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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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冲了澡走出来把自己甩到床上,身体疲惫双眼干涩,可是他睡不着。墙上的大钟显示凌晨五点十二分,再过三小时天就会亮起来。他关掉壁灯孤独的面对墙壁所成一团,睁着眼睛独自对抗黑暗。
服药过量的后果就是丧失感觉。虽然更好的作用是抑制痉挛。身体轻飘飘的,什么都感觉不到。头痛变成棉花般钝重迟缓的憋闷,在脑子里游来荡去,已经完全构不成威胁。
他面朝天花板缓慢翻了个身,轻轻闭上眼睛。疲累让他无力思考,药物让他感觉迟钝。他浑浑沌沌看着记忆之中一个个模糊的影子,像画在墙上的小红花,一会又变成单个行走的灰暗影子。他们没有清晰的面容,只是接连噩梦似的幻觉。
他像个死人一样静静躺在床上,独自忍受幻象与黑暗的冲撞侵袭。
东方终于露出不太明显的晦暗光亮。他敏感的转过头去看着它,伸出手哆哆嗦嗦从床边摸出根三五塞进嘴里。窗帘敞开着,鱼肚白渐渐变得清晰明亮。他像个被打入地狱的绝望者一样,贪婪得转过脸去望着来自天堂的灿烂亮光。
他从床上爬起来,手脚并用穿好衣服冲出房间,在寒冷孤清的街道上快步行走起来。
抽搐在太阳升起时成功的袭击了他。他蹲下来整个人蜷缩在一间红色平房的拐角处,嘴里叼着一根未燃的香烟静静等待疼痛过去。
最终他没有等到身体自行恢复,在他快要窒息而死的时候等到了房屋主人出门上班。清瘦的小伙子站在自家门口看了看这个像羊癫风一样蜷缩在墙角的陌生人,迟疑片刻,走过去把他拽起来扶进房间。
他被带到床上静静躺下。他知道陌生人带他回了家。小伙子把被子给他盖好,坐在床边看了看他,站起来出门上班。
平房里光线昏暗,床很大很软。他一个人躺在床上面朝墙壁缩成一团,陌生温暖的房间里,抽搐竟然自行消失。
睡意如洪水袭来,房间里的昏暗柔软让他感觉到难以抵抗的疲累。他觉得冷,所以不自觉裹紧被子缩了缩身体,很快进入梦乡。
他没有做梦,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只睡了一两个小时。他看见陌生的青年躺在自己旁边睡得正香,恍然间有些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在黑暗之中四处看了看。他摸索着打开壁灯,轻轻穿上陌生青年的拖鞋下了床。
房间不大,卧室和客厅只隔了一块磨砂玻璃。他轻轻走出里间,看见整齐简洁的客厅浴室和厨房。
他走过去坐在沙发上打开台灯,房间里顿时散发出温暖的淡蓝色清浅光芒。他转脸四处看了看,没有电视没有唱机,只有一个书架一台两用放音机。靠墙的桌子上放了一本画册,被翻开一页摊着歪歪斜斜搭在角落,在房间的整体气氛之中显得有些突兀。
他站起来走过去拿起画集。很薄,总共也就十几页。他拿过去就着灯光看了看书名,猜猜我有多爱你。封面是两只兔子,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
有意思。他往台灯旁边挪了挪,轻轻翻开封面,仔细去看书的内容。
“小栗色兔子该上床睡觉了,
可是他紧紧地抓住大栗色兔子的长耳朵不放。
他要大兔子好好听他说。
‘猜猜我有多爱你。’他说。
大兔子说:
‘喔,这我可猜不出来。’
‘这么多。’小兔子说,
他把手臂张开,
开得不能再开。
大兔子的手臂要长的多,
‘我爱你有这么多。’
他说。
嗯,这真是很多,
小兔子想。
‘我的手举得有多高
我就有多爱你。’
小兔子说。
‘我的手举得有多高
我就有多爱你。’
大兔子说。
这可真高,
小兔子想,
我要是有那么长的手臂就好了。
小兔子又有了一个好主意,
他倒立起来,
把脚撑在树干上。
‘我爱你一直到我的脚趾头。’
他说。
大兔子把小兔子抱起来,

甩过自己的头顶,
‘我爱你一直到你的脚趾头。’
‘我跳得多高就有多爱你!’
