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越是在穷苦的地方，就越是重视过春节，这一点，我的家乡也不例外。
在家乡过春节，有一个习俗，是要用磕头的形式来进行拜年的。
除夕的饺子吃罢，大伯家的老大哥彦诚就会在家中摆好了酒菜，把“院里”（注）的一干兄弟和年岁稍长一些的子侄们喊到一起，小酌一番。待到酒酣耳热之时，一般便会到夜间十点钟了。然后大哥一挥手，吼一个“走”字，开始了新年的第一轮磕头拜年。
除夕夜要磕的是几家血缘关系比较近的亲人，到每一家后，先要很虔诚的对着中堂上的祖宗牌位磕上一个头，然后小辈分的就要给在家中候着的长辈老人们每人磕上一个，平辈儿的或者长一辈儿的就会站在一旁看着。农村的辈分很森严，虽然长辈和小辈的岁数都是很混乱，往往是小辈分大岁数，或者是大辈分小岁数，却是绝对不能乱了辈份。
除夕夜是没有时间睡觉的。
第二天凌晨，第一轮磕头拜年过去之后，就要回家吃饺子了。吃完饺子一般也就是凌晨三点钟左右，就要开始第二轮的拜年了，挨家挨户的串。第二轮就是关系稍远一些的乡亲们乐，随意性便大了一些，磕头的时候也就没有那么虔诚了。
我们家在村子里辈分比较大，需要串的门也不是很多，可春节这一晚上的头磕下来，总也差不多需要磕上一百几十个，而辈分稍小一些的，一天三五百个头磕下来，往往都是腿都肿了。
往年，我从来没有参加过除夕夜彦诚大哥家的酒席，一般都是酒席散了之后再去参加磕头的队伍。可或许是我已经订了婚，按照村子里的规矩，算是成年人了，彦诚大哥今年特地让孙子来喊了我去了他那儿喝酒。
“院里”我们这一辈儿中，我是岁数最小的。去到彦诚大哥那儿，我先与几个哥哥打过招呼，然后就是几个侄子喊我小叔，整个儿过程象是唱戏一样，大家的表情都是严肃的，一板一眼的丝毫不敢混乱。
一直等到酒菜上来，彦诚大哥端起大酒杯，说一句：“喝！”大家才开始放松了下来，斛觥交错、嬉笑怒骂，盘点旧的一年，展望新的开始，你说一个笑话，我讲一个趣闻，碰一碰酒杯，扯两句闲话，把一年的疲惫和不安尽皆消于那除夕之夜的烈酒中。
我乐得看着几个哥哥还有子侄们热闹，安静的坐于一隅，遇到有人和我喝酒，就轻轻的用嘴唇沾一下杯子，权当是喝过了。哥哥们和子侄们也不坚持，很快就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
“来！小峰，我们哥儿俩干一个！”彦诚大哥声音洪亮的喊了我一声，对着我端起了酒杯。大家顿时一静，停止了说话，看着我和彦诚大哥。
“彦诚哥！我……那个……我不太会喝酒！”我被吓了一跳，连忙也端起酒杯。
“哈哈……秀才啊！订过婚了，就是大老爷们儿了，怎么能不会喝酒啊？今儿回家就让你学学！来，这杯算我敬你的！秀才，来！干了！”说完，彦诚大哥一抬头，把大酒杯里的酒喝了个精光，然后把空杯的口朝下，冲我展示了一下，静静地看着我，示意我也喝光。
看着面前足足有半两的大酒杯，我心里一阵慌乱，刚想说些什么，其他几位哥哥和子侄们都异口同声的说道：“喝吧！喝吧！彦诚大哥（大伯）敬的酒可不能不喝！”
做为村子里的首富和家族里的老大哥，彦诚大哥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一般也是轻易不会给人敬酒的，其他几位哥哥与子侄们看我的眼神中充满了羡慕和希冀。
我心一横，把酒杯凑到唇边，一口气就倒入口中，没有让酒多做停留就屏住呼吸咽了下去。好象有一道火线顺着酒液流过的地方燃烧起来一般，一股辛辣在我的口腔、鼻腔里乱窜，呛得我连连的咳了几下，泪水也不由自主的被呛了出来。
“哈哈……”几个哥哥和子侄们放声大笑起来。放肆的笑声里面夹杂着不屑，带着满足，却又是善意的。
