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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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
众人突然都静了下来,没人能再多说什么。
是啊,是平雨自个儿的决定,大家就算看不过眼,能说什么?
好半晌,村长捏着长须,叹口气,缓慢地道:“或许,施家的人都是命孤吧……但看着平雨这么苟待自己,教我怎么对得起他爹临终的托付……”
众人仍是默然无言。
同时回想起,许多年前,那个与挚亲在流亡过程中被人群冲散的少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摸样。没有人忘得了,少年恍惚的神情,喃喃念着兄弟名字的声音,有多教人心痛。
这是个安详的村落,大家都在幸福和快乐中成长,何曾看过这么沉重的思念?看着平雨,常常就像看见他爹当年的影子,好难过。
尤其在宝岩刚离开的头几年,不经意间透出的失落,几乎跟当年他爹初到这个村落时没有多大差别。所以都想帮平雨找个妻子,所以想帮他找个伴;因为当年,平雨的爹就是遇上了平雨的娘,才渐渐抚平了失去挚亲的伤痛。怎知道平雨……
在场除了村长以外的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叹口气,然后你看我,看你的大眼瞪小眼,摇摇头,再度同声一叹。
“叹什么气?把他们两个送作堆,问题不就解决了?”一个虽然音量不大,清澈有力的少女嗓音,突如其来的打破沉默,霎时成为众人焦点。
“难道不是吗?”灰衣少女无辜地眨着眼,似乎有些怯生生的,极敢直言自己的想法。
王大婶走过去,拉着少女的手,将她拉到众人包围的中心。“来来来,小姑娘,话说清楚点儿,什么送作堆?”
霜白仍旧一副无辜的模样,“忧心施大哥不娶老婆会孤单一个人,又怕苏大哥娶了妻子之后,施大哥会一个人孤零零的可怜;那就让这两个人成亲,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让他们两个人成亲?”大伙儿仍旧同声复述一遍,彼此对望一眼,呆楞了一下,随即开始各自叽叽的讨论发言。
“男人跟男人成亲?这样不太好吧……”
“好象没听说过……?”
“但,这个办法确实挺不错啊。”
“没听过有什么关系?我们村里可以开先例嘛。”
“那他们家的香火怎么办?”
“平雨如果不讨老婆,就是不可能有后代了;问题出在石头身上……”
“村里看谁家小孩过继一个给他们不就得了。”
“问题在于石头愿不愿意啊?如果石头不愿,平雨也万万不可能同意。”
“石头不是要娶老婆吗?”
“可是提出这个法子的那个小姑娘,就是跟着石头回来的小姑娘呀;可能,小姑娘不是石头的新娘子?”
“大概吧,不然有哪个小姑娘会想把自己的心上人推去和别人成亲?”
一群大叔大婶儿热烈讨论,完全忽视当事人之一就在现场,毫不客气地立刻研究起这个提议是否可行。
霜白眼睛滴溜溜地转呀转,唇边浅浅盈笑,看过来、看过去,觉得这群人还真是有趣,不过……也真是惹不得。
她的出声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若不是大伙儿对外人防心着实太低,便是众人早知她靠近;方才那位大婶拿住她手时,明明极简单的伸手过来拉她手腕,动作没什么特别,硬是闪不掉。
被拉着往人群包围的中心走去时,她尝试过要挣脱,不知怎么地就是没法儿抽回手。看不出是何门路,简简单单一扣,却极有效。
化繁为简吗?这手功夫,可不好惹,不管其它人是不是警觉性高到轻易察觉她的靠近,这村人都该列为没有必要、不应与之为敌的名单里。
“不管怎么说,两个男人成亲……似乎不太合礼数吧?”
“你倒是说说,那本教导礼数的书里说了两个男人不能成亲?”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毕竟没有人做过的事儿,我们村里这么做,不会太怪了点吗?怕是怕,平雨和石头会被人说闲话哪。”
“怕什么,上无愧于天、下不愧于地,成亲是喜事哪。”
“可是小姑娘不是石头的新娘子,不代表石头以后不会想娶老婆啊?”
“这倒也是个问题……”
“什么问题嘛,都让平雨跟他成亲了,他还想娶别人?”
“哎哎,话不是这么说……”
众人的意见不一,吵吵嚷嚷没个定论。最后是村长捻着颚下美须,轻咳了声让众人肃静后,下了个结论。
“反正,咱们这个偏僻小村落,不需要顾及太多。”声音不大,清清楚楚的让每一个人听见。“就先问问石头的意思,再作决定。若是石头没意见,大家就挑个好日子,早点让他们拜堂吧。”
事情至此,似乎终于讨论出个完美结论。众人一片和乐融融,开始闲话家常。但村长觉得好象忽略了什么关键没考虑到……到底是什么呢?
