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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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寒冷的冬夜里,小孩子的体温是天然暖炉,让他很喜欢抱着宝岩一道睡。软软的、暖暖的,很舒服。
宝岩四岁、平雨七岁那年,宝岩的爹得急病死了。苏大娘为了筹钱办葬礼,只好把房子卖了,顾不得如此一来他们变得露宿荒野。
平雨的娘亲看两个孩子感情好,估量估量家里也还有空房间,便做主让苏大娘母子俩搬进施家,和他们一道住;平雨的爹平素也就是个好脾气,心肠软的人,妻子的决定,他举双手赞成。
就这样,宝岩彻底介入平雨的生活,跟着他做这做那,箱他的小跟班。
平雨八岁时,为了让他身体好些,平雨的爹娘便将他送到城里的武馆去跟着人家练点功夫,因为宝岩很喜欢跟着平雨、道馆师傅也觉得宝岩的根骨很适合练武,便让宝岩跟着平雨一道去城里学武。
到后来,平雨为了念书,没再练下去,倒是宝岩因为练起功来极为专心一意,资质也不错,练得略有小成,在武馆师傅的要求下,平雨的爹让他继续在武馆里跟着师傅练。
待到平雨十三岁那年,平雨的爹受了风寒、病情在很短的时间内恶化,不到两个月变撒手人寰;平雨的娘因为伤心过度,半年后便也跟着走了。
苏大娘义不容辞的负起抚养两个孩子长大**的重任,常做些针线活儿拿上街去兜售。值得称幸的是,两个孩子倒也懂事,宝岩常趁习武的空挡,到山上劈些柴,打打猎或者采些花花草草有的没有,卖给村人赚些零头补贴家用;平雨也会偷空写些字画什么的,让苏大娘拿上街卖去。
日子虽然清苦些,倒也还算过得不错。
只是好景不长,平雨十六岁那年,苏大娘积劳成疾、病来如山倒,平雨和宝岩想尽办法、折腾了好些日子,终究无力可回天。
也许是习惯了死别吧?苏大娘过世时,平雨很冷静。
条理分明、一丝不苟地为她筹办后事,从头到尾,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也或许是在他娘亲过世时,他的眼泪便已经流干了。只是,看着那面无表情的脸孔,宝岩却觉得平雨的哀伤比自己还要深重……不需要,这么压抑吧?
宝岩第一次看平雨哭,是在平雨的爹过世不久、平雨的母亲也跟着走的时候。
半夜里、突然惊醒,发现本应在枕边沉睡的人,静静依在窗边,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同样静静地瞧着,一声不吭,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声,也是不知道出声能说什么;直到听见水滴打在衣服上的闷响,才发觉平雨在哭。
没有抬袖擦拭、没有发出其它声响,只是静静地,落泪。
那时候的他只能够飞快地跳下床、冲过去抱住平雨,跟着一起哭,什么也不能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还只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
他所学的东西没教过他该怎么安慰一个伤心的人、他的高度还只能够窝在平雨怀里哭而已……连帮平雨拭眼泪都不能够……他无法,让平雨,对等看待。
平雨起初只是紧紧抱着他,什么也没说;到后来,反过来安慰他,教他别要伤心,却让他哭得更厉害。
他讨厌自己,为什么就算知道平雨在难过,也无能为力?一点帮助也没有……
事隔三年,原以为自己已长大不少,平雨却仍然当他是孩子。一个,需要照顾,而不能分担哀伤及忧愁的孩子。
他不想永远当个孩子。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个孩子。所以,才会只想到自己要努力成长,出外磨练是最快的成长方式……没想过,平雨会寂寞。
八年的区隔、八年的思念,八年的,寂寞啊……
霜白自顾自地退出房间,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很习惯性的看到那种场面便退了出来,却没计量到那也许只是作戏。
也许不是真要哭,只是提防着自己在场,有些话不能说,可是,退都退出来了,总不能再闯进去吧?只会更惹人疑虑,就算原先没怀疑,这么一开也怀疑定了。
踱步,绕了两三圈,看看窗外天色不早,决定,先作晚饭……不然,等他们说完话出来,都不知会是什么时辰了?唔,应该不会搞错糖和盐吧……
将迟疑抛在脑后,霜白抱着必死的决心走向厨房。
一个时辰后。
不管平雨想些什么、宝岩又想些什么,他们总是要吃饭的。
磨蹭了一个时辰,走出房间时天色早全黑。空气里漂浮着饭菜香,倒不知是从哪儿飘来的?走进厨房,才发现霜白已做好一桌热腾腾的饭菜,静坐在桌旁,侯着他们出现。
看平雨和宝岩双双出现,霜白静静地笑了。仍没说话,只是站起身,从从容容行个礼,似一个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
平雨略感歉然的笑笑,“招待不周疏忽了戚姑娘,还让戚姑娘下厨作菜,真对不起。”心下,是有些困惑的,自己用惯的东西摆放位置,霜白如何知道?虽说不是放在很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但……总是觉得,有些怪怪的。东西习惯的摆放位置,往往牵扯到一个人的个性,霜白对他应尚十分陌生,如何能判断……?或许,只是巧合吧。
霜白浅笑、摇头,打从她出现至今,头一次开口说话。“没关系。”不是一般闺秀那般弱不禁风的感觉,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澈有力。“霜白前来叨扰,做点事也是应该的,施大哥无须在意。”
宝岩略带迟疑地看着满桌菜,有种莫名的不良预感。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吧?虽然没听衣煌提过,不过姑娘家会做菜应该是理所当然的。
可总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安,不知所为何来?
