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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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静静洒在蔚蓝的天空之中,天气虽然炽热,但是因为风的气息正好,也让人没有什么不快的感觉。在那明亮的阳光之下,春秋时期的吴国故都“梅里”的街道上人声鼎沸。
虽然离姑苏不远,但与巍峨壮丽,处处井然有序的都城相比,吴国故都梅里显得又小又破,街市上人来车往,乱乱哄哄。
逃亡的几个月来,伍子胥一边警惕地闭开一心置他们于死地的楚王的追捕,一边照顾着年幼的公子胜,这让一向养尊处优的他吃足了苦头。
几次与追兵擦肩而过的遭遇中,也曾想就这般被他们捉回未尝不是解脱。
而在没有星月的夜晚,他一次次地从噩梦中惊醒,凝视着深黑的夜空,内心复仇的火焰让他一遍又一遍地发下誓言。
好容易带着公子胜逃入吴国,但身在异乡,举目无亲,当初匆匆逃离郑国他身边并没有携带多少财物,这一路的花费下来囊中早已是空空如洗。
洗也未必能有这般干净吧,伍子胥苦笑。
原以为只要进了吴国,凭一身经文纬武之才必定能得到吴王重用,加之吴楚积冤甚深,到时候请吴王为己引兵复仇必然易如反掌。谁承想随着吴国国势日盛,吴王求才若渴,各方才俊尽皆汇集于此,每日光是荐书便是数车。虽然有才,但贵介公子的他既无军功亦无政声,在各国诸侯间自然默默无名,荐书上伍子胥这个三个字,根本引不起吴王一见的**。且身无分文的他无法更是不屑通过贿赂那些专职引见的官吏们,使自己从上千人的等待队伍中得到吴王的青睐。
但是,肚子的饥饿却不会因他的失意而稍减。而且,胜还在等着他今天带回的残羹冷炙,如何填饱这无穷的饥饿已是这个四岁孩子唯一的思考。
伍子胥拿起残破不堪的饭碗,碗里清得见低的薄粥,照出他脸上刻意的涂污和披散的发丝。即便沦落到街头行乞的地步,骄傲的他仍保持着这最后的尊严。
看着碗底憔悴的脸容伍子胥不禁一僵,拿碗的手指渐渐松开。
这碗薄粥宛如他暗淡的前途,不要说借兵报仇,连生存都成了问题,他似乎已注定这样流浪下去,最后倒毙在大街之上。
“波”滑落的粥碗沉闷地撞击着地面,粥洒了一地。
当他回过神来收拾时,原本稀薄的粥水已迅速的渗入路旁的灰土中。
既是失去了便不再留恋,自怜决不是强者应有的情绪。
伍子胥拍拍身上的灰尘,厌恶地挥开刚才的自怨自艾。看看今天还能不能再为胜弄到些什么,他整理好心情拿起斑竹萧继续吹奏。
“喂,那**的等等。”吴伯一路气喘吁吁地跑来,远远见伍子胥**便忙不及迭地叫住。
这个忠实的老人虽然并不以为见个乞丐需要如此正式的递上拜贴,但他却不会违背韩重的嘱咐。
伍子胥愕然转头,只见一个家丁打扮的老人恭恭敬敬地将拜贴递到他手上。
“我家公子请你过府一叙。”
伍子胥皱起浓眉,若是当年有人相邀他必然毫不避讳地爽快前往,但在落魄的现在……
见他犹豫,吴伯笑道,“我家公子并非以貌取人之辈,不过听老奴说过您的箫艺后前来相邀,请勿介意。”
不卑不亢,应对得体,既有这般的下人,主人必定不是平凡人物,伍子胥暗暗赞道,脸上却不露声色。
“既然你家主人抬爱,那我就走这一回吧。”他收起竹箫,跟着吴伯向城外走去。
“这便是了。”行不多时,吴伯道。
顺眼望去,前方是一处依山而建的院落,一片翠意的庄园仿佛渐渐化入山色之中,若不是有人指示他几乎以为这只是山岚虚构的幻景,走近才发现院墙上竟层层叠叠地爬满了野生的藤蔓植物。想是久未打理之故,院门上的朱漆已有些剥落,匾额上嵌着的“谒格院”三个镏金大字也显得颇为黯然,配上那一溜碧青院墙却又奇异地不显萧瑟反倒有几分古拙的韵味。
看来这人似乎并非显贵,倒象是个隐逸之士,伍子胥暗自评价。
“公子才说你们到了,果然来了。”
两人来到庄前,吴伯正要伸手扣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头扎抓髻,身着翠色衫裙的丫头探出身来。
“这位,就是公子邀来的先生么?”那丫头道,对公子第一次想见的人竟然是如此的狼狈颇感诧异,声音也犹豫了起来。
