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启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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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经几日,郑和的船队便来到福建长乐港,暂时安顿下来,等待启航的季风吹起。
陆海想起和自己约定的那个阿毛,心中仍想着回太仓去,以便换回自己的铁牌,去寻找自己父母,但在船队的这短短日子里,让他受到从未有过的照顾和快乐,而且他生性喜爱热闹,因此对船队更是不舍,在众人一再劝说下,终于在船队留了下来。
郑和为此还专门带陆海认识了船上的要员。为首的是船队的副统帅王景弘,这是一个可以用秀美来形容的男子,剑眉薄唇,风度翩翩,不作声的时候脸上仍带着笑意。接着便是统帅船队作战的四个将领,李玉、杨敏、刘名、万喜。
陆海一一行礼,见到刘名时,心头突然一怔,只觉得面前此人颇为眼熟,好像曾经有过交往一般,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究竟来了。
陆海的水性虽好,但毫无出海航行的经验,也不具备水手该有的各种本领,郑和只能让他在自己身边做个小侍童,伺候早晚的洗漱更衣,空余时也教他一些航海知识。陆海记性极好,一教便会,郑和很是喜欢。
这一日,郑和去和王景弘等人商议航行事宜,留下陆海一人,他闲来无事,温习了一遍郑和所教的航海知识,便到船舱里私处闲逛起来。
他慢慢从船头走向船尾,只见雕栏回廊犹在,顿觉恍如隔世。自己第一次上船,便见到如此景象,但此事心境已大不相同,当时胆战心惊,现在却似闲庭信步。
他不自觉地又走到船尾的厨房,心中暗笑:“若当初不是进这里偷吃,也不会被困在储藏间,但也不会和船队一起出航了,世上的机缘巧合,实不能预见。”正想走进去时,只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骂声。
陆海于是站在门口,并不进入,只见里面有几十人在不停地忙碌着,有条不紊,从食材到起锅,每一部都有几个人负责。但一个掌勺的厨师身后,一个人正指着他破口大骂,只见那人身材肥胖,小褂盖不住肚皮,正是李九菜。
李九菜:“小兔崽子,我昨天怎生教你来着?我叫你忘!”照着那厨师头顶便拍,那厨师面红耳赤,手中却不敢停。
从一条鱼下锅开始,李九菜便开始骂,一直骂道鱼起锅为止,那厨师松了口气,脸上却无怨愤的表情,反而极是诚惶诚恐。
陆海好奇,跨进去一步,只见那鱼盛在盘里,颜色焦黄,香味早在进厨房前就散开来,他忍不住便凑上去狠狠地闻鱼的香味。
李九菜见陆海,也毫不客气地走过来,拍了陆海的头皮,脸上确嘿嘿一笑,说:“干什么,想偷吃吗,凑这么近,口水掉进去了多让人恶心。”
陆海不好意思地笑道:“李总厨,只怪这鱼太香,让人忍不住,这是什么鱼?想来一定很是美味。”他吃过李九菜做的烧鸡,心中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几句倒不是有意奉承。
李九菜对他的夸赞却不以为然,撇嘴道:“这叫糖醋鱼!你连这都没见过么?”说完故意把锅盖打开,使劲用手掌扇动,让香气往陆海这里飘。
陆海听得这知识再普通不过的红烧鱼,顿时失了兴趣,但香味浓郁却是他生平首见。
李九菜见他脸露不屑,很是不满,哼道:“怎么,你瞧不起我徒弟做的红烧鱼么?”
