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蜗牛(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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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视周围,见自己是躺在一间房间里,身旁还并排放着几张床,和自己睡的一样。
“这是地府么?”那小乞丐轻叹了口气,“阎王爷呢?带我来的牛头马面呢?原来地府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这里就很舒服。”伸手一摸,发现自己身上换上了干净衣服,还盖着一条薄被子,这才知道自己获救了,尚在人间。斜眼瞥见角落里的一张床头,坐着一个男子,背对着自己,因此看不清样貌,但背影清瘦,穿一件粗布衣服,裤腿挽到了膝盖。
那小乞丐心中疑惑:“这人是谁?我这是在哪里?我记得我被关在了那隔间里,现在还是在船上吗?还是在岸上?”他掀开被子,试着起身下地,却一个踉跄,摔在床下。原来自己在隔间里,身体已经虚弱不堪,现在刚刚醒来,脚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又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奇怪的是,角落那人竟似没有听见他跌落的声响,依然一动不动地背对他坐着,手里似乎在做着什么事。
小乞丐一步步走过去,那男子浑然不知,到了他身后,只见他手上拿着小刀,正在仔细地刻着一块木头,旁边掉满了木屑,虽然看不明白,但轮廓初现,俨然是个展翅的飞鸟。
“喂,你……”那小乞丐轻轻唤了一声。
那男人一惊,当啷一声,刻刀都掉在了地上,回头一看,见到那小乞丐,连忙放下手中的事,过来扶住他,嘿嘿一笑道:“小兄弟,你醒过来啦,还以为你见阎王去了。啧啧,瞧,洗干净了,果然俊了不少!”之前那少年满脸污垢,衣服又脏又破,乞丐样十足,但此刻,却露出一张洁净俊美的脸来。
那少年挠头道:“我也以为我见阎王去了,不知怎会到了这里。这还是在船上吗?”
那男子哈哈大笑说:“自然是在船上,看来小子你还没完全醒,你先躺下,我去请郑都督来看看。”说罢一把抱起那少年,他虽然身材瘦削,力气却大,抱起那少年就像抱起一只小猫一样,他把那少年放在床上,自己径直出去了。
不一会儿,那男人带着三个人来到了房间,正中一个白衣红袍,身高九尺,颇为英伟,鼻梁高挺,眉宇间英气不凡,只是脸色苍白得很。这正是那天祭祀天妃领命受封之人,船队的领袖郑和。
郑和走上前,扶住那少年的肩膀,关切地问道:“小兄弟,你感觉好些了么?”
他的声音平静柔和,让人有一种安全感。那少年点点头,道:“好了。”
郑和微笑道:“那就好。你告诉我,你是怎么上船的?两天下来,我们船上居然没人发现你,差点就跟着我们的船队漂洋出海了。”
那少年心道:“可不能说是为了偷东西吃才上船的,也不能说是为了和阿毛……哎呀!”他忽然想到,那个叫阿毛的少年还在太仓那巷口等着他,他最重要的物事在那阿毛手上,心里不禁大急,“糟糕,糟糕!没有拿了船上的东西去见阿毛,他一定以为我不敢去,那小铁牌,不知他会怎样处置,也许卖了也说不定。那,那我就……我就没法找到爹爹妈妈了!”心里越想越不妙,额头不觉渗出汗来。
郑和见他表情变化,直到其中必有内情,于是温言道:“没关系,但说不妨。我叫郑和,你叫什么?”