“青丘!”吴伯喝道,回身对伍子胥道,“这是小女,平时被我娇惯坏了,先生勿怪。”
“无妨。”伍子胥道,自己落魄至此,区区一个小姑娘的无心冒犯又算什么。
那丫头吐吐舌,似乎对父亲这种毫无威胁的呵斥早习以为常,“伍先生,公子请您到内室奉茶。”
转入内室,只见湘帘垂地,丝竹细细,鼓瑟之声,悠扬悦耳,久久不歇,侧耳听来所奏正是自己向来所喜的“柏舟”之曲。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帘内人声音清亮中搀杂一缕沉厚,既像十几岁的少年又如三十许人,即便如伍子胥般阅人无数却也听不出他的年纪。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伍子胥触动心事,不由慨然和到。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伍先生有心事?”帘内人道。
自己吹箫求乞以来,从来无人人解得,却被这人一语道破来历。震惊之余,伍子胥默然不语。
帘内之人又道:“我听说楚国的太宰伍奢因助太子谋反招致灭门惨祸,只有次子伍子胥逃往别国,大概就是伍先生你吧?”
伍子胥大惊,脱口便道:“你是何人?”
刚一出口他便后悔不已,此人来意未明,行踪诡秘,这么一答岂不是自陈其事。只是,帘内那人似乎有某种魔力,让人不知不觉便随了他的心意。
“在下姓伍名员,字子胥。敢问公子高名。”伍子胥不愧一代豪杰,既然被看破他便也不再隐瞒,开口便先发制人。
只见帘内人微微点了点头“……姓韩,单名重,无字。伍先生叫我苍挟吧。”
“挟,藏也。苍,天也。将天下收于一处,公子好大志向。”伍子胥扬眉,目光直直射入帘内。
“先生过奖了,我这伶仃之人,天下虽大不过借得一隅藏身而已。”帘内之人说得风清云淡。
隔着湘帘,伍子胥见他端起茶碗笑道,“这茶采自武荑山顶,先生也尝尝。”
不知是不是自己对其来历有些不确定,伍子胥竟然觉得这话语竟有着无法抗拒的威严。
只见刚才应门的那个丫头奉上茶来,初一入口只觉其味虽浓苦如药,却另有一股清芬扑鼻,徐徐咀嚼只觉舌有余甘。不由赞道:“果然好茶,饮过才觉龙井虽清而味薄,阳羡虽佳而韵逊。”
帘内之人颌首:“据闻武荑山顶乃仙人所居终年云雾不散,此茶即为仙人手植。传言虽未可信但饮之却也令人释躁平疴、怡情悦性。伍先生倒是合用。”
伍子胥慨然起身,道:“大丈夫处世当求快意恩仇,伍某灭门之恨未报,胸中之志未伸,何来修身养性之闲。”
帘内传来掌声,那人长笑起身道:“伍先生果然真豪杰,但却不知将如何一展抱负。”
“这……”伍子胥沉吟不语。听其言、观其行,此人必非等闲之辈,若是直承己事只怕贻笑大方。
“不妨借吴兵报仇。”帘内之人道。
被说中心事,伍子胥喟叹:“只是不得其门而入。”
“在下却有一法,愿助先生一臂之力。”说毕,韩重掀帘而出。
大概没有比人更易受表象迷惑的生物了
不着意时,山即是山水亦是水,
一旦着意,却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了
山水并无变动,变动着的是人心。
伍子胥扬头,对上一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眉宇之间微微含笑,宛若远山般遥远而不可捉摸,但又震人心魄如惊涛拍岸……
白衣如雪,乌发垂肩,平心而论帘内之人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但那双眼,却让他不敢妄下判断。
韩重目光烁烁,他在评价同时也被评价。
伍子胥别开眼,自斟一碗,轻喋笑道:“茶香清正,茶味酽醇,条索紧结而白毫显露,人道饮茶当选新嫩,果然。”
韩重注视着他,良久,道:“有人告诉我伍兄堪比方叔、申伯,今日一见方知是他错了。”
伍子胥道:“哦。”
韩重眼中是一闪而逝的炽热,仿佛倒映着内心灼热的火焰,他忽而一笑道:“我却另有一比,伍兄有扛鼎拔山之勇,经文纬武之才,唯当年的名相管仲堪可比拟。”
伍子胥默然。眼前的翩翩少年给了他无与伦比的压力,而这压力竟是让他热血狂沸。
韩重端起茶碗,轻晃道:“茶虽佳,这澧泉之水亦是难得。好茶得遇好水,方能尽显妙处。伍先生以为如何?”
