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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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岩谢别宾客,一进新房看见的便是这副光景,平雨低着头专心研究自己的衣裳,眉毛像可以夹死苍蝇般皱得死紧。
略略呆了呆,“平雨?”试探的温暖了声,边走近平雨身边。
“石头?”似乎是太过专心而稍稍吓了一跳,猛然抬头。“你来得正好,帮我把这件麻烦的衣服卸下来。我弄了好久都脱不掉……”
“啊?”宝岩微微一愣,挑眉。
平雨站起身,伸直双臂、张开,有点像小孩在向人撒娇的感觉。“帮我啦,哦自己弄不下来。”
宝岩盯着平雨瞧了半晌,突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立即惹来森冷凝视。“笑什么笑,还不都是你害的!”
“对、对不起……”捂着嘴拼命忍笑,弯着腰、另一手抱住肚子,双肩不住颤抖。“但、但是,哈哈哈……”
平雨的眼已经转变成略带杀气的凌厉,“有这么好笑吗?下次你自己来穿看看!”就不信他可以自己脱得下来。
“没,没有,”好不容易强压下笑意,仍控制不了嘴角抽搐。“这种衣服本来就不是一个人自己脱得下来的,你脱不下来很正常。”不知道为什么,平雨的冷眼只让他更想笑。
但是笑归笑,正经事还是得做。拉过平雨,微弯腰,低头应付这件麻烦的衣服。不时,仍微微颤着,像是想笑又很努力忍住不敢笑的那种颤动。
平雨只有白眼以对,不再说多什么。……好吧,不得不承认,今天如果换作是宝岩穿嫁衣,他可能会笑得更久、更大声……
李大娘的绣工着实不差,缝得细细密密、极其难拆卸。宝岩低头弄了半天,平雨仍不曾感到拘束感稍微减轻。
“好了没啊?”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初时不察有异,久了,过分贴近的亲昵实在让他有点不自在。再加上一想到现在石头是在帮他脱“嫁衣”,感觉就更奇怪了……
“嫁衣”是干嘛的?新娘子穿的;新郎是谁?正在帮他脱嫁衣的人。脱了嫁衣要做什么呢?熄灯、上床、睡觉。
新婚之夜,新郎新娘脱了喜服、熄灯,上床,睡觉。然后、然后?呜~他不要想了、他不要再想下去了、他实在不应该再想下去了。
“……这到底好了没?……”感觉很不自在、非常不自在,只想尽快从这种情景中解脱。至于嫁衣脱下来之后会是什么情形,平雨完全拒绝去想。
“再等一下……就快好了。只差一点点……”分神说话归说话,目光焦点没有半分稍移。“可以了。”终于松口气,直起身子、擦擦额上的薄汗。
快手快脚将终于解开扣子的红衣脱下、顺手折起,平雨大大呼了一口气。“绑了一整天,好难过……”
“啊……稍等一下,外衣是弄好了,但还有一件要脱。我本来以为大婶们只要你穿外衣的,没想到这么讲究连中衣都穿了……”该不会,连小红衣都弄上去了吧?唔,应该不至于吧,虽然是打小看着平雨长大的大婶们,好歹男女授授不亲……
“呃?”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月白中衣,再看看宝岩。“呃、这,不急啦……外衣脱了就好,这件我可以自己慢慢脱……”近乎不可察地,小小退了半步。
“既然动手了就一道脱嘛,反正留给你自己脱也脱不下来。”像是完全没看到平雨的退却,在床沿坐下,拉过平雨让他坐在自个儿腿上,继续奋斗。
脱了外衣,间隔变薄,宝岩那略嫌高了点的体温也变得明显。僵着身子,不敢乱动。说恐惧吗?其实只是紧张。“呃……那个……”心跳变得很快很快,怕被听见,想说点话来遮掩,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呃?怎么?”宝岩没有分神,随口应应。
“唔、那个……”眼睛不知道该看哪儿好,漂移不定、最后停在自己手上,突然想起了之前一直想问的问题,“戚姑娘走了……”
“呃?对啊。”头没抬,视线不移。“她本来就只打算待个几天而已,把该办的事情办完就走。”该死的这条线怎么这么难拆……
“新娘为什么不是她?”刚说完,平雨便听见“嘶”一声,清清楚楚、布锦被扯裂的声音。眨眨眼,有些错愕,哪来的声音?好近啊。
宝岩呆呆看着被自己不小心撕破的衣裳,脑袋里第一个飘过去的想法是;这下糟糕了,明天该怎么跟李大娘交代啊……裂这么大一道……
摇摇头。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先把跟前的问题解决再说。伸手猛然扳住平雨的肩迫使他转身面对自己,“新娘为什么会是她?”
“啊、我……”呜……吓到了……
“干霜白什么事?我不说了,她只是朋友的妹子啊。”没有留意到平雨的错愕,就算注意到了,也顾不得那么多。
“可,可是……”平雨缩着肩膀,一时被宝岩的气势吓着了。回头想想,似乎只能是自己误会大了;宝岩当初反应就有些怪怪的,现在想来,原是这么回事?“那、那你为什么……为什么答应要拜堂?”