摸着自己的长胡子,想了想,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没考虑到什么该考虑的问题,应该是多心了吧……人老罗,疑心病这么重可不好。
不多想了。
***
当唐娃和宝岩返回唐家时,已近正午。
不见霜白,只有庭秀坐在厅里,对着一块绸布发呆。
绸布以似晴空的蓝为基底,绣上一树盛放的桂花。雪白的花瓣溶在苍蓝里,竟有种朦胧的感觉。栩栩如生,直教人有种错觉,似乎可以嗅到桂花香。
“阿秀?”看见妻子平安无事,唐娃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总算是安定了下来。
“怎么在这儿发呆?你那位远道而来的妹子呢?”
“霜白……”有些茫然地抬眼望向唐娃,“霜白回去了……”霜白回去了,她呢?她该回到哪去?她不能回去了……不、不对,他哪儿都不用回,她的丈夫在这里,她的孩子在这里,她的家就在这里,她何必回哪儿去?
“阿秀?”唐娃试探地再呼唤了声,总觉得妻子的情况不大对劲。
“嗯?”定了定,回给丈夫一个甜美的笑容。“怎么?”终究不懂,坊主的心思。
一树桂花无尽想念,期望偶尔可以回去探,银链祈求平安康泰,愿上苍垂怜。是,这么温柔吗?杀人不留情的坊主啊……总是用那近乎残忍的温柔杀人的坊主。
“你……还好吧?”
“我?”看着唐娃,眼仍旧有点茫然。
“我很好……”突然伸长手臂,拥抱她的丈夫。“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嫁给你,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事?”不需要想太多,幸福是一件简单的事。
手里紧握着蓝色细布,闭上眼睛不再看那一树灿放的桂花。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想太多,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不管坊主是怎么想,到底自己在坊主眼里有多少分量都好,都再也没有关系。她与染坊的一切再无瓜葛,彻底与那段血腥的岁月道别,摆在跟前的事实只有如此而已。
唐娃傻愣愣的回拥妻子,仍然搞不太清楚状况。不过,似乎也没什么关系,平安就好、幸福就好。
“娘娘,我也要抱抱……”唐仁不甘寂寞地从宝岩怀里朝爹娘扑去,唐娃连忙出一只手接过儿子,一家人亲亲热热地抱成一团。
他们抱得亲热,一旁宝岩看得有点尴尬。人家小夫妻俩在亲爱,外加一个他们之间爱的结晶、好生和乐,他杵在这儿像什么?实在想走人。
但是平雨说要过来,在唐家会合,若他现在走了怕会错过。
看着他们、宝岩不禁有一点点羡慕和嫉妒,他也很想和平雨这么相处啊……可是平雨老当他是小孩子,每次当他抱住平雨时,平雨的反映从来就不是回拥,而是摸摸他的头,说;这么大个年纪还撒娇?
平雨呀……你到底什么时候要出现?我好想你……
也不知是否上苍听见了他的哀号,还是时机这么正巧、抑或是平雨与宝岩心有灵犀?刚这么暗暗念完,屋外便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远而近。
“对不起,我来迟了。”尽力在最短时间内从村里的学堂赶来唐家,平雨跑得稍微有点喘。“孩子们不放我走……”也不知哪来的消息?一群孩子围着他,直追问关于宝岩,以及霜白的事。
村里难得有外人来,他可以理解孩子们为什么如此好奇;但问题就出在,这群孩子打哪儿得知宝岩回来的事,这消息也传得太快了点……
“平雨,你终于……”宝岩刚要绽放的笑容,随着未完的语句,被童稚的声音打断。
“雨叔……”唐仁一见平雨来,便很快乐地抛弃父母的怀抱,直冲向平雨。“雨叔雨叔雨叔……”巴住平雨的腿,送上大大的笑脸,“想不想我……?”
平雨拍拍唐仁的头——就像平常拍宝岩的头那种拍法,让宝岩看得着实有点不是滋味。平雨,确实还把他当孩子嘛——然后双手捉住唐仁的手臂一把将他抱起。“想啊、当然想,好想可爱的阿仁噢。”边说着,边蹭蹭唐仁嫩嫩的脸颊。
“平雨你来啦?”唐娃回过头,不再抱着妻子,没放开她的手。“那就开饭吧,好饿呢。”
饭桌上。
“娃娃,下午有空吗?”平雨边吃饭,边似随口提起的问。“没事儿的话,陪我和石头到街上买点东西好不好?”