窗外春色正好,窗内两人却是岿然端坐,立于一旁的青丘似乎百无聊赖,在韩重耳边低语几声后便径自开门去了。
春风不解人意,带着满树柳絮杨花飘飘荡荡地从敞开的房门直扑入内室,盘旋两圈后却径自又丢下,只余满室飞絮蒙蒙。
伍子胥突然扬首,将余茶一饮而尽,畅笑道:“阳春三月,风光无限,若有苍挟带我一观,可谓平生大幸。”
韩重亦将手中茶水饮尽,笑道:“如此春光盛景百年难得,若与伍兄把臂同游却也不枉此生。”
说罢两人携手而出。
行至空旷之处,韩重道:“吴王僚虽有礼贤下士之名实则骄奢自负,尚空谈而不能耽实务,且为人反复无常早晚为人所乘。幸而伍兄未投彼处,否则不异于明珠暗投。”
伍子胥动容道:“依苍挟之见,我当如何?”
韩重缓缓道:“公子吴光向来为吴王僚所忌惮,此人野心甚大且早有称王之意,只可惜身边无人所以一直不敢贸然行事。以我之见不如投奔他处,以伍兄之才定然可得重用。”
伍子胥暗道惭愧,自己报仇心切,行事冲动有余而思虑不足,细想起来确实太过不智。
长叹一声,他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枉我向来自负高人一等,差点便做了那井底之蛙。”
韩重略略偏头,负手身后,眼光却望向极远之处,笑笑道:“伍兄无须妄自菲薄,在下不过在此地多呆了些时日,难免知道得多些罢了。这点浅见,只怕不在伍兄眼里。”
伍子胥肃声道:“不敢。”
韩重笑道:“伍兄既然有兴致,不妨听听。”
一席话毕,伍子胥沉默良久,方才抬头,目中闪耀着精厉的光芒:“如若伍某能一雪心中之恨,必定忘不了公子的恩情。”
韩重伸手,那是一双秀气的手,手指纤长而白皙,掌心红润,指掌之间却又隐含无限的力量。
就是这双手,现在正搭在了伍子胥的肩上,利剑目光般的直直地盯在他的脸上,伍子胥一颤,却没有别开眼。
韩重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在下年幼力薄,只是不愿见明珠暗投,美玉蒙尘,才冒昧提点一二,先生又何必如此。”
这一笑竟有种眩人的俊美,伍子胥正要答话,只见韩重神色一凛,突地沉声道:“我有一个朋友,他专门替公子光引见人才。明日午时伍兄可径去市集尽头的司相府前吹箫,他定然会出来见你。”
伍子胥直视韩重,这年仅十四的少年脸上有着他有生以来仅见的智慧与威严。肃然道:“对在水边的人来说水确实算不得什么,但对在沙漠里的人来说即便一滴水都相当于生命,更何况我这久旱之人。公子大恩,伍某铭感五内。”
韩重背过身去,任由风将他的衣襟吹得猎猎作响,悠然道:“我这谒格院也寂寞许久了,地方虽然不大但倒也安静,伍兄不嫌弃的话不如先在此住下。”