那少年道:“我叫做陆海。”
原来,这就是燕王朱棣攻破南京城那天,在江边捉蟹的那孩子。在城门口被那张疯子打晕以后,醒来便发现城内剧变,军队进驻,百姓家已流离失所。陆海跑回家,家里早已没了人,只有几个士兵在搜索什么。之后,朱棣登基,南京城余乱未平,于是便遣送了一批百姓去南方。陆海没了亲人,自然也在其中,如此才到了太仓,但太仓城内举目无亲,只能行乞为生,算来到今日,也已经五个年头了。一个稚气未脱的孩童,已经长成个美少年。
陆海寻思:“这个叫郑和的看来人不错,我装一装可怜,或许就能蒙混过关了。”于是叹气道:“我自己贪玩,在江中游水,见到大船,觉得有趣,就爬上来了,后来……后来见有人上船,便躲了起来,谁知躲了便出不来了,差一点死过去。”说着便哭了起来。他一开始只为博取同情,但越说越觉得自己可怜,又想起失散的父母,最后竟真的哭起来,忍也忍不住。
郑和微微一笑,道:“我看你的烧鸡没有吃完,现在还饿么?”
陆海被说破了心事,脸上一红,但想赖也赖不掉,只好点头道:“饿了。”
郑和哈哈一笑道:“那我命人再给你送一只烧鸡来便是了。”顿了一顿,又道:“你爹妈呢?”
陆海红了眼圈道:“不见了。”于是将自己从南京陷落到此刻的经历简略说了。
郑和一惊,心道:“原来南京城破城那日,这孩子竟在城里,现在却在我的船上,也不知其中是否有蹊跷,我暂且不动声色,留下查看便是。”于是道:“不碍事,有其他的话以后慢慢说给我听不迟,船上还有事,我有空再来看你。”说完吩咐刚才坐在床头刻木头的那个男子,让他继续照顾陆海,自己和另外两个人出去了。
那男子对陆海上船的经历并不感兴趣,也不多问什么,朝陆海笑了笑,就坐到原来的床上,又开始专心致志地刻他那块木头。
陆海走到跟前,坐在他对面,看他做雕刻。只见他握着刻刀的手敏捷地微微移动,仿佛颤抖一般,刀锋到处,木块便变化成圆润丰满的形状。
陆海见他的态度沉迷,于是先拍马屁道:“大哥,我看你刻的东西很好,你刻的是什么?”
那男子果然兴致勃勃地就拿了那木刻过来,在他面前晃了晃,颇为得意地说:“好看么?这是一只百灵,长在沙漠中的鸟,叫声却胜过百鸟。我以前还做过更漂亮的东西,改天拿给你看看。”

陆海拿在手里欣赏了一番,果然惟妙惟肖,突然心想:“我的那小铁牌,拨动一侧的小圆珠,铁牌上的小人便能张眼闭眼,不知这人有没有这能耐。于是一边称赞着还给那男子,一边将心中所想说了。那男子奇道:“世间真有如此精巧的物事么?就算在木块上要做如此机关,也已是千难万难,何况在黑铁上。陆海,能否借给我看看?”
陆海道:“那东西不在我身上,其中缘由说来话长,但这是我找寻爹爹妈妈的唯一线索,我一定要把它找回来,对了,大哥,你们的船开去哪里?”
那男子轻描淡写地答道:“南洋和西洋,你不知道吗?”
陆海摇头道:“大哥,南洋远吗?”
那男子嘿嘿一笑道:“自然远了,要一两年才回得来。”
陆海暗自心惊,心里记挂着父母的下落,私底下却又对远航充满期待。陆海又问:“大哥,刚刚那个叫郑和的高大男人是谁?”
那男人翘了翘拇指说:“那是我们的郑和郑都督,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陆海道:“哦?大哥,看样子,他是你们的头,对吗?”
那男子撇撇嘴道:“别叫我大哥叫个没完,我叫做冯可,是船上的水手,我不熟水性,力气又小,但因为我懂一些南洋的语言,对星象方位又熟悉,所以郑都督才带我上船。你说得对,郑都督是船队的统领,是这次远航的最高领袖,他还是皇上钦封的镇海大都督,能文能武,我们所有人都很佩服他的。”
“原来那郑和是如此一个能人。”陆海心道,“皇帝钦封的什么什么官,看来是小不了了。”
冯可继续刻他的木块,随口问道:“对了,你怎么到船上的,又怎么会躲在那个黑漆漆的隔间里?”