“不是你要我给名分、负责任的吗?”怎么现在回过头来反问?无法抑制心中懊恼,不自觉加重指掌抓握的力道。
“石、石头,放……放开我好不好,至少别那么用力……”平雨立刻痛到皱起眉,忍不住边扯着宝岩的手臂边抱怨。“会……会痛啦……”
“啊?”略略呆愣,然后像烫着似的松手。“对不起。”
平雨自宝岩的腿上溜下、坐到床上,至墙边靠着,揉着自己被捏疼的肩膀,嘀咕道:“笨石头,也不想想你力气多大……”
“伤、伤着了吗?”心头一阵紧张,连忙凑上前去。“我看看。”
“啊?”立刻将身体缩成一团,“不用了啦,应该没什么大碍……啊!别过来,真的不用了啦……”想要后退,但身后便是墙壁,他无路可退。
关切的心情焦急,不顾平雨挣扎,宝岩三两下便除去方才以被撕裂一道口子的衣裳,拉开里衣衣襟褪至臂弯。裸露的肩膀白净,方才抓握留下粉艳薄红。虽仍感愧疚却总是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做了多不得了的事。
不该看的、不该看的。心里头是这么对自己,可是眼睛不受意志控制,视线却硬是从肩膀到锁骨,来来回回溜达,更毫不客气地往下瞧去。映入瞳孔的影像让宝岩觉得一阵口干舌燥,连忙别开脸,以比方才快上许多的速度缩手。
“对、对不起……”平雨本来不想让宝岩看见指痕而抗拒,但一来他不敌宝岩的坚持、再者想想横竖又不是没看过,看看也不怎样,便放弃抵抗任他看;宝岩接下来的反映他觉得很不自在,仿佛感染了宝岩的紧张,缓慢小心地拉拢敞开的衣襟。
尴尬的沉默在空气里展开,平雨忍不住想打破跟前僵局。“嗯……那个……”一时间想不到该说些什么,紧捏着衣襟、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突然想起了方才宝岩的话,因为他希望,所以宝岩答应拜堂……?
石头这个笨蛋!终身大事岂能这么轻率?虽然不是不能明白,也有些感动石头这么努力地想让他高兴;但是,就这样连自己的一生幸福都不顾了吗?
霎时心头笼上一层暗影,私心与良心交战。感情再怎么好,他们毕竟是两个大男人;宝岩很好,理应与个好姑娘婚配。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而要宝岩牺牲自己的幸福……“石头,”一咬牙,逼着自己出口。“我……我们……今天的婚礼可以当做不算数。”
霎然回首,“什么?”没听错吧?

“我……我是……”笨石头,石头是大笨蛋!要把这话说出口要好大力气呢,还要重说一遍……“
我们……我们可以当作今天的婚礼没发生过……你不必因为我要你怎么样就照做,要你娶个男人当老婆实在太委屈你了……我……唔,那个……你……啊,总之,明儿个我会去跟叔叔婶婶们……帮你找找有没有合适的姑娘……”
“为什么要当作无效?”
“呃?啊……我……”微微呆了呆,勉强一笑,“我不是说了吗?太委屈……”
“我只想跟你拜堂。”不待平雨完便将话截断,同时逼近。两张脸的距离仅盈寸,压迫感极大。
低垂着脸别开线,不敢正视宝岩。扯动嘴角拉开一个僵硬不过的笑脸,“我、我不是说了嘛,别那么在意我之前的话;我只是误以为你和戚姑娘……”
“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吗?”再次打断平雨的话,耐性似乎已快被消耗殆尽。
“我……唔……我……我……我们是兄弟……”
“平雨,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吗?”平雨别开视线没看宝岩的脸,却觉宝岩的声音似乎拖着好沈好沉的愁。
“我……我们……我们不该……”
“告诉我。”像是,下最后通牒,最后一次询问。“我们之间是什么都无所谓,我只问一句;想不想跟我在一起?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过一辈子?”或许是有点使诈的问法吧,拿他们这些年在一起的感情做赌注。
但,评语对他而言确实已无法清楚定义。不只是朋友不只是兄弟,不只像个孩子队长长者的孺慕,更不只像是一个女人对于一个深爱她的男人来那样。
莫名的,他只知道他希望和平雨在一起。不可定名的感情不必请求定名,只是期望长聚首。难道,这也是奢求?
“我……可、可是……”
“平雨!”伸出双手,捧住平雨的脸迫使他面对自己,“看着我。不要想太多,我只问你;愿,或不愿?”
“我……”那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盈着一泓秋水;那是,曾经只看着他一个人的眼睛。曾经很单纯的为他笑而笑,为他哭而哭。在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不会轻易落泪的眼睛,会为他泪流不止。曾经?曾经。
“我……”而那不只是曾经。在返家时,都这么大个人了还抱着他很狠哭泣。也许,懂的。那是为他而哭,是为他这些年来的寂寞、他这些年来的眼泪,而哭。
“我……”几度欲言止。早上春末问起时,不假思索的回答,宝岩的问题其实他早就决定了答案。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宝岩是不是也这么想。
此刻,宝岩在跟他要那个答案呢?早就决定好的答案要出来应该很容易吧,况且不是没说过,应不会说不出口。可是看着那双宴请,他硬是讲不下去,支支吾吾了半天连自己都觉得受不了,更何况那个在等回答的人?