伍子胥笑道:“承蒙错爱,只是郊外尚有小儿恐怕有所不便。”
与他相处,自己竟浑然不觉时间流逝,眼见暮云四起年幼的公子胜这回可该饿坏了。
“不碍事,适才我已嘱咐青丘套车将伍兄的家眷行李运来,想必现在小公子已在在下家中侯着了。”
伍子胥一惊,自己的想法行动全在他人的计算之中的确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尤其这人还是年纪几乎只有他一半的少年。他向来自负高才,此时才彻底服膺。
“既然如此,苍挟盛情我岂有推却之礼,不过这孩子并非在下血亲,却是楚国太子建的骨肉。”
伍子胥知道,在这少年面前,任何欺骗和隐瞒都是不智,只有和盘托出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做法。
“此事关乎性命,伍兄还是不便随意透露。”韩重道。
“今日得与公子相见大快平生,莫要说此事,便是性命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交到公子手上。”
韩重不由心下暗赞,这伍子胥确实不凡,自己收留公子胜意在握住他的死**,而他透露公子胜的身份一来表示了忠心取得自己的信任,二来也代表着从此两人便被绑在了一根绳上。
韩重双掌与伍子胥对掌一拍,大笑道:“高山流水知音难觅,我与伍兄一见如故怎能不共醉一场。”
起风了!天上的乌云飞驰着,狂风卷起冬天留下的苦枝败叶,犹如汹涌的浪潮卷起海底的细沙,霎时间天地一片茫茫!
几乎没有人知道,春秋的最后一场风暴已从这平缓的坡地刮起。
5
一切发展均如韩重预期般顺利,有了被离的推荐,伍子胥很快便得到了公子光的赏识。
而季节已从初春悄悄地来到了盛夏。
这天黄昏,韩重独自坐在谒格院后的山丘。依依残辉照耀出满天的绚烂晚霞,他一向偏爱这日暮黄昏时节,在千重绿障中夕阳的影子凄美、壮丽而且——寂寞。
这时,他听到了悠悠扬扬的琴声。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那琴声流动着的是寂寞,在这夕照晚霞中闻琴,韩重忽然觉得好伤心,连这夕阳都像活生生的寂寞。
他不觉便痴了。
于是,他见到了那个牵绊他一生的人儿。
岁月混沌如迷,没有人知道漫长的岁月中等待着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没有人知道自己将在何时遇到一个必然遇到的人,遭遇必然遭遇的事,从此便改变了一生。
也许他一直在等,等待着眼前的人儿,等待着这一张秋水为神玉为骨,晚霞一般娇艳,夕阳一般灼热的面容。
这一辈子,就是为了这一次的相遇么?