陆海心想,这徒弟被你骂成这样,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怕还没有你做的那“凤吞牛犊”的一半好吃。
李九菜见他脸色更是不屑,猛地出手一把捏住陆海的鼻子,右手随手拿起一把小勺子,舀了一勺那汤汁,像灌药一样将红烧鱼的汤汁灌进了陆海的嘴里。陆海惊得连忙挣扎开,李九菜哈哈大笑道:“这是我亲自指点徒弟做的,难道还会差了?你这小子,见我破口大骂,便瞧不起他,要知道,有多少人整天想着被我骂还不可得呢。”
陆海心道:“谁想着要被你骂。”但随即明白,李九菜的意思是,有很多人想做他的徒弟而不可得,他这般高超的厨艺,的确够资格这般骂人。
陆海嘴上沾满了糖醋鱼汤汁,被灌近去的那些汁水则已经咽到了腹中。没想的是,那汁水却一点也不烫口,热度正合适品尝,瞬间从舌头到食道,从食道再到胃里,竟然都感受到了那鱼汁的鲜美,只觉一股热腾腾的暖流流过身体,口腔脾胃无不舒坦,陆海忍不住又将嘴唇边上的汁水也舔了个干净。
李九菜又笑道:“对了,舔舌头,就应该是这样的动作。”
陆海这才意识到,李九菜刚才的动作虽然粗鲁,但实际上已经掌握好了火候,将鱼汁灌入嘴里,非但不会烫口,还正好是品尝的最佳温度。刚才瞧不起他徒弟的手艺,没想到只是汤汁便如此美味,一下子敬佩不已。
陆海现在心里对李九菜已经敬若神明,寻思:“若我能学得李总厨手艺的一些皮毛,便受用不尽了,以后不用再要饭,自己去江边抓了鱼也能做成美味,爹爹妈妈若吃了,更会欢喜得不得了。”想起父母,心中不禁一酸,主意已定,躬身说道:“李总厨,我想拜你为师,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说罢便要跪下磕头,可头还没有弯下去,便被李九菜一把拉了起来。陆海只觉得身体一轻,便站了起来,心道:“这李总厨好大的力气。”
李九菜撇嘴道:“想做我的徒弟?那可没这么容易,先练个三五年再说。”
陆海悻悻,心想也对,李总厨这么高的厨艺,怎么肯收我一个小乞丐为徒。
菜起锅后,陆海便帮着厨房的水手和厨师一起将菜端了出去,午餐不多时便准备好了。冯可等水手一起用餐,郑和与王景弘等船队官员一起,把陆海带在自己身边。食物甚是简单,但在李九菜的调教下,都颇有滋味。
菜肴过半,郑和双手召唤着让和陆海和其他的几十名水手和自己一起来吃,水手们竟也不推辞,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还带上了酒,准备可郑和对饮。

便饮便谈的过程中,陆海认识到,其中有两个水手,一个叫王康成,还有一个叫张天川,正是那天偷着上船的那两个,也是救了自己的人。陆海本想上前道谢,但现场的人多,害怕这样会拆穿了两人偷偷溜上船的事,会让他们受罚,因此便没敢上去相认。
陆海尝过了郑和那里的饭菜,也都滋味平平,只有那糖醋鱼滋味甚好,早就被吃得只剩骨头。
陆海心道:“看来,只有当官的大人们才能享受到李总厨做的饭菜,小水手们还是只能吃些普通的饭菜。”
李九菜也证实了他的想法,“那是当然的,我是御厨,能随便给人做菜么,为什么那么多人想当大官当皇帝?当然要比普通人好才行。郑和很不错,跟着他的兄弟有福气,能随这么一个能体恤将士的统帅出航很是幸运。要我说,郑和真是难得一见的人才。”
陆海听李九菜直呼郑和的名字,颇觉不妥,在船队,连副官王景弘都称“郑都督”何以这李九菜如此无礼。
李九菜似乎看出陆海在想什么,用手指指自己胸口道:“你知道,我虽然没级没品,但我可是皇宫的御厨副总管,当年御膳房只有一个人能管我,这次是奉了圣旨在船上掌管厨房的。嘿嘿,我的位子,其实和四品官也差不了多少,跟郑和那小子平起平坐,他见了我还要礼让三分的。”
陆海听后心里也暗暗佩服:“原来这李九菜是这么大一个角色,难怪做事如此的嚣张随意。不知那个御膳房总管到底是谁。”
他心中这么想了,就随口问了出来,李九菜收敛起笑容来,淡淡地道:“那是我师父。”
陆海心想,李九菜已经有这么大本事,他师父岂不是要做神仙了?如果能得一见,真是三生有幸了,于是又问:“那你师父也在船上吗?”
