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蜗牛(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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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海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肥胖的中年男子站在身后,正皱着眉瞪着自己。这人约摸四十岁年纪,浓眉大眼,穿着粗布小褂,却明显罩不住肥胖的身体,露出半截肚皮来,手中正拖着一个盘子,里面有一只烧鸡,似乎是刚烧好,还冒着热气。
陆海不明所以,呆呆地瞧着眼前这个人。那人哼了一声,道:“平时水手们想吃我做的菜想煞了都不能如愿,你小子,偷吃就偷吃了,竟然不吃完!是瞧不起我姓李的手艺么!”
陆海还在莫名其妙,却见郑和笑盈盈地从一侧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道:“你有口福了,我跟李总厨说了你的事,他又做了一只烧鸡来给你。”
陆海挠头道:“我……这个……”
郑和指着身边的那个胖男子道:“这是我们船队的总厨,掌管整个船队的膳食,是皇上的御厨呢。皇上恩德无量,为我们远航费了不少心思,还把最好的御厨也派上了船,天下只要吃过他做菜的人,无不风卷残云,恨不得连骨头都吞下去,从未有人剩下半点饭菜,你这小子……嘿嘿,李总厨平时可以很少亲自动手的,不过,你之前偷吃的那只烧鸡,正是他的杰作。”
那姓李的厨子又哼了一声。
原来,这御厨在祭海那天做了那烧鸡,本是给郑和享用的,没想到却让陆海给偷吃了,但令他暴怒的却不是这个,而是陆海没有吃完他做的烧鸡,这算是他平生一大耻辱。
陆海回忆起当天的情景,记得那烧鸡入口的确鲜美无比,是人间少有的美味。当时还道是自己饿昏了头才有这样的感觉,没想到却是名厨的手艺,心中窃喜。
但他又觉得此人性子古怪,别人吃他的饭菜,若不吃完,竟要生如此大的气,难道他真有如此出神入化的厨艺,能让天下所有人都一口不剩地吃完么?
郑和笑道:“你再尝尝吧,李总厨说,若你这次还不吃完,他就把总厨的位子让出来,自己没脸再做了。”
陆海满脸尴尬,但肚子确实饿得不行了,于是颤巍巍地接过李总厨手中的盘子,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块鸡肉来,放进嘴里品尝。
陆海只感觉嘴里的神经被针刺了一般,突然全都苏醒过来,一瞬间,鲜、咸、香、滑等各种感觉一起涌上舌尖,舌头像被各种美味包裹起来一般,久久不能动弹。愣了足足一盏茶时间,才开始大嚼特嚼起来。此乃人间真美味,一开始鲜嫩的鸡肉已让陆海吃得心神俱醉,到最后,鸡的腹中居然别有洞天,被掏空的鸡腹中,藏着精心烹调的小牛腿肉,淋着酱汁,美味竟不似人间之物。
陆海一块块往嘴里塞,到最后双手并用,已完全忘了站在身旁的郑和和李总厨,只顾享受美食。到最后,竟然真的连骨头都吞了下去,当真是半点都没有剩下。
陆海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心中猛然一惊,暗叫:“不好,我真没出息,骨头都吞下去了,不知道肚子能不能受得了。”
那李总厨看出陆海的担心,哈哈大笑道:“不用担心,那骨头我早就取出了,你吃的不是鸡骨头,而是玉米做成的小棒。
陆海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对那李总厨的手艺再无半点怀疑,钦佩之下,竟然向他磕头道:“多谢李总厨,让我尝到世上最好的菜。”
郑和笑道:“你道这就算是世上最好的菜了?李九菜师傅的手艺,还多得很呐,哪一样都能让你咬掉了食指都不心疼。”
陆海心想:“原来这人叫李九菜,名字就叫九菜,难怪做菜如此出神入化。”
李九菜笑道:“我名叫九菜,自然是有九道独家秘制的菜肴了,可惜,除了皇上,你们都无福消受。但这道‘凤吞牛犊’,已足够你小子享用的了。”小牛腿肉藏在了烧鸡腹中,“凤吞牛犊”四个字真是形容到了极致。
陆海心道:“原来这烧鸡还有别名,叫做什么‘凤吞牛犊’,名字倒是好听,味道更是天下罕有,真不知他那独家秘制的九道菜,会好吃到什么境地。”
陆海便在这船上呆下来,和冯可以及其他几个水手共住一间屋。陆海少年心性,经常在甲板及船舱到处走动,郑和也不去管他,对他关怀备至,仿佛自己小辈一般对待。李九菜偶尔亲自下厨做的菜,郑和也都分给水手和陆海享用,自己却不吃。陆海心中感激,自从和父母失散后,天下便没有人对他这般好了,心中对郑和自然又亲近了几分。
这一晚,夜色已深,陆海闲来无事,便道甲板上乘凉。晚上,郑和命水手将船两侧的彩旗撤下,换上灯笼,点着了作为联系的信号。
陆海见到船头站着一人,正对着海面呆呆出神,此人身高九尺,高大无比,正是郑和。海风太大,他取下了红色的披肩锦袍,只穿白色衣服,整个人少了几分华美,但却更为儒雅俊秀。
陆海走过去,叫了声:“郑都督。”
郑和见他来到,微笑温言道:“你怎么来了,这么晚还不去歇息么?”