韩重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他害怕只要一眨眼眼前的人儿便会随风化去,害怕突然有人叫醒他告诉他这只是一个梦境,害怕任何一点的动静破坏这三生三世才求来的相遇。
凉风乍起,落花如雨。
面前的人儿臻首娥眉,一笑嫣然。
韩重这才发现,在这山野之间出现一个衣饰如此华贵的少女是多么的不合理,而且这个少女竟然进入了他精心布置的五行阵。
他想起吴伯告诉过他的诡异传说,山中的生灵吸食了日月精华后,年深日久便会幻化**形。
“一个年轻人在深山里迷了路,正当彷徨之时他看见了一处人家,赶去投宿时,开门的竟是个温柔美丽的女子。”
“年轻人在第一眼便深深地爱上了她,女子也很喜欢这个聪明英俊的年轻人,于是当晚他们便成了亲。”
“第二天早上醒来,年轻人发观自己睡在杂草之中,他的妻子已经无影无踪,而身边的一株芍药上正紧紧嵌着他在新婚之夜送给妻子的玉环。”
紫玉亦是愕然,原以为能够设下这般精妙阵势的人,至少应该是数十年来专注阴阳五行的隐士高人,但由这少年的反应看来,他应该就是那设阵之人了。
没想到竟然这么年轻,她低头思付。
她出身在王侯世家,自幼聪明貌美不可方物,对琴棋书画都极有天分,可谓得天独厚无忧无虑。
只是在这个夏天的午后,一边听着夫子和嬷嬷的唠叨,一边做着针线的她突然觉得,只为了等待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的迎娶,只为了在婚礼能穿上自己手制的嫁衣,只为了讨未来某个自己将会称做丈夫的男人贤惠的称赞,就必须辛苦地学习着枯燥的裁剪刺绣……是一件很无聊的事。
于是她决定出来逛逛。
虽然她一向认为嬷嬷和夫子的唠叨全是马耳东风,但不得不承认有一句他们的确说中了,那就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本不该被这山丘上那树不知名的艳丽花朵蛊惑,而没有注意这山上设下的阵势,这下可好,花没折到,自己倒是陷在这不知名的阵势里。
“唉,笼里的鸟儿果然是没法高飞的啊。”在无数次的尝试失败后,她的心中是无限的自怜自哀。
幸好这张离华琴是自己向来不离身的,事到如今能期待的也就只有这琴音了。即使自知渺茫,但还是希望那设阵之人能够在听见后施以援手。
结果,设阵之人果然来了,而且出乎意料的年轻而——英俊。
他的衣着和气质都表示着他决非出生寒门,按理说像他这种年纪、如此才华,应该不可能埋没至今,为什么自己却从没有在任何场合见过他。
夕阳拼尽了它最后一点力气,缓缓地沉入远处的地平线,只留漫天红霞,立在霞影中的他,笑得沉静、温柔而飘渺,仿佛刚从美丽的梦境中醒来,这倦倦淡淡的笑便是那梦残留的影子。
紫玉静静地看着他走近,呆立。看着他在她的在心头燃起火苗,就像晚来天欲雪,红泥小火炉里的火,就像他身后的漫天红霞,暖暖的、温温的,伴着不知名的疼痛。
“还好吗?”一个声音如微风吹过湖面般轻抚上她的脸颊。
韩重轻问,心却不由地纠紧。他怕自己来的贸然唐突了佳人,又怕若没有循声而觅那这场邂逅便就此成了永世的憾恨。
“你看呢。”紫玉苦笑道,多次无果的尝试除了让她在这阵势里越陷越深外,还让她累得鬓发散乱,气喘吁吁,原本飘逸的裙摆也因为泥沙与草子变得胀污不堪。
“对不起。”他轻声道,为自己给她带来的麻烦而愧疚。
“算了,是我自己乱闯进来的。”紫玉摆摆手道,“还多亏你设阵时手下留情,否则我可就不止迷路这么简单了。这阵真是玄奇,叫什么名字?我可从来没见过呢。”
“这阵势只是靠着这里的环境局势,浅薄得很,姑娘你过奖了。”韩重抬起头,天际金红色的夕阳已经坠入远处环抱的山峦,就要和她分手,一股郁郁闷闷的感觉爬了出来,但脸上却依然温文的笑着,,“天要黑了,我送你下山吧,只是不知道姑娘家住哪里。”
“呀!”紫玉惊叫一声,她慌乱地看着暮色四合的天空,“怎么办,我家在梅里城里啊。”
“这……”韩重也慌了神,为防盗匪奸细春秋时期的城池在酉时左右便要闭城禁行人,现在从这里出发是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了。
天色已晚总不能让一个姑娘露宿山林吧,而且因为这谒格院的“名声”方圆几里别说客栈,连住家都没有一个,看来只能让她在谒格院住上一晚,明日再说了。
真是登徒子,他在心里骂到,却不由地心情大好。
“……”
正当他想出言相邀之时,却听那女孩大叹一口气道:“反正是赶不上了,干脆今晚就请你收留我好了。”
“噫……”韩重顿时张口结舌。
“紫玉。”她笑着伸出手,心里虽然不停地打鼓,但她更不想错过眼前这个仿佛一般寂寞的人。
紫玉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的狼狈,突然很希望时间能够重来一次,那么她便可以用最美的姿态在这傍晚遇见这个如斜阳如微风如晚霞的少年。