没想到李九菜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冷冷吐出两个字:“死了。”接着便开始摆弄那些食材,不再理睬陆海。
陆海很想追问下去,但他鉴貌辨色,看出来李九菜似乎很不愿谈起这件事,也就忍住好奇,没敢再问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陆海真正开始了一个海员的生活。每天除了候郑和起居以外,其余的时间,都在甲板上跟着水手们学着航海的技能,偶尔也会去厨房帮李九菜的忙。
海港每天的夕阳,是陆海最爱看的景色。落日的面前有云彩缓慢地穿梭着,倒映在海面上,也照着船的轮廓。傍晚的海港是安静的,祥和的安静,水手们忙碌了一天,都喜欢靠着船栏杆,对着海面聊天喝酒。陆海最爱这样的场景,每次他都觉得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至少,他可以无忧无虑地等待第二天的日出,而不必再为腹中的辘辘饥肠担心了。
十一月的天气还不算太冷,但已经能明显感到凉意了,特别是夜晚。
宝船停在港口,在夜晚的海风下安静地养着精神,默默等待启航的那一刻,等待通往新世界的第一个黎明。
夜已深了,水手们都已在床头梦语。坚强的挺到深秋的那些昆虫们,叫声也渐渐缓了下来,等待真正老去的那一天。
郑和丝毫没有睡意,独自站在船头,仰望着天空呆呆地出神。
这是个晴夜,云很少,每一颗星都可以看得很清楚。郑和的目光停在远处的某颗星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喃喃道:“人海茫茫,比天上的繁星更有过之,如何是好,唉……”
一阵冷风吹过来,郑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感觉到,冬天快来了,季风也很快会如期而至,启航的日子,并不会太久远了。
郑和突然感觉背后有人轻轻推了他一下,心中一惊,刚才太过入神,居然没有察觉到背后有人到来。他一回头,看见陆海站在身后,手上抱着一件披风,是郑和平时穿着的那件红色披风。
陆海朝郑和嘿嘿一笑,做个鬼脸,把披风递给郑和说:“郑都督还不睡?在想什么心事吧?这里风大,可别着凉了。听王副都督说,我们就快要启航了,船队还要靠郑都督指挥的。”郑和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毕竟在这深夜里,还有这样一个少年出于真心,而关心他的身体。
郑和轻抚着陆海的肩膀,过了片刻,突然问道:“陆海,若你找不到你爹爹妈妈了,那怎么办?”
陆海不料他会突然这么问,呆了半晌,讷讷地道:“找不到,也只好找不到了,爹爹说过:‘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若真无缘再见爹爹妈妈,我便……我便自己活着罢了……”
郑和回味着陆海的话,又看了看这个十六岁的孩子,不禁失笑,不知是笑陆海,还是笑自己。想起陆海曾亲眼见到燕王攻破南京城,又竟辗转偷偷上船,差点被困死,最终居然留在了船上,突然觉得,世上的一切,实在冥冥中有天意安排,人力在天意面前,显得太过渺小和渺茫了。
陆海和郑和就在船头聊着,一直到子夜过后,才回到船舱休息。
第二天早晨,忽然北风大作。船上的锦旗被吹得呼啸狂响,和咆哮的海浪声一起嘶吼着,卷起的海浪明确地告诉船队:北风起,是离开的日子了。
全体水手都感受到了这种变化,稍稍作了准备,兴奋又紧张地等待航行开始的命令。
郑和站在船首,观察着风向。这果然是稳定的东北季风!
郑和一挥手,在“升帆!启航!”的命令下,水手们开始卖力推动着绞盘,侧帆、正帆、顶帆,都缓缓的升了起来。舵手舱内的舵手和舱外的水手配合着调整着角度和方向。帆上升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音,伴随着水手的吆喝声和船开动时的宏伟的水流声一起,形成了完美的混响。港口像一部突然开动的巨大机器,奔腾着,运作着。
大型宝船以及战船、粮船和水船组成的六十二艘的巨大船队,像过江的猛龙一样驶出五虎门,缓缓进入无际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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