陆海见他和善,做了个鬼脸道:“郑都督不也睡不着吗?我这些天白天又睡又吃,精神早就养饱了,现在哪里能睡着。郑都督你一个人在船头,是为了什么?”
郑和道:“是船队的一些事……”突然想到,皇上破南京城那天,这孩子是在城中的,虽然只是个少年,但难说是不是和当天之事有瓜葛,因此警惕起来,后面的话便忍住不答。
陆海见他突然住口,便问道:“船队的什么事?”
郑和见他追问,心中一动,笑道:“没什么大事。对了,陆海,我们此次航行去福建长乐港,你在那里下船,我在当地叫人送你回太仓,这样可好?”
陆海问道:“不是去南洋和西洋吗?”
郑和点头道:“不错,但要先去长乐港准备,等待季风起了,才能借风南行。”
其实陆海心中本来早就想回太仓,去找那阿毛,拿回自己的东西,好去找自己爹妈。但这几日在船上,水手们和郑和都对自己关爱有嘉,竟似一家人一般,令他感到久违的亲人般的温馨,因此郑和现在一提,自己反倒犹豫起来,心道:“爹爹妈妈失散了五年还没找到,虽然有人答应帮我去找,可也不知是真是假,那阿毛拿了我的铁牌,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现在回太仓,真不知是好是坏。”

郑和见他不答,心中更是起疑,问道:“怎么,你不愿下船去找你爹爹妈妈么?”
陆海踌躇道:“我自然想爹爹妈妈。可是,我和他们失散了五年,也不知他们现在哪里。郑都督和冯可大哥对我这般好,我怕舍不得你们。”说着心中感伤,竟要流下泪来。
郑和见他说得真挚,竟要落泪,心中也是感动,心道:“也许是我太多敏感多心了,这样一个少年,怎会是有害之人。再说,上船那天,他差点饿死冻死在了储藏间内,若他真的有心危害船队,必不会找那么危险的所在来藏身。”于是一把将陆海搂在怀里,关切道:“我们有缘相识,你更是差点命丧我船上,我也不舍得你呢。”
稍晚,郑和与陆海一起回到船舱,各自去睡了。
陆海得知胸中郁闷,无论如何难以入睡,便再来到甲板上看夜景。在太仓城时,自己沦为乞丐,想念父母时,也会跑到海边去看星星,总觉得星空能带走所有的不快乐,也能让自己看见爹爹妈妈的所在。事实上每次在海边呆了一阵子,他的心情也确实会好很多。
海上的星空虽然灿烂,但是经常充斥着水汽,使得原本不安定的繁星更加闪烁迷茫,月亮懒懒地挂在空中,它是海上的水手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陆海在甲板上躺了下来,抚摸着这刚刚才有些熟悉,却很快就要离开的地方。
他侧过头去,无意间撇见栏杆上有一个小东西,似乎在还在动。有了月光的帮助,本来眼力就很好的陆海很快就认出了它。
这是一个蜗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就粘在了船上。可能是在太仓的时候,也有可能更早,总之,它现在是来到了大海上,还有可能跟着船队去到别的遥远国度,这是靠它自己的力量永远也无法到达的。
蜗牛在栏杆上蠕动着,触角不停试探着周围,也不知要去哪里。
陆海突然觉得自己很像这只蜗牛,不是出于本意,而是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情况下在船上逗留。而最终,去留都不能再由自己决定。任何的风浪,都可能随时将它打落。陆海忍不住把那只蜗牛取下来,放在自己身边,以免它一不小心会掉到海里。
海风很舒适地吹在身上,身下的海水一句一句地念着经。这一刻,大海表现得很温柔。对任何人来说,都想依靠这片宽阔厚实的身体。