“好啊,买什么?”唐娃毫不犹豫地应允,顺口问道。
“嗯……一些……拜堂要用的东西……”
“拜堂?”唐娃一愣,望向宝岩,那厢宝岩满口饭菜不好说话,只点个头示意。“噢,你们家石头早上有跟我提过。日子定了吗?”
“他说了啊?”提起这事,平雨胸口仍是有点闷,“日子是还没选定,不过我想尽快办完,也算了我一桩心事。”
“啊啊?这样啊……那待会儿我吃完饭,我去拿黄历出来挑日子吧。”
“我想,简单办就好。”宝岩咽下嘴里的饭菜,插口发言。毕竟是他的婚事,当事者不发言好象也怪怪的。“反正,情况比较特殊点。”虽然不是怕什么,可他和平雨的婚事,也没必要太铺张。
“嗯……”情况特殊啊?也是,人家姑娘都直接跟到家里来了,情况确实是特殊。“也好……”胸口的沉郁慢慢加重,平雨选择了忽视。“对了,戚姑娘呢?石头你不是一早领她来寻亲吗?人呢?”
“霜白回去了。”庭秀沉静地开口,无视一旁唐娃的讶异。“把坊主交托的东西带给我,就……回去了。”微微笑,浅浅地,终于能够平静。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对平雨说话。
过去的每一次,看见平雨她总会想起衣煌,明明知道这是不同的两个人,明明知道他们似的只有外貌,仍是难免警戒。
终于释怀。
终于,将过去的一切,放下。
***
“怪了……宝岩是上哪儿去了?怎么一早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讨论出个结果,有些人还有事要办便先离开,剩下没走的人大家各自聚成一落一落的闲聊。吩咐几个在村子出入口玩耍的孩子帮忙注意,可直等到申时,人都还没个影儿。张大婶儿皱着眉,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也许忙什么去了吧……平雨往常也是天快黑才会回来。”李大娘边为将出世的孙儿缝着衣裳,边分神答道。
“可他才刚回来吧……哪来那么多事好忙?”
“我记得……施大哥今儿早上提过,他要和苏大哥去城里找人,一道上街去买些东西回来。”霜白手上闲着无聊没事做,向李大娘借了针线帮忙缝补孩子们的旧衣。答着话,手底下倒没停过。
“买些什么?”
“唔……龙凤烛、还有些干果之类的东西吧……也没很清楚,施大哥似乎也不确定要买些什么,所以才要找人一块儿去。”
“没事儿买龙凤烛干什么?那可是喜事用的……”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没再说下去,“小姑娘,平雨还说了些什么?”
“好象是说,好不容易终于等到苏大哥回来了,要挑个日子办喜事。”霜白笑着,用一种只有对她相当熟悉的人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说法。
平雨的误会说来好笑,她懒得作辩解——就算要辩,也找不到适当时机。
本来,是一走了之也就没事儿了,要交代就留给宝岩去说明,没她的事。可是被吵个不得安眠,不送个回礼怎么对得起自己?刻意误导,直接设计转嫁成村人们以为要办喜事的是那两个人,到时闹开一定很有趣。
“要办喜事儿……”李大娘沉吟着,顿下手里的工作,“可是石头不跟你成亲,也没听说平雨和哪个姑娘往来,那是谁要和谁拜堂……”
“昨晚,我偶然听到大哥对苏大哥说,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就赶紧把该办的事儿办一办。”虽然说着话没抬头,以致没人看见他眼底一山而过的戏谑。“而苏大哥也同意了,今儿个要挑日子……”
“挑日子?”张大婶皱起眉。“小姑娘,你比较清楚石头这些年来的情形,这写年来他可有和哪个姑娘比较要好的?”
“我是五、六年前认识苏大哥的,这些年来……成天看他和我家哥哥在一起,除了偶尔到春风楼去转转,没听说过和哪家姑娘有来往。”
刘大娘一手扶着额际,揉揉太阳**,沉吟道:“可是平雨也不可能找好姑娘等石头回来跟他成亲啊……”思绪陷入了胶着,想不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喜事、喜事,没和别人提就两个人在商量,不太合一般程序,倒像是私订终身,那么是……
“难道说……”王大婶猛然一击掌,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明白了。”
“什么什么?什么情况?你明白了就说啊,大家可都还胡涂呢。”
“平雨也真是的,这么见外。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石头离家的头几年,怎么说就是不肯娶个老婆作伴。跟我说怕误了人家好姑娘,原来是这么回事?”