小兔子笑着跳上跳下。
‘我跳得多高就有多爱你。’
大兔子也笑着跳起来,
他跳得这么高,
耳朵都碰到树枝了。
这真是跳得太棒了,
小兔子想,
我要是能跳得这么高就好了。
‘我爱你,像这条小路伸到小河那么远。’
小兔子喊起来。
‘我爱你,远到跨过小河,
再翻过山丘。’大兔子说。
这可真远,
小兔子想。
他太困了,
想不出更多的东西来了。
他望着灌木丛那边的夜空,
没有什么比黑沉沉的天空更遥远了。
‘我爱你一直到月亮那里。’
说完,
小兔子闭上了眼睛。
‘哦,这真是很远,’
大兔子说,
‘非常非常的远。’
大兔子把小兔子放到用叶子铺成的床上。
他低下头来,
亲了亲小兔子,
对他说晚安。
然后他躺在小兔子的身边,
微笑着轻声地说:
‘我爱你一直到月亮那里,
再从月亮上
回到这里来。’”
他轻轻把书合上,然后去看已经被水浸到发黄的背面。上面的字体已经模糊了,但他还是依稀能辨认出来。
“当你很爱、很爱一个人的时候,
也许,你会想把这种感觉描述出来。
可是,就像小兔子和大兔子发现的那样:
爱,实在不是一件容易衡量的东西。”
他闭上眼睛深呼了口气,然后把画册放回原位。他站在桌子跟前长久凝视画册封面上的两只兔子,半晌,对着自己嘲讽的笑笑,关掉台灯,轻轻走回卧室,躺回陌生人的身边。
他没有再睡着,躺在黑暗中静静回忆。所有经历过的人和事在脑中幻化湮灭,所有的相遇争吵热爱逃离像幻灯片,快速闪现快速消失。但是到了格子这里,全部调换成冗长乏味的长镜头。那个星期五的红霞漫天,那张趴在桌上睡成一团的清秀脸庞,黑暗之中灼热的泪水与喘息,干燥柔软的皮肤,蝴蝶般的眼睛与睫毛,压抑羞耻的遽烈呼吸,修长温暖的手指,粘稠混浊的腥味体液……
“她是你的唯一。”
他转过脸去,在黑暗之中望向声音的来源。陌生人躺在他的身边,用胳膊撑起脑袋,安静的朝他这边看过去。
“可惜她走了。”
陌生人自顾自对他说着话,然后放下胳膊靠着他平躺过来。
“在她之前我遇到过很多人,分手无数次。我以为一切都正常,直到遇见她。”
“她符合我所有对于女孩的完美构想。她就像是只属于我的唯一,是上天专门为我而造的。遇到她之后我想,这应该就是命里注定。”
“但是最后她走了。她嫌我没钱。我像你一样,生不如死。可是现在一切都好了,我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
陌生人轻轻靠着他的胳膊,再次独自遁入梦乡。
他在黑暗之中摸到自己的泪水。他是他的唯一。是上天专门为他而造的。他是他的命里注定。他爱他。他如此的爱他。以致于如果他不正眼看他,他就痛苦得难以继续。
他要杀了他。他曾经动过手。他拿起刀子对准他熟睡的脸。他想,只要时间停止了,他就是永永远远只属于他的。一点不难,非常简单。只要狠狠刺下去,让他甜美的血液流到干涸,让他明亮的眼睛不再顾盼,让他温暖的双手不再离开,让他柔软的身躯永远停留。
最终他只有逃离。他杀不掉他,他离不开他。没有出口没有希望没有选择没有踯躅。
唯一的道路,只有重新开始。
可是他说,他是你的唯一。
唯一一个,永不再有,不论是离开,逃开,死去,重来,都无法磨灭的唯一一个。
他终于认识到这绝望的最终一站。他终于得知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他俯下身躯用双手紧抱头颅,彻底失控般剧烈的抽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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