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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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警局移民办公室出来,我的心情沮丧得难以形容。一路踢着满地金黄的落叶,只想大喊两声以散去心中的郁闷。
我没想到一个无意的疏忽,竟然会造成如此致命的后果。
三年前我毕业于首都那所著名的音乐附中,专业成绩一直很好,高考时却连拉了三天肚子,文化课考试自然一塌糊涂,与自小梦寐以求的中央音乐学院失之交臂。
我既不愿服从分配,又不想重回高三再吃二遍苦,从此成为父母眼中的无业游民和问题少年。吃了半年闲饭之后,朋友介绍了一份工作。每天下午我在一家四星级酒店的大堂演奏钢琴,收入勉强够养活自己。
这么着晃了两年,我彻底厌倦了替别人的衣香鬓影作活动布景的生活。我的终极梦想,是法国或者奥地利的艺术学院。但我的父母,只是某部设计院的普通工程师,家境不过小康,高额的学费和极高的拒签率,令我望而却步。
彭维维从乌克兰发来的一封邮件,让我动了心,加上留学中介巧舌如簧的忽悠,靠着父母有限的积蓄,我于三个月前持短期临时签证入境,成为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的预科学生。
出发前我趴在世界地图上寻找奥德萨的位置。对于乌克兰,我只知道,蓝眼睛的保尔柯察金,是乌克兰人,二战时苏联红军的元帅朱可夫,也是乌克兰人。
奥德萨位于乌克兰南部,滨临黑海,曾是前苏联最重要的海港城市,始建于古希腊,从这里,可以乘船到达罗马尼亚、法国、希腊、意大利和土耳其。官方语言是乌克兰语,通用语却是俄语。
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则是乌克兰最古老的音乐高等教育学府之一,也是欧洲音乐学院协会成员。我希望这只是一条折衷之路,两三年后能够拿这段求学经历当作跳板,得到其他欧盟国家的签证。
而那位面目呆板的移民官员,懒洋洋地告诉我,由于签证申请材料的居住地址与现住址不符,如果我想续签,必须由学校出具学生公寓的居住证明。
“可是我已经搬离公寓了。”我说。
“没有办法。”他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法律规定,你必须提供和签证地址一致的居住证明。”
“这是什么白痴规定?”我纳闷,难道在乌国居住十年,为了续签仍要搬回十年前的居住地?
“或者,你可以搬回公寓。”他果然给我出这种馊主意。
操你姥姥!气急败坏之下,我的中文粗口秀脱口而出。前社会主义国家的官僚作风,果然和国内如出一辙。
而距离我签证到期的日子,已不到十天。学生公寓如今是人满为患,哪儿会有空位给我留着?
无法如期续签的后果,那位官员说得很清楚,从此我将成为非法移民,即“黑人”。从黑人变回合法移民,视乎个人的运气,不是没有成功的先例,但花费的时间和金钱,不比重新办份申请省时省力。
我在学院的公寓管理部泡了一个上午,毫无收获,只好无精打采地沿着海滨林荫道溜达回去。
我开始认真考虑后事,如果得不到续签,接下去该怎么办。
经过一个三岔路口时,我想得出神,压根儿没注意到斜刺里忽然冲出一辆轿跑车,等我意识到危险,早已躲避不及,大脑一片空白。
刺耳的刹车声里,那辆跑车的前脸,紧贴着我的左侧身体停下。我傻立在路中间,手指头都忘了如何移动。
有人拍开车门,气冲冲地下来,手指几乎点在我的鼻子上,用俄语大声质问:“你!怎么回事?”

我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漂亮而嚣张的脸,中国男人的脸。
忍了几天的怒气在这一刻突然爆发,我扬起手中的背包一下下砸了过去,用中文破口大骂:“你的撞了人还这么牛x,你谁呀你!有辆车你了不起吗?有本事你回中国放肆去,在人家土地上充大爷,你什么东西!”
那人显然被我泼妇似的发作给吓了一跳,倒退两步躲避着包中四散的杂物,也换了中文回应,“哟嗬,挺文气一小姑娘,怎么这么泼呀?走道不看路,你还有理了你!哎哟,还打人,你信不信我叫警察来?”
我有点破罐子破摔,索性把泼赖进行到底,直逼到他的脸前,“行啊,你现在就叫,不叫你是孙子。”
他的脸上划过一丝奇异的表情,仿佛是惊讶,接着是恍然,然后笑了起来,“今儿真走了眼嘿!”
背包带被他攥在手里,我用力抽了两下,却纹丝不动,我狠狠瞪着他,他却笑眯眯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我脸上逡巡。
另一侧车门打开,一身材惹火的当地妞儿扭下车,袅袅婷婷地倚在车门上叫他:“马克,上车来。”声音娇媚得滴得下蜜水来。
十月中旬的气温,已经相当低了,她还穿着抹胸和豹皮短裙,细腰长腿完全暴露在深秋的寒风里。也不怕冻死,我撇撇嘴。
这种装扮的女孩子,在奥德萨街头随处可见。都有着惊人的美貌,十六七岁就开始出道,目标人群是侨居奥德萨的中国和阿拉伯商人。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洋妞最美丽的时候,牛奶一样的肌肤,花瓣一样的嘴唇,金黄的卷发丝缕分明,恍如拉斐尔笔下的花季少女,却出卖得这般廉价,二十美金就能陪人睡一夜。
那些沉浸在脂粉阵里的中国商人,早已是乐不思蜀,他们管自己叫作“大清炮队”。在街道上开车横冲直撞,卡奇诺赌场一掷千金,说起话来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是同一批人。
他松开手,走过去搂着她的腰,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那小妞儿便大声地笑,一眼一眼地打量我。
我一声不响地蹲下身,一件一件收拾着满地乱滚的东西。酸痛却从心底深处直泛上来,眼前顿时模糊一片。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离开父母,放弃北京温暖舒适的家,来这个破地方到处为难,还要被这样的人渣欺负。
眼泪啪嗒啪嗒落在鞋面上,我带点赌气,用手背狠狠抹去。大不了回家,有什么可哭的,赵玫你可真没用。
“原来你叫赵玫。”一双棕色麂皮靴站我眼前。
我的心突然大力一跳,顺着牛仔裤、麂皮夹克一路看上去,那死小子手里正捏着我的护照,津津有味地翻看着。
我一把夺过来塞进背包,站起来就走。不可能,我对自己说,不过是偶然的相像而已,那个声音温和而充满磁性,怎么也不可能如此浅薄庸俗。
“嘿,嘿,我说,”他追在后面喊,“你也不看看,有没有打残我,甩手就走,医药费算谁的?”
“你去死吧!”我回头恶狠狠地说。
长这么大,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恃靓行凶的绣花枕头。我喜欢的男人,一直都是那种斯文儒雅,智商明显高于平均值的,象我爹一样。
我抱着书包飞跑,这一刻觉得世界都是灰的,天地虽大却无我容身之处。眼泪再不受控制,哗哗地往下落,我就这么着一路哭回了家。
本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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