韩重没有看见她伸出的手,他盯着她茫然的眼睛,似乎在看着他,又似乎在看着某种虚无的东西。韩重心里一阵混乱,整个人竟沉沉地陷入那双丽如春水的眸子里。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仿佛有一个世纪之久,他才听见那如瑶琴般的声音。
“你看够了吗?我等了好久。”紫玉笑了笑,不为什么,只在第一眼的相遇她十几年来的教养便仿佛化为虚无。
“来吧,我就住在山下。”韩重含笑她,这正是从他的梦中走出的女子,既脆弱又坚强,既随性又矜持,在她秋水一样的眼睛里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谒格院并不大,可是精巧的设计却让它看起来比实际大上了许多,这是韩重九岁那年和建筑师傅一起设计的,可现在却成了他一个人的牢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乏人打理,院外的草长得高高的,几乎遮住了进出的门户,韩重拉起紫玉的手,从后门溜了进去。
紫玉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我告诉你一个故事。”韩重向她一笑,也许正因为这意外的萍水相逢,不知道为什么韩重突然有了倾诉的**。
随遇而安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不怕拼命怕平凡
有得有失有欠有还
老天不许人太贪
挺起胸膛咬紧牙关
生死容易低头难
就算当不成英雄
也要是一条好汉
万般恩恩怨怨都看淡
不够潇洒就不够勇敢
苦来我吞酒来碗乾
仰天一笑泪光寒
滚滚啊红尘翻呀翻两翻
天南地北随遇而安
但求情深缘也深
天涯知心长相伴
晚霞已逝,芬芳的花香如云似雾地弥漫着,满院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花像是阳光的影子般盛开着。
他俩静静地坐在檐下,静静地看着远方残留天际的一抹彩霞和檐下的风铃,两颗寂寞了好久的心在这一刻轻轻共鸣。
紫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花,特别是这些本不该属于一个季节的花儿都同时绽放在她的面前,而这番奇景带给他的却是灾难。
突然,紫玉的唇角扬起,笑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可是我这十五年来所做的最大胆的一件事,不仅彻夜不归还和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男孩在他的家里看风景。”
韩重笑而不语,手指轻抚过檐前垂落的凌霄花,火红的花朵在黯淡的暮色中更是红得象要滴落下来。
“那些人真傻,为什么会以为你是妖怪呢。要是他们看见这么漂亮的花就一定不会这么想了。”紫玉伸出手,感受着凌霄厚重花瓣的如同羽绒般的触感。
“妖怪是会变化的,它们要害你的时候就会变成很漂亮的样子,可是你一旦被他迷惑他就会露出狰狞的样子了。”韩重对着紫玉做了个鬼脸,“就像这个样子。”
紫玉咯咯的笑,叹道:“我想还是有很多妖怪是不会害人的,你看这些花,如果它们能成精我想一定都是非常非常出色的。凌霄花一定会是一个战场上的大将军,常春藤是读了很多书的学者,月季呢肯定是个骄傲得不到了的公主,丁香是个害羞的小姑娘,合欢是温柔的小媳妇。还有桃花,她一定是一个穿着罗裙自由自在的跳舞的姑娘,她一定会很漂亮,她虽然不香,开得短暂,可是却那么鲜艳,那么美,她用全部的生命肆无忌惮的绽放着最美丽的时刻。”
紫玉悠悠的出神,桃花是她最心爱的花儿。
“你更漂亮。”韩重在心中低语,她美丽得让他的目光不敢在她脸上多做停留:“在山里见到你,我还以为自己见到了山间的桃花仙。”
“猜对了,今天我就是一只花妖,因为孤单才偶尔出现在你的面前,因为相遇只有一次,所以她做了很大胆的事说了很大胆的话,而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就永远的消失了。”紫玉笑着拍打凌霄墨绿的叶片,“因为她是一个永远无法离开花盆的花妖。”
暮色四合,朦朦胧胧的光影中,紫玉清艳的脸上竟似有一抹淡淡的哀愁,一抹淡淡的埋怨,和一丝无奈。
“只是因为寂寞吗?我也只是因为寂寞才会如此的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袒露从未有人知道的秘密吗?是因为我们从此不会再见所以我才能如此毫无伪装吗?”
