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挑出张自在之王塞进碟机，转过来窝到沙发上。瑞明从冰箱里抱出个冻西瓜切成两半，插个钢勺子递给三儿。小孩接了也就老实不客气大口开吃，小孩的牙齿白白的西瓜红红的，被阳光一照就更显得单纯。
瑞明看看他没吭声，只觉得心里有点躁。他关了唱机搜出张两杆老烟枪塞进DVD，抱着另一半西瓜坐在电视跟前慢慢瓦着吃，不再去看三儿的脸。
吃完西瓜电影看到一半就该去学校。小孩把校服换上先他一步出了门。等他把衣服换好锁门下楼的时候看见小孩拿着两个冰激凌站在楼下等他，白花花的阳光逆着三儿的头发照过去，沉默得像个影子。
他走过去接过冰激凌打开盖子，跟着三儿往学校走。两个人忽然都觉得没有话说，各自吃着甜腻的冰激凌并肩往前走。沉默却也并不觉得尴尬，用不着没话找话，城市边上的各种颜色轰隆隆的甩过来，突然让眼睛里的颜色全部复苏。
那个时候瑞明还不太清楚这些色泽的由来，只觉得有三儿在旁边的时候，天空总是出奇的亮，草地总是没命的绿，街道总是发疯似的蓝。
两个人花了十几分钟走到学校，班里已经热热闹闹，女孩子们在走廊里凑成一堆低声嬉笑。
瑞明走进班门的时候有女孩叫他，三儿转脸看了看那个女孩子，漆黑的头发直直梳在脑后，脸很小眼睛很大，表情带着一种颓靡的冷漠。肤色有些苍白，个子高，很瘦，非常难以接近。
女孩抬眼看了看小孩，继续跟瑞明说话。三儿自己走过去坐到座位上，周围的喧闹似乎全部与他毫无关系。他把自己埋在桌子上，撇过脸去看窗外湛蓝的天。
下午只有两节课，不住校的没有晚自习。语文老师又来加了一节课，完了又跟三儿谈了谈班里情况。最后小孩出校门的时候已经见不着几个同班的。瑞明蹲在教学楼左边角，女孩和几个邻班小孩坐在旁边的石阶沿上，齐刷刷转过脸来看着他。
三儿被看得有点渗，不知道说什么好。瑞明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小孩也就拖着书包懒懒散散走过去，旁边的两个小子都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像谁欠了他们几百大洋。
“呆会儿我们排练，你来看吧。”
瑞明还是松松垮垮蹲在地上，女孩已经站起来从包里掏出根烟来递给三儿。
“我苏娟，旁边那黄毛是杜凯，再旁边那个小平头是付晓军，人称小付子。”
女孩的烟递过来，声音清脆干净。三儿看着她的眼睛，漆黑明亮。
“吴超，也叫三儿。”
小孩把烟接过来夹在手里，没有点着的意思。黄毛杜凯站起来对着三儿笑笑，小付子已经去抢苏娟的烟。瑞明站起来勾住小孩的肩膀把烟拿过去塞进嘴里，一帮人朝着礼堂走过去。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瑞明的歌声，尽管他只唱了一首。但是他忘不了。他的声音像发烧般带着浓重的鼻音，旋律像粘稠的血液般剥离所有躯壳。他站在台上闭紧双眼，手中的麦克微微倾斜着。他整个人绷得很紧，像根电线杆，暗红色的夕阳余晖打在他的头发上，血般透明。
他想象着他的声音，轻轻掠过他的皮肤。抚摸他，亲吻他，揉搓他。外面的空气迷醉了，散出酒般魅惑的光。穿透过耳膜的声音持续着，侵入血液侵入心脏侵入大脑，粹然跳入血红的粘稠天国，热潮涌动着冰冷凝固着心跳膨胀呼吸急促。高音掠过放肆的蓝色大海到达他的皮肤他的心脏，舞台早已经不复存在音乐早已经不复存在黑暗扭曲着进入白昼，互相吞没互相嘲弄互相剥离互相媾和……
他轻轻的伸出手去，整个人窝在黑暗的观众座席上，无助的抱紧头颅。
那是他永生难忘的记忆，第一次他感觉到身体内的热潮。像**，脱离生殖器的**，整个人像被脱离了，灵魂能够看到自己的**，精神却早已不复存在。
多少次他想忘了他的声音，这样他就能够重新来过，不再迷恋不再堕落不再荒芜。但是他做不到。
他已经存在于他的世界之中，鲜明到幻灭般的真实，永生永世难以抹去。
声音安静下来。他在黑暗之中睁开眼睛，忽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舞台上的白色灯光惨惨的打在他的脸上，像是已经死去。
瑞明没有再唱，他走下来坐到他的旁边。苏娟扔掉烟蒂走上台去，接过麦克。
他感觉到瑞明的手。瑞明扳开他的胳膊，轻轻擦掉他的眼泪。
他坐最后一班公车回家，瑞明陪他坐在站牌下面。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鲜红鲜红的晚霞把天空浸成紫色，带着末世般的晦暗粘稠。空荡荡的街面上没有行人没有车辆，远处明净的雪山静静矗立着，暗暗与天空融为一体。
呼啸的机器声，公车到站。他站起来看看他瑞明，瑞明没有说话。他拖着书包走上公车，透过玻璃再一次看到他的脸。
回到家里少爷已经做好饭等着他。他推开门的时候看见自己的哥哥一脸不耐烦叼着根烟修理零件，听见声音抬起脸看他，不冷不热的迸出句回来了，就没话继续忙活手边的事情。
他看看少爷的脸，轻轻的嗯一声。他放下书包脱掉校服奔进浴室，胡乱冲好了走出来坐在饭桌旁边。少爷已经忙活完自己坐到桌边先行开吃，听见声音抬脸看看他，伸手推过去一碗冒着热气的豆子稀饭。
他接过来端在手里，手上还有少爷遗留下的温度。他拿起汤匙把稀饭往嘴里送。对面坐着他的哥哥，英俊高大嘴毒善良的沉默哥哥。他看见他稍微有些乱翘的头发，还有他长而浓密的漂亮睫毛。
哥哥的睫毛很长。但是不卷不翘。像蝴蝶的翅膀，在他的眼睛上透射出暗的影子。
哥哥在他面前不是很会笑。整个人好像被掏空了，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或许他不该搬来和哥哥住。他会成为哥哥的累赘。哥哥要赚钱养活他，要顾忌到他的饮食起居，哥哥不能再和刚刚认识的男人乱来，因为他总是赖在哥哥的身旁。
他知道。他心里什么都知道。
就算哥哥讨厌他，他也要和哥哥住在一起。因为他喜欢哥哥的声音，哥哥的睫毛，哥哥的嘴唇，哥哥的一切。
他不在乎哥哥会不会厌烦，也不在乎哥哥会不会受不了他。他只想每天都能看到哥哥，看到哥哥有些不耐的英俊脸孔。他想让哥哥做饭给他吃，想让哥哥每天等着他回来监督他写完作业。他想拖住哥哥不让他出门不让他乱搞。
但是他明白，哥哥不会爱他。
有时候他也会告诉自己，他并不是在爱自己的大哥，他只是把他当成父亲，当成亲人，当成生命中不能缺少的一张面容。
其实这根本不算爱。
如果这都不算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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