“哈哈，快吃口菜压一压！”彦诚大哥说话了。
“对！压一压！”
“压一压！”
大家随声附和着。
我慌乱中随便挟了两口菜，吃到嘴里，才觉得稍好了一些。
我刚刚放下筷子，二哥彦虎又端起了杯子：“来！秀才兄弟，俺也敬你一个！”
“二哥，我真的不会喝酒！”我刚想用手护住自己的杯子，却被彦虎哥家的志坚抢过去，并满满的斟了酒，递了过来。
我向外推着杯子，连声说：“不行了！不行了！再喝下去要醉掉的！”
“咋地？看不起你二哥？”二哥的语气中已经挂上了一些愠怒。
我迟疑着，向彦诚大哥投去求助的眼神。彦诚大哥却不发话，端着茶，微微笑着，眼神中充满了鼓励。
我无奈之下，只能再次把酒杯凑到了唇边。这一次的感觉稍好了一些，辛辣的感觉没有那么明显了，却觉得脑子里开始木木的。
刚刚挟了两口菜压制了一下，二伯家的大哥彦云又冲我举起了杯子，这次倒酒的是他们家的志恒。木木的脑袋让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想喝下去的后果了，只能又一次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接下来是二伯家的二哥彦雨、三哥彦斌，三伯家的大哥彦海、二哥彦江、三哥彦河、四哥彦清，堂哥彦朝、彦军、彦博……
我只记得那一天敬酒的秩序都是井然的，按照岁数、血缘的远近、辈分的大小，一个接着一个，一杯接着一杯……到了侄子们敬酒的时候，就变成了“倒一陪一”（注）了。
我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彦诚大哥已经变成了两个人，面对依然不断伸过来的杯子，我机械的接过来，机械的喝到肚子里，连我自己都数不清喝了多少杯了。
当彦军哥家仅有6岁的小儿子志华为我的杯子斟满了酒，小心翼翼的端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经神智混乱了，一边推让着，一边口齿不清的说着：“我……我……不……不行……了！真……真的……不……不行……了！”说完，我对着面前的志华，一头就摔了下去……
志华被我扑倒在地，吓得连声大喊：“爹！爹！快来啊！小叔……小叔他……他死了！”
朦胧中，一阵哄笑之后，我被几个侄子们架了起来，抬到了炕上。
彦军哥笑骂着自己的儿子：“妈的！傻儿子！你小叔那是喝醉了！没死，他舒服着呢！”
“喝醉？那你们几个怎么不醉呢？”……
暖暖的炕上，我面朝上躺着，天空在转啊转的，我有一种升到了空中的感觉，只是并不象彦军哥说的那样舒服，无依无靠，空空洞洞的。想抓住什么东西，却总是抓不到。
躺了不知道有多久，模糊中听到彦诚大哥吼了一声：“走！”
我挣扎着爬起来。不想刚刚站到炕边，腿一软，又摔倒在地上。几个侄子过来扶起我，我的胃一阵抽搐，一张嘴，我吐了出来。
我被几个侄子架到院子里吐了一阵子，脑子里稍微清醒了一些，腿却还是软绵绵的用不上力气。
彦诚大哥命令几个侄子：“把你小叔扔我炕上先歇一会儿。今儿晚上磕头就不用他跟着了。”
几个侄子应了一声，把我向屋里抬。我努力的往下沉了沉身子，示意他们几个停下，有气无力地说道：“大哥，我想回家！”
彦诚大哥想了想，挥一挥手道：“也好！我们今儿先去四叔家，顺道把小峰送过去。”
于是，在那个除夕之夜，阴沉的夜色下，我象一条死狗一样被拖回了家。
到家了，看到自己的小床，我顾不上母亲急切的问候，一头就扎在了床上，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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