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多年后他还是经常回想起这样一种景象：明晃晃的阳光里，一个瘦成杆状的少年，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鸟窝。他捧着个课本，干巴巴的站在那里，沉默着沉默着。
有时候他会看到自己周围的空旷，什么都没有，似乎连阳光都已消失不见。
但是唯有他的影子，金色的零乱纷繁的淡色影子。
瑞明从桌肚里掏出课本漫不经心翻开来看，跟着三儿念到的句子，旁边的人有些诧异的看着他，上课从不听讲的沈瑞明，竟然破天荒没睡觉盯着课本看。
瑞明的眼睛淡淡的定在书本上，耳朵却深深定在小孩的声音里。
念完了小孩坐下，有些尴尬的呼出一口气。他的手有点抖，说不紧张是假的。他把课本摊在课桌上，眼睛只敢定在一堆白纸黑字里。
瑞明的眼睛还是没离开课本。他并没有去看前排那个有些僵硬的影子。
中午的阳光渐渐侵入他的眼睛。
烫得发亮。
上完四节课瑞明把书往桌肚里一扔就站起来走到吴三儿旁边靠在桌子边上。
“走吧去吃饭，饿死了。”
“还去昨天那家吃吧？”小孩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抬头笑咪咪跟他说。
这张笑脸从瑞明的角度看过去，像只调皮的猫。
猫。
脖子上缺一块宠物牌的猫。
（他是我的。）
“好，今天咱换个味道尝尝。”
“……我还想吃昨天那种！”
说着小孩站起来推着他的肩膀往班门口走。瑞明能感觉到三儿手掌心里的热量，像温水般，围绕着太阳的触感，轻轻一层，透过学校统一配发的白衬衣印到他的皮肤里。
他的肩膀轻微的发着抖。他装作不在意。
“好好，随便你，等哪天你吃腻了再换别的。”
小孩笑着把他推出教室，顺手带上木头大门。
“走吧走吧我已经快要饿死啦！”
小孩走在他的右边，他没有去看他的脸。
两个人的影子淡淡的透过阳光印在走廊里，通透灰暗的，像一条固定流动的河。
小孩还是狼吞虎咽吃了好几碗，然后满意得跟着瑞明回了家。一回生二回熟，三儿进去之后也就不把自己当外人，立刻跟他要了背心短裤换好，跑到浴室冲了冲头，顶着一头湿发跑出来坐到碟架跟前。
瑞明脱掉衬衣光着膀子到浴室洗了把脸，拿着毛巾走出来坐到小孩旁边。
“用冷水冲头还不擦，想感冒啊你！”
说着瑞明把毛巾罩到小孩头上，有点暴力的左右擦拭。
小孩低着头没管他，自己去翻碟架子。能看出三儿对朋克更感兴趣，挑出来基本上除了性手枪就是雷蒙斯。瑞明看着他拿出来放在身边的碟，暗自笑着摇了摇头。
“看不出你是个小阿飞啊。以后干脆叫你little·punk·three算啦。”
“少来！这几张借我怎么样？赶明让你去我家挑，好吧？”
“成成成，你随便拿。”
说完头发也擦得差不多了，瑞明把毛巾拿回浴室挂好，干脆懒得穿上衣，自己换了条大短裤走出来磕出根七星塞进嘴里，看着三儿把一张gold·finger拿出来塞进唱机。
喧嚣调皮不顾前后的三和弦被释放出来，简单直接并且欢快得有理有据。三儿跟着音乐不自觉的晃着脑袋，打开歌页对着阳光翻来翻去。
瑞明瘫在沙发上淡淡的抽着烟，似乎看到一个还未成型的堕落者，兴高采烈的站在门外，单纯而兴奋得等待着最终的毁灭。
他无意阻碍他，甚至迫不及待想把他带进属于他们的晦暗世界。这样他就会跟着他喜欢他感激他，像只猫一样，被他戴上专属宠爱的标志牌。
这样的想法在他的脑子里翻来覆去好几遍，最终被他强行抹去。
他只是个小孩儿。
他也不过只是有点喜欢上他的样子。
仅此而已。
听完一张碟瑞明强行关了唱机把小孩按到沙发上让他睡会儿。能看出小孩的眼睛里都是红血丝，肯定是晚上没睡够。三儿嘟嘟囔囔的把挑出来的碟找个袋子装起来放在桌上，看着瑞明把沙发摊开来，弄成一张大床。
瑞明把枕头和单毛毯给他拿过来扔到沙发上，再过去呼拉一声拉好窗帘，整间客厅顿时昏暗下去，变成傍晚的颜色。
“睡吧，我在卧室看会碟，一会儿叫你。”
瑞明把小孩推过去搡到沙发床上躺好，看着他把薄毛毯捞过去盖在肚子上，然后自个儿挠着头发走出客厅。
小孩看着他的背影，走出去走出去。小孩确实困了，眼睛干涩得难受。随着瑞明走出客厅关上大门，仅剩的一点光线也随之消失。三儿闭上眼睛用手揉了揉，就挺自觉的没再睁开。
不到十分钟小孩就睡着了，还做了梦，梦见少爷跟着他去挑琴，一把上好的fender，跟瑞明在台子上交给黄毛的那把差不多。暗红色的，边上带着些黑色，右下角被摔掉一块漆，用电台司令的贴纸盖上了。
小孩的梦很好，好到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躺在瑞明家的沙发上。
他沉浸在自己的美梦里，不知道客厅的门被轻轻打开。
他不知道瑞明再一次走进来，在暗的房间里轻轻来到他的身边，伸出手来，迟疑的碰上他的脸颊。
他站在沙发旁边。
伸出手，
停在空中。
俯下身，
头发轻轻滑落，
埃在他的耳朵边上。
很平静，很安静。
他在黑暗中收回双手，淡淡的，没有再去看他。
客厅的门被打开，
他走出去。
再一次陷入黑暗。
四十分钟后三儿被叫醒，换好校服跟着瑞明出了楼口。还是跟昨天一样，小孩买了雪糕递给他。
小孩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旧没心没肺拎着一袋CD兴高采烈。
只有他知道。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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