放弃希望’这种闲置而无用的话语,在我看来,从来就不存在什么希望,我只能看到事实,也只接受事实,不管是已经发生的还是将要发生的。对于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些毫无能力却死不承认的家伙为自己编造的一套伪制的辩护。”
“费迪南德小姐一定会来,”他冷冷地说道,“这就是事实,即将要发生的,无可争论。”
“可到现在为止,我都还没有见到你所说的事实。”
“你会见到的,”撒加淡淡地回了一句,“不要和定律作对。”
“……”
锦缎制成的长裙,轻轻搭散在鲸骨裙架上,顺滑萧逸的浅蓝色长发被整齐细心地梳理起来,细致地往形状好看的唇上抹完口红,阿布罗狄拿起了放在身边的那副长及手肘的丝绸手套。
镜子里的,不再是一位英俊挺拔且萧飒年轻的男子,换尔已成了一个清雅秀丽的贵族千金,有着美丽柔和的相貌,带着风雅温存的眼眸,华丽超凡的装束配上完美无比的身段,尊贵典雅的气质在不觉间散发出来,笼罩着整个身心————此时此刻,他又成了那位人人眼中倾慕的女孩,所有闺秀心中的榜样,在大家口中被屡屡称赞不绝、美丽绝伦的“费迪南德公爵家的千金小姐”。
阿布罗狄皱了皱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硬的束身衣让他的呼吸变得困难了一些,再次看看镜中的自己,他推开了房间的门。
六位正巧经过的女仆立刻朝他屈膝行礼,阿布罗狄朝她们点点头示意她们可以起来,之后便提起裙摆,缓缓下楼向大门走去。带着这身打扮,也就意味着他从踏出这扇门起,就不再说一个音节。
四匹骏马所套至的一辆高大而贵丽的四轮马车,早已久久地等候在城堡前,领头的两匹白马已经有些不耐烦地甩着头上的鬃毛并不断用前蹄跺着地面,鼻孔中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呜噜”声。
一位男仆拉开一边的车门,放下脚凳,然后向阿布罗狄伸出一只手,扶住他让他坐进车里,关上门后,年轻的男仆朝车夫挥了挥手,马车便缓缓行进起来,很快地,驶出了依然站在城堡前的那位侍从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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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摇晃不停的马车内,再次打开那封信签,阿布罗狄久久凝视着末尾的那个大大的花体字母“S”,看起来这似乎只是他本人名字的开头的首字母,并非其家族的姓氏。
“撒加……”一手托着下颚,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阿布罗狄陷入深思。
是的,他知道这个不同寻常的名字,凭借这几年在社交场合下听到的议论,阿布罗狄十分清楚这个叫做撒加的人在权贵显赫的宫廷朝臣眼中的所处的特殊地位,而且,在以往自己参加的几次社交宴会中,似乎也曾听说过他的到访,只是自己从未和他打过照面罢了。
不知他到底有什么好,但是所有人都以能够认识他为荣。然而对于是否能认识这样的一个人,阿布罗狄却毫无兴趣,之所以这么多年来以女孩的装束出现在众人面前,并且往来于各地的达官显贵所举行的种种令人生厌的社交宴会,他的目的不外乎只有一个————寻找十三年前的那个迫使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的男人。当然,绝不能让那个可憎的男人及其手下的同伙发现,当初的那个曾经怯生生的、瑟瑟发抖的、本应该自生自灭的小男孩,现在依旧还活在世间。
他在找,一直在寻找,十三年来毫无间断,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平民百姓,他搜寻过所有的一切人群角落,然而目标似乎不是一般的渺茫。那个狂妄屠肆的男人在哪儿?究竟在何处?一遍又一遍地对着自己发问,在他华丽温顺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颗滴着血的复仇之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岁月不断地削扯那段血淋淋的回忆。
当初,他一步一个趔趄地走在城里,饿了,便拾捡道旁被丢弃的碎面包充饥,渴了,就接清晨的雨露止渴,之前出身高贵的他,如今为了生存,也只能挨家挨户地行乞,但是在他含着羞涩而不断向过往的行人伸出求助的双手来乞求能得到世人的一丝怜悯时,却遭来众人鄙夷耻笑的目光与不堪入耳的污秽言语。
是的,在这个满是金钱与权势的世界里,人们的眼中只有那些自居高傲、穿金戴银、油头粉面的达官贵人,哪怕只是他们一个小小的家佣,走在路上也会引来诸多钦慕的眼神与巴结的言语。
————真是个灰暗沉沦与残秽迂腐的世界。
日子一天天在谩骂和耻笑声中流逝————直到那一天。
雨后的地面仍带着粘稠的泥泞与污水,一个有着墨绿色长发、衣锦华丽的男孩将满身泥水、奄奄一息地倒在路边的他扶了起来,轻轻擦去粘在他脸上的尘土,接他回到自己家,细心照顾他、善待他。看着这个年龄与自己相仿且目光里满是温柔的孩子,他唯一能够给与回报的,只是将自己仅存在身上的财物————那枚一直戴在自己右手中指上的、刻着自己家族纹章的戒指,赠送于他。这枚戒指他从未离开过手,是在惨遭劫难的那天父亲亲自交至自己手中的唯一遗物,曾是他的全部,集中了他的家族所有的荣耀地位及身份权柄,然而现在在阿布罗狄眼里,这枚戒指已成虚无,但至少还是个值钱的财物,能够感谢他的恩人。自从那声夺命的枪声响起之后,无论之前有过多少英明荣耀,多少傲人的权柄与显赫的地位,自那一瞬起,“费迪南德”这个姓氏,便成为历史。
然而令他惊异的是,当男孩见到这枚戒指时,整个脸上的神情竟全都变了,不再单单的只是含有怜惜与关切,更多了一份敬畏及欣喜,他稍稍退后几步,单膝跪在阿布罗狄面前,低下头,耳边的两缕长发垂至地面。