陆海寻思,这水手看起来心无城府,最爱的便是奇门异术,还有那刻木的手艺,倒是可以老实说话,于是将自己上船的经过照实说了,但自己上船为了偷东西这一节,自然隐去不提。
那水手笑道:“原来如此。”于是也与陆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陆海从他口中得知,自己被困住的那个房间,果然是船上的一个储藏室,专门用来储藏鱼类和鲜肉,隔间里则放着腌肉,同时为了保持鱼类的新鲜,船员想方设法从极北之地运来了许多巨大的冰块,放在储藏室内,以便降温保持鱼肉新鲜。实际上储藏室已经成了一个冰室。陆海睡着的那一会儿时间,水手们正好将冰块搬进了储藏室,并且刚巧堵住了那隔间的出口,这才困住了他。
陆海心道:“怪不得怎么推都推不开,还差点被冻死,几百斤的万年老冰块本来就很难融化,再加上那么重,当然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冯可又道,当时有两个水手,一个叫王康成,一个叫张天川,两人去储藏间搬鲜肉和鲜鱼准备给厨房做菜。天气炎热,两个水手都赤脚,没想到那王康成一脚踩在了一个尖锐的东西上面,疼得大叫。这才发现那地下室入口的木板缝隙中插了许多的坛子的碎片,于是才搬开冰块瞧个究竟,居然发现了你这个小家伙躺在里面,还剩一口气。
陆海心道:“原来是上船来偷酒喝的两个水手救了我,我原本怕被他们发现,结果发现我的还是他们,真是天意。”他死里逃生,现在又暗暗觉得好笑。
冯可笑道:“不过,小兄弟,你的眼光还真不错,一眼就挑中了那只烧鸡,要知道,这是我们船队的首厨亲自做的,本来是要给郑都督的,结果到了你肚子里。可惜,你剩下了一些,没有全吃掉。”
陆海暗道:“我才没有挑,看到哪个便顺手拿了。不过那烧鸡的确是人间美味,要剩下却也不是我的本意。”
当下陆海也不再谈话,径自又睡了一个时辰,再醒来后,已经明显感到身体恢复了大半。百无聊赖,便去甲板上走走。
船舱里所有人都在忙碌着自己的工作,没有人注意到陆海。他走出船舱,踏上甲板的一刻,视野豁然开朗,猛然被大海所震慑,进入一个从未涉足,也从未目睹的新世界。
十二根比腰粗的桅杆突兀地出现在自己眼前,挂在桅杆上的风帆吃饱了风,鼓胀着推动船的前行,船头则尖锐地指着东南方。前方,后方,左、右,四处跟随着巨大的船只,将这艘船围在中间,组成一个庞大的船队,浩浩荡荡地航行在海面上,遮住了眼睛的一大片视野。
船上的水手正在辛勤劳作,不断地调整帆向,以保证船的正确航向。健壮的肌肉用力推动着绞盘,那十二帆也随着风力的大小而升起和放下。
陆海这才第一次仔细观察起这艘船来。这是他见过的最大的船,要跑到船头才能充分拓展出视野来。
立在船头,前方有领头的船只,更远处就是浩瀚的海洋,在极远的地方与天连成一线,四周全是空阔的海面。向下望去,会有心慌的感觉,就像站在高塔上看海一样,脚下的海水拍打着船身,波浪强壮厚实,使得海水让人觉得深不可测。周围的一切都渗透着海水的味道,海风在耳边呼呼作响,迷乱了人的听觉。
陆海第一次被如此壮观的景象所征服,呆呆地站在船头,一动不动地感受着大海带来的魅力,他从未想过,那个用来抓蟹捡贝克的海滩,竟然能延伸出如此浩大的身体来。
凉风一吹,饿了很久的肚子叫了起来,就在这时,身后飘来一阵浓郁的香味。一个声音说道:“是你没有吃完我做的烧鸡吗?哼,真不知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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