韩重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只觉得胸口仿佛要爆裂开来。注视着那如花的娇颜,他想如果能抹去她脸上的那抹抑郁,纵然是万般不可能的法子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只求她的脸上长驻欢颜。
“花不能言,人却有心。盆花虽然不能离开花盆,但人却能为她另寻一方土壤。”韩重说道,只见他两手一拍,一株株粉妆玉琢的桃花从土中冉冉升起,晚霞不知何时已经淡去,月亮的银辉下胭脂染就的花瓣瞬间布满了整个院子。他一弹指,地上起了一阵旋风那娇艳的粉色花瓣纷纷离开枝头盘旋在空中,紫玉的伸手去捉,风却突然住了,艳丽的花瓣慕地落了一身,她不由“呀”地一声跳起。
“万树桃花月满天,你就是月下的桃花仙子?”韩重含笑看着她惊喜的表情。
“怎么做到的?”紫玉咯咯娇笑,适才的忧郁仿佛如正午天空中行过的一片薄云,来得匆匆,散得亦不着痕迹。
“魔法呀。”见她开心,韩重不由地心情大好。
“你哄我,一定有机关对不对。”紫玉正要跳下檐阶,脚踝部一阵突然的疼痛却让她痛呼失声,身体则因为惯性而向前栽去。
“小心!”韩重伸手想拉住她,却只来得及在落地的瞬间将紫玉牢牢地护在怀中。
这地竟是软的,紫玉不可置信地睁开眼,却看见身下的韩重担心地看着自己,俊秀的脸庞上满是泥印,不由地扑哧一笑。
“那里来的这个脏鬼?”一边说一边坏心地抓起泥在他的脸上又拍了几个印子。
“是两个脏鬼。”不甘示弱的他侧身一滚,毫无防备的紫玉“叭”地一声来了个五体投地。
“哇,我是客人椰。”紫玉擦着一脸泥水笑骂道,“真是不懂怜香惜玉的家伙。”
“没有肥沃的土壤那来的鲜花。我说的对不对,花妖姑娘?”韩重哈哈大笑,却冷不防被她投来的泥块击中,才刚抹净的脸刹时又变得精彩极了。
“哎……世界之大果然无奇不有。”偷袭成功的紫玉摇头叹道,“竟会有人爱好用泥抹脸,小女子服了。”眼角唇边却是掩不住的得意。
“姑娘要不要也试试?”韩重说着做势欲扑上去。
紫玉惊叫着扭头便跑,可伤腿却让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谁知韩重见她着慌便施施然顿住,笑道:“姑娘这急急忙忙地是要去哪呢,可要让小人我送你一程?”
发现他只是吓唬自己而已,紫玉“咯咯”地笑了起来,道:“公子这般模样可真叫小女子为难哪。”
韩重一抹脸苦笑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可苦煞小人了。”
晚风倦倦,花叶婆娑,一尾红靖蜒因风斜飞而过。
相视而笑的两人恰如天地间最动人的画面。
当青丘送晚膳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令她诧异的情景——向来持重的公子和那陌生的女孩一身脏污地笑得无比愉悦。
虽然自家公子一向可亲且没架子,但和人交往间却有种淡淡的疏离,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只能仰视他,那份老成绝对不是十四岁的少年所应该有的。可眼前的公子却笑得如此稚气而开心,虽然还是那样俊秀的眉眼,那样挺直的鼻梁,但站在那里的却不再是往日所见的主人,只是一个有着最平凡的喜怒哀乐的,平凡的十四岁少年,。
平凡得教人心动、教人心痛。
青丘突然打消了探究这陌生女孩来路的念头。
即使来路不明又有何妨,重要的是只有在她的眼前公子才如此地轻松自然,这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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