陆海完全放松地躺在甲板上,近乎奢侈地享受着海上的月夜给他的一切。
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太阳已从海平线上升起,出来查看海势的水手推醒了他。
陆海无奈地苦笑,心道:“我居然又睡着了,这毛病不知从何时养成,一觉得舒适便要入睡,自己便是这么才被困在那储藏间的。
清晨的船队开始有了些声音。水手们陆续起床了,换下了熬夜驾船的一批人。橘红色的太阳露出了一点。稀稀落落的几声吆喝过后,早早用完早餐的水手们在朝阳的照射下开始操练起来。拳脚、力量、操帆、掌舵,和普通的军营生活一样,只是初到海上,更多了些新鲜感和乐趣而已。
整个船队都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又开始了一天。太阳完全升起来后,水手们就将灯笼换下,重新换上橘红色和白色的船旗。
船队缓缓驶向长乐港。郑和站在船头,双手抱在胸前,查看着航线是否偏离,发现准确无误后,才放心地退下。
不经意间,从郑和宽大的袖口里掉出了一样东西,郑和反应过来时,已经太晚了,那东西掉进海里,连水花都没有溅起多少。
郑和急得大叫不好。旁边的水手都过来问,郑和皱眉道:“那是启航前,天妃庙里求的,是一个木刻的天妃像,是保佑此次出航顺利的,但是……”
郑和没有说下去,但水手们都听懂了他的意思。本来是祈福保平安的东西,现在掉入了海中,这是个不祥的预兆。只是嘴上不愿意说破而已。
郑和正着急间,只见又一样东西掉入了海中,这次溅起了一层层的水花。郑和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个人,而且居然是陆海。
陆海在水中游离穿梭,时隐时现,显得游刃有余。头一低便没了踪影,再次出现时,已在船的另一边。
郑和惊得大喊:“陆海!你在干什么?这可不是江边,这是大海!赶快让他们拉你上来!”
陆海在海中露出个头,嘿嘿一笑,答道:“我来帮郑都督找东西,郑都督放心,我的水性好的很!”说完一头又扎进水中。原来,他知道自己在船上的时日无多,便想做些事来报答郑和的救命和照顾之恩,因此听郑和说完那句话,毫不犹豫便跳入海中。
郑和和周围的水手看得目瞪口呆,虽然游泳个个都是好手,但这可是一望无际,深不见底的大海上。敢在海中这么穿梭,别说是做,就算看得人也需要些胆量。
郑和立刻命船队收帆减速,以免陆海跟不上船队。
陆海在海面上进进出出好几次,最终游到船边,猛然举起右手,手中赫然握着那木刻的天妃像。
水手们欢呼喝彩,郑和更是激动万分,立刻命令水手放绳梯将陆海拉了上来。浑身湿漉漉的陆海擦了擦头上的水,对郑和道:“这小东西下去得这么快,一下子就没了影子,还好最终还是被我找到了。”
身旁的水手一个个投来佩服和惊诧的目光,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十五六的少年,能有如此出神入化的水性。
郑和立在原地,令他觉得不可思议的不仅仅是陆海的水性,还有那种冥冥中的神秘指示。
郑和心道:“失而复得,或许,冥冥中,天妃显灵,是要告诉我,带上这个孩子,才会一帆风顺的。”
郑和轻轻笑了笑,上下打量着陆海湿透的身体,笑道:“到了长乐港以后,不要下船了,也不要回太仓了,跟我们一起出海,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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