三人坐定,开始用餐。第一口菜入口,两个男人都略略僵了一下,不过随即若无其事的继续进食。直到用餐结束,都没有人再说话。
半点提防都没有的就吃了啊?没先多加点料还真是对不起我自己……要吃出自本姑娘之手的菜,可不是随便谁都可以呢。僵什么意思的啊……
这是,霜白的想法。
火候控制得还不错,不过调味控制得有点怪,经验不足吧?或者,是戚姑娘习惯的口味就是如此,但只怕石头会不太喜欢……?话又说回来,石头出门在外已久,嗜好的口味变了也说不定……
咬咬嚼嚼,评估半晌后,平雨暗自下了结论。
呜呜呜呜呜……我想念平雨的手艺……
这是,某块石头内心的哀鸣。
是的,这一夜,施家也很平静……至少,直到晚膳结束,都还很平静。
***
对于施家晚膳时间的寂静,隔壁李家就热闹多了。
你一言,我一语,活像开会讨论;除了不太清楚情况的萋菘只能偶尔插上一两句外,李老爹、李大娘、李夏生、及夏生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冬生、春末、蒲月,叽叽喳喳的讨论个没完,甚至热烈到几乎忘了动筷吃饭。
“石头哥哥也真没良心,没消息一去就是八年,回来带个新娘子回来……”边叨念边不忘扒饭入口,冬生从来就是很擅长一心二用,边吃饭边说话,对他来说一点都不成问题。
“八年前他走时,平雨多伤心。”李老爹难得参与饭桌上的家庭会议,发表意见。“都不顾面子哭着要他留下了,硬是要走。真是……”
“就是说啊,雨下得那么大还听得见哭声,叫着‘不要、不要’,听得我都觉心疼;宝岩那小鬼硬是抛下平雨一个人,当真铁心石肠不成?当初给他取这个名儿,是希望他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像大石头一样坚强不畏风雨,可不是要他心如铁石啊。”李大娘提起这事似乎还余怒未消,“害得平雨第二天直到过午都没出门,我去探,才看见他两只眼睛红肿得像什么似的,敢情是哭了整夜?脸色比人家姑娘抹了厚厚的粉时还白。”说到情绪激昂,差点没摔碗、拍桌子。
“二姐出嫁前最念着的还是石头哥哥呢,”李家小女儿蒲月也跟着插话,“他怎么还不回来,雨哥哥一个人孤零零守着那间屋子,看起来好可怜、好可怜。”就算看不下去,也没什么法子好想,只能祈求老天爷让石头哥哥早点回来,雨哥哥就不会再孤孤单单一个人了。宝岩离乡时,蒲月海不过是个四岁小女娃,对宝岩没什么印象。
虽然不太记得,在她心中一直很难理解,为什么石头哥哥会抛下雨哥哥,硬要去外头?听姐姐说,外头的人心好险恶呢。
“回来的路上遇见不少人,明儿个大概全村就都会知道这块没良心的石头回来了。“等到大家的意见告一段落,夏生才接话。“娘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明儿大家商量、合计合计再说罗。”不管怎么,总不成拿自家的饭碗出气,打破了可还要花钱再去买呢。
她也不是不知道宝岩要娶妻其实很顺理成章,可就是看不下去。
平雨怕宝岩回来会觉得人事全非,无所适从,所以打定注意不娶妻,就算这些年一个人过得再难都坚持着不肯娶;附近村落的媒人们也全都知道这回事,都不可能再为平雨说亲事了。平雨这么为他着想,他一回来就要成亲?