“卡妙见过公爵殿下,若殿下能够赏脸,从今往后,卡妙将尽己所能为殿下分忧。”
那时,他才知道————自己的救命恩人叫做卡妙。
后来,他才了解————卡妙竟和费迪南德家是嫡亲。
之前,这个叫做卡妙的孩子不爱说话,经常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窗边无声地仰望着天空,幽幽的墨绿色长发宁静地陪衬着他白皙的皮肤,掺杂着隐隐的孤寂。父母在其未懂事之前,便早早离开了人世,留下了尚在牙牙学语的他。心存慈悲的乳母将他抚养,告诉他所有关于他的身世背景以及他的肩膀将要负起的重担,可是不久,乳母也在他不住地哭喊声中无奈地告别了人间,从此以后,这个清秀而寂寞的孩子便一直孤身一人处在这空冷倨傲的华宅中,无数的家仆任凭他的差使,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只要他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那些侍从便如同机器一般呆板而准确地履行他们的职责,装点得富丽堂皇的城堡里有的不是温暖的亲情与无尽的关爱,反而到处都充斥着冰冷的命令和机械的行为。所有的一切都似乎被一层薄薄的冰凌所包裹冻结,仿佛神话中冰雪女神的城堡,终日不见暖阳。冰冷的家,冰冷的人,冰冷的心……
几乎没有感情的他理所当然地拒绝接受父亲的爵位,他认为这与他本身毫无干系,只是个繁重的累赘。长久以来他从未使用过自己家族的刻印纹章,以至于那个六角形雪花的图案,被时间从人们的记忆中悄然抹去。
而今,或许是神的安排,当他在城中毫无兴趣地到处漫游时,一个偶然的回眸,他发现了一个倒在路边的男孩子,于是,阿布罗狄出现在他冰寂的生命中……
当冰绿迎上水蓝时,两人相视而笑,冥冥之中有一种难解的缘分在牵引着彼此。从此,他便成了卡妙最致密的亲友,同时,卡妙也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倚靠。
他只对卡妙一人述说内心,卡妙亦只对他显露温存……
“费迪南德家族不能就此消亡。”卡妙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斩钉截铁,“阿布,你绝对不能放弃,绝对不能舍弃你的家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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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开众人的目光而寻找当年的仇人,他从此便以女装出现在众人面前————虽然一开始他极不情愿,但出于无奈,他必须屈从于现实。而“公爵”的身份,则由卡妙全权代劳,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那场劫难不曾发生在自己的生命当中,人们心中的那个“费迪南德公爵”依然带着尊贵的英名与至高的荣耀存在于这个**颓废与杂乱无章的世间,众人依旧仰慕于这个历史悠久的姓氏,它是这个时代唯一纯净无瑕、**圣洁的象征。短暂的瞬息好像能使他暂且不去想那起初的惨剧和复仇的誓言。但时间并没有让那道触目惊心的、不断滴着血的伤口在他心中愈合,“费迪南德公爵”仍旧存在,只是在人们尚未察觉的时候,他————代替了父亲的位置。当然,他也不会忘记,是他亲自导致了那凄烈的一幕……他开始不断地谴责自己,为着这由鲜血传承下来的爵位而悔恨无比。
他不停地找寻当初的仇人,年复一年……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声音也逐渐开始发生变化,阿布罗狄便不再在众人面前开口,以此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阿布,你要记住,绝对不要忘记那时你的誓言。”每每当他略显得有些灰心丧气时,卡妙便一次又一次地对他这么说,手上的那枚玫瑰形的戒指也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
有些令他匪夷所思的是,虽然卡妙不愿接受自己的爵位,但他却坚定地维护费迪南德家族的声誉。
“卡妙,你也要记住,早晚有一天,你会戴上刻有自己家族纹章的戒指。”他也曾对他这么说过。
而每当卡妙听到这句话,脸上即刻显露出寂寞失落的神情,不如先前的那般儒雅安逸,反而寂冷孤单。在他的家世,也有一段难言的苦衷……为此,阿布罗狄便不再勉强,直到他自己心甘情愿。
————他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不断的颠簸忽然平静了下来,突如其来的静寂使阿布罗狄恍然回过神,窗外天色已暗,四周的景致被昏暗的夜色包裹得似乎有些飘渺无形。窗外传来的侍者礼貌的问候及通报声告诉他,撒加的宅邸已经到了。
“喀嚓”一声,车门被简练地打开了,一只带着洁白的丝绵手套的手伸向他的面前。
“请下车,我的小姐。”一个不大但却十分悦耳的声音,在车窗外响起。
——“请下车,我的小姐。”——
这样的声调似曾让他熟悉,好像就在最近,但他却记不清楚。当然了,这么频杂的社交场合,人与人的相逢自然难以避免,然而现在在他耳边响起的这种声音给人的感觉却是十分特殊,听起来彬彬有礼、温文儒雅,尽显出涵养有致的绅士风度,但他没有忽略掉那隐乎在它背后的一种残冷与孤傲的气息,仿佛是在刀鞘中却仍在发着寒光的利刃,上了膛的子弹在枪管里摩擦的残光。温文的背后闪现的冷酷,在瞬间渗透骨髓,直逼灵魂的最深处。
阿布罗狄身体不觉一抖————竟因着这句简短的话语。
这句极其礼貌、轻柔雅然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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