几度思量。
松开紧着衣襟的手,缓缓拉下宝岩捧住他脸颊的双掌。清楚看见,那一泓秋水起波澜,像是等待判决的闭上。心里直嘀;笨蛋,早这样不就好了?
“愿意。”在宝岩惊讶睁眼的一瞬间,微倾身、嘴唇似触末触间擦过他的唇与颊,埋首于他颈窝。突然觉得好笑,咯咯笑了起来。“我愿意、愿意、我愿意……”真是的,为什么现在讲起来就那么顺呢?果然是那双眼睛在作怪吧?哼!
宝岩犹自傻愣愣的反映不太过来,只是呆呆看着趴在他身上笑个不停的平雨。
好半晌,慢慢抬起手搂抱平雨,唇边微微上扬的弧度,缓缓扩张、加深,直到后来笑不可抑,两个人抱在一起笑作一团、活像两个疯子。
屋外,月,正中天,无雨、无云。
***
次日午后。
“我说呀……咱们以后呢,没事儿就多炖点东西给平雨补补吧。不然,我真怕他撑不住啊……”
“怎么说?”
“早上啊,石头把嫁衣送回来。外裳是没事拉,可是里头那件裂了好大一道口子哪!”
“这……石头未免也太猴急了点吧……?”
“可不是吗?所以我才怕平雨怎么受得住啊。”
“……也许是新婚,一时太高兴了嘛?”
“那也该节制点啊。衣服破了可以补,人万一要是出什么事,那可怎么办才好啊。”
“就是啊,我今儿个早上又没看见平雨出门了。那孩子向来每天是很准时的早起哪,日上三竿还没出门,怕不是昨儿个累坏了?”
“那……叫石头节制点吧?”
“这可是人家的家务事哪,要怎么开口?”
“唔……这倒也是……”
流言、四起。
因为三天没睡好而睡迟了的平雨,以及一时失手撕破嫁衣的宝岩,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那阵子村里闲话的主角。平雨被塞了一堆有的没的补品,宝岩则没事就被村里的叔叔伯伯们训诫;平雨的身子骨本来就弱了些,别让他太操劳。
然而事实上的情况呢?
是夜,冰冷冷的冬夜。
“笨石头,睡过来一点啦,好冷呢。”平雨皱着眉,戳戳宝岩厚实的肩膀直嘀咕。
“唔……”不敢太靠近的原因很简单,怕自己兽行大发啊……可,悲惨的是平雨毫无所觉,在经过一两个月的适应期之后,天气一冷便往他怀里钻。
“绷那么紧干嘛?我不会咬你。”
“唔……那个……我……”
“做什么?”
“我……”
“怎么?”
“我……我去一下茅房,一会儿回来,你先睡吧。”话落,翻身下床,一溜烟像逃难似的夺门而出,不敢多有片刻逗留。
“去茅房?”塄塄瞪着房门,狐疑地喃喃自语:“不久前不才去过吗……难不成是水喝太多了?”
事实上的情况是,拜堂归拜堂,要到真正圆房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苏宝岩呀苏宝岩,你就只有自求多福了。
***
京城。
“我回来了……”霜白很愉快地蹦蹦跳跳,像只鸟儿飞进门。
一名形貌酷似平雨的少年自内间迎出,温言道:“回来就好,别嚷嚷。”
“唔!”立刻双手捂住嘴,眼睛眨了眨然后滴溜溜转两转,突然又放下手,低声道:“煌哥哥,我看见他了……”
“哦?”衣煌浅笑淡淡,似微温,也似薄寒。
“真的……很像。”收起笑意,一脸认真。“我问过,他说他父亲是十来岁时至村中定居,为避战祸;那他……”
“进去吧,”用很温柔的声音打断霜白的话,“坊主还大厅感着你的消息。”
“……煌哥哥,你不想去看看他吗?也许他……”
“非亲非故。”没有别过脸或背过身,没有任何逃避。仍是那抹像是淡漠、像是多情的微笑。“我没有必要去看他。”
“可是……”
“没有可是。”
霜白似乎仍想说些什么,而终究无言。“……那,我进去找坊主了。”不该问,染坊里的每一个人,身世背景都不是该问的话题。
霜白进屋后,衣煌没有立刻跟着进屋。遥望远山,眯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彼方,群山环绕的中心,有着那个流着与他同血液的人。
毕竟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见又如何?不见也罢。没有任何用处。
然,会想知道,他的消息,是为了什么?闭上眼,浅浅笑意荡漾开。转身进屋。抛下落入眼底的山景,抛开群山之后的那个人。天空,缓飘下了雨。而他,不回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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