“……为什么,石头哥哥要成亲,雨哥哥就会寂寞呢?”一直没说话的春末开口提问,听着大家说他总就是疑问。
兄弟还是兄弟不是吗?为什么会因为谁成了亲了就有所改变?他不懂,虽然和冬生同年纪,他觉得有很多事情自己想不透。为什么有了新娘子,雨哥哥就会可怜?
一家子短暂沉默,努力想着该怎么跟这才不过十一岁的孩子解释这种问题?
“哎,这么说好了。”冬生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如果我和别人玩,跟别人很要好,变得没多少时间理你,你会不会很难过?”
“喔……”想了半晌,春末终于缓点头。也不知道究竟是懂了没?
“可是……”听着其它人的谈话、对照之前丈夫告诉她的,萋菘大致明白了事情始末;她向来心思细密,想的问题也比较多。“大家能怎么样呢?”
众人再度默然。是啊,能怎么样?叫宝岩不要娶?就算村人们能够让宝岩答应平雨也万万不会同意。能怎么样?
良久,身为一家之主的李老爹温吞吞地下了句结论。“总之,等明天大家齐了再一道讨论吧,说不定有谁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
褪去外衣、静坐床上,看着平雨端坐床沿,打散长发梳整,眼睛一眨也不眨,看得平雨有些不自在。“还不睡吗?”终于忍不住,提出疑问。
“为什么把头发留这么长?”声音很轻很轻,怕吓着人似的。
“什么?”也许是没想到宝岩会问这种问题,平雨有些错愕。一时间,甚至忘了继续梳理长发。
宝岩伸手执其一络青丝,垂首凝视。
“男人通常不留这么长……不好整理,不是吗?”你不会是想让我知道八年的时间有多长,你从来就很少苛责我什么。就连当年要阻止我离乡,也不曾责备过我什么。
“……”默然半晌,拉回落入宝岩掌中的发丝,继续梳整,“忘了剪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理由。”避去真正的理由不说,只怕尴尬。八年前那桩事的后遗症虽然多,可也算是自找,大可不必让宝岩多加心理负担。
他根本不敢让人站在身后太近的地方,又怎么让人帮他剪头发?
宝岩不是很能接受这样的理由,也想不透到底为什么。
没来由地,突然想起他在自己怀里的僵硬紧绷,那是喜欢与人亲近的平雨,过去从来不会有的反应。是,怕吗?是怕人亲近,还是怕自己亲近?
无声无息的自平雨身后环抱住他的窑,顺势垂首靠在他肩上。一如预料中,平雨霎时间全身僵直、甚至顿下梳理的动作。
“石头?”怎么了?
“对不起……”闷闷地,道歉。
也说不上来是对不起什么,就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或许,就因为对不起他的地方着实太多,所以说不上来?八年前不告而别、八年来音讯全无,离别前夕的暴行……太多,太多。
呆愕片刻,“下午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举起手拍拍宝岩的头,“还没够?”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在生他的气而没有拒绝,另一方面来说也是小时侯便养成习惯让他这么抱、像撒娇似的;从他的拥抱里可以找回一点过去的痕迹,记忆里的熟悉可以抹掉几分生疏。
八年的距离,好象不再那么远。
“嗯……”不同于妓院里那专为勾起人**的脂粉味儿及熏香,不同于姑娘们的甜腻,平雨身上的味道是书墨香,混着些微淡药香,记忆里不变的味道。
也许说抱歉并不足够,但能怎么补偿?想告诉他,自己不会再离开他、不会放他一个人,可是他愿意吗?有点感伤、有点疲累,心烦的事会随着年纪增长而不止两倍的速率增加。在很久很久以前,不需要烦恼这种问题;不用问也可以深信,能够永远在一起。
成长是认知范围变得宽广,也变得多虑;世界不再是单一认定,复杂得需要多重考量,结果总还是不尽人意。
“不够。”声音不太清楚,仍是闷闷的,脸颊挨着平雨肩颈磨磨蹭蹭,像只向主人撒娇的小狗。在江湖上磨得心也老了,回到他身边想慢慢找回过去那个孩子气的自己。
“傻小子。”笑着揉乱他的发,“你哪来那么多事对不起我啊。”
“很多、很多啊……”嘀咕的音量,不大不小、甚至声音像是含在嘴里,“八年来没消息,让你担心八年;跟你说三五年回来,拖到三年加五年才回来;还有八年前我离开前的那一个晚上——”话没说完便被平雨当头一个爆栗,打断他的嘀咕。
“别提那件事!”反映出来得很快,原本白皙的脸颊霎时染上浅浅嫣红;很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有任何不自然,效果不彰。“只是阴错阳差,别再去想它。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也就当没发生过吧。”
在宝岩提起之前,也许这话至少有七分真。八年岁月太漫长,积下来的尘埃可以把很多东西都掩盖;当过往被提起,记忆被翻到那一页,飞灰呛人,清楚的记录,那一段记忆只是被翻过、并不是被撕去。
被打开了闸门,如堤决、如洪泄,无法制止潮涌。
背后贴靠的体温未变,突然觉得有些烫人;向来知道自己记性不差,可从没想过会好到这种地步,好到、让自己想咒骂。
想起,那一夜加诸他身上的重量;想起,那一夜混着酒气吹拂的味道;想起,那一夜宝岩胡乱亲着他的脸,边哄着要他别哭——而那时他的想法是:混蛋!要我别哭,你为什么不停?至少、轻点啊!