一片静默。
半晌后始有人接口,“啊?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哎哎哎,这也难怪,毕竟不是常见的事儿,他也抓不准村里大家怎么想啊。”
“大家不都白担心了?这两个孩子也真是……”
“哎,你又不是不知道平雨就这个性子,什么事都一个人打算,什么事都一个人,从不说出来让谁分担。又怎么会找人商量?况且石头没回来前,他也拿不定注意吧。”
“这么说来也对啦……那现在?要做什么?既然他们自己都有打算,咱们是应该不用多操烦什么,还要做些什么?”
“这……”
“哎哎,这还用说?帮忙准备些拜堂需要的东西啊。石头就不用提了,愣头愣脑的大概也不会做什么打算;平雨虽然是心思细密,毕竟没办过婚事,怕是会有很多东西不知道要准备。”
“就这么办吧,先打点看看需要些什么,再问问平雨准备了些啥,其余的咱们分工合作办一办,就算一切从简也不能失了规矩。”
众家婶婶发挥了极佳的想象力作猜想,听得霜白唇边浅笑硬是张扬着要扩大成狂笑,碍于不能失态、失礼,憋得好辛苦。
谣言通常就是这么产生的吧?就不知该这些大婶们太热心,还是太无聊?根本只是旁观者的立场也讨论得那么高兴。
呃,或许,是二者皆有之吧……
***
平雨和宝岩提着今天一下午采买的成绩,才慢慢踏进村庄,聚在村庄出入口附近玩耍的孩子们已经发现了他们。
立时缓下了正在玩的游戏,不时抬眼朝平雨及宝岩两个人张望,眼神一与平雨接触时就急急调开;一阵交头接耳之后一哄而散,只剩下春末迎了上来。
“雨哥哥,回来了啊?”一蹦一跳的晃到平雨面前停下,笑嘻嘻地问:“雨哥哥家什么时候要办喜事?”
平雨刚给孩子们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接下来春末的问话更让他吓好大一跳,他明明还没跟多少人提过这回事啊。“……还没决定,因为近一两个月内找不到适当的日子,所以可能再过阵子吧……可是春末,是谁跟你说雨哥哥家要办喜事的?”
春末笑起来便眯成一线的眼眨了眨,看看平雨再看看宝岩,收起笑换上浓浓疑惑。“有个姐姐跟着石头哥哥回来呀……娘说……“
话没说完,便被背后来的熟悉呼唤截住话尾。“春末!”随着呼唤而来的,是春末的哥哥冬生。”你在这里蘑菇什么啊,娘找你呢。“
“……咦?啊、我……“娘不是叫他在这里等雨哥哥回来吗……啊,对喔,娘好象还说雨哥哥一回来就得通知她……”
“你什么你啊。”冬生不是很用力的举手轻推春末的头,“走啦走啦,跟我回家去。”没等到春末反应过来,便拉起他的手拖着走。“雨哥哥石头哥哥再见。”
两个少年跑开了,留下满腔疑问给平雨。
“傻春末,都还没确定好的事情怎么就那么冲动跑去问呢?”直至离开平雨及宝岩好一段距离,确定他们应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之后,冬生才停步,放开春末的手,拍拍他的头,不是很认真的嘀咕道。
“哎……还没、确定吗?”春末一脸无辜的望向冬生,“可是,雨哥哥跟我说,只是还没挑定日子啊!因为这有两个月似乎找不到什么适合的日子……”都已经只是等着挑日子拜堂了,是还没确定吗?
“啊?”冬生微感错愕的半张口,后皱起眉沉思,手上很习惯性地玩起春末梳一束后垂落颈际的柔软发丝。“这样子啊……那……回去跟娘说声好了,免得她多担心……顺便跟村长爷爷说声,请他帮忙合合八字。”
“嗯。”虽然不是很明白冬生说的合八字是什么,仍旧回以一脸赞同的微笑。
“那,走吧。”再度拉起春末的手,往返家的方向行去。“对了……天天看着你都没注意到,你的头发长了啊?”以前拉起来玩时只能缠个一圈半,现在缠了两圈半还有余。
“嘻嘻……”
“怎么笑得这么贼啊?”
“我喜欢留长呀。”
“你啊……”欲言又止。终只是,唇边扬起一抹宠溺的笑。
“嘻。”
……
夕阳下,少年的身影渐渺,笑语慢慢淡去无声。
无限好。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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