没说出口的原因很简单。喘到说不出连续的语句,哭泣让说话变成一件很吃力的事,更别提嘴还不时被堵起来了。要怎么说?
宝岩没想过很多种平雨可能会有的反映,就是没想过会得到这么一句“阴错阳差”。是希望他不生气,可是、可是……也不希望他这么不在意。
稍稍扬高音调,不自觉的带点受委屈、冤枉的味道,“为什么是阴错阳差?”就算要说酒后乱性,也不可能对个男人乱来啊。更何况,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只是……不想停,也停不下来而已啊……
为什么是阴错阳差?平雨咬着嘴唇,努力在心烦意乱中理出清醒。镇定、要镇定,什么都不记得,都过去了
“因为……”一咬牙,决定全盘托出,虽然觉得难为情,却总比让宝岩再这么愧疚下去要好得多。“你根本是吃错药才会那么对我。”
困惑的抬起头,上身由斜靠在平雨身上改为坐直,瞪着平雨的背影半晌、猛然扳着他的肩膀迫使他转过身来面对自己,“吃错什么药?”
唔……好丢脸,好想挖个坑躲去来。“春……”受不起宝岩直视的目光,平雨别过脸才继续下去,声音突然变得很小、很小,简短两个字,要吐出却似乎万分艰难。“春药……”那个“药”字,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不过光听前头那个音便可以很轻易知道,到底是什么。
不敢看宝岩错愕的脸,逼着自己一鼓作气把事情始末交代清楚。“我、我不想你走,唐娃告诉我把迷药下在酒里,你就不会走了……我以为……以为他是拿蒙汗药给我,哪知道他给我的是……”
似乎已到极限,再也说不下去。姑且不论什么目的、什么结果,动念使手段、暗算他,想强留他在故乡毕竟是不争的事实。造成的后果,无论如何应是都怪不得他。
他,毕竟是受害者……
只是,因为,药物?宝岩瞪视平雨的侧脸,因为咬过而显得红润的嘴唇,在梦里不知亲吻过多少次的颈项、微微松开的襟口袒露罕见日光的胸膛……如果只是因为药物,谁来跟他解释,现在涌上的冲动是什么?
吃错药,春药的药效没那么久吧?
若不是怕吓到平雨,他多想现在就把平雨抱进怀里,做一些他在梦里做过无数次的事。平雨却说只是吃错药……?
……也许,是吧?对平雨来说,无法明白他有着什么样的冲动,也无从猜测。
打小一块儿长大,这**是什么时候萌芽?他也不知道……如果,那天晚上没有吃错药,可能他也永远不会发现?
已经没有如果。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他知觉到自己对平雨,包持着……和纯粹的兄弟感情,不怎么相同的情绪……可是,平雨怎么想?
沉默、沉默、沉默。扳住平雨双肩的双手慢慢松落,将自己的身子往后挪、直到靠住墙。不知道能再说什么,只有沉默垂首。
眼前的局面很尴尬。
平雨偷眼瞄宝岩凝重的表情,总觉得得该说些什么来打破僵局,
“哎……”好半晌后平雨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都八年前的事了嘛……别太在意……”转移话题——问题是,该说什么?“那个……呃……现在的重点是……”该讲什么比较好——想来想去好象没什么好讲,可是实在快受不了那张苦瓜脸,啊、对了……“你什么时候要给人家一个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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