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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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临回到住处,夜已深沉,主人家坐在门槛上打盹,猛然听见门响,老头先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递给他一张拜帖,“老爷,今日有位老爷等候多时。”
宋临还礼答谢。
打着哈欠回了卧房,把拜帖往桌上一扔,坐在黑暗里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宋大人突然一巴掌拍在床板上,“辞官回老家!”
说干就干,点灯、铺纸、研磨、蘸笔一气呵成,等到万事俱备,宋大人托着腮又开始发呆了。
“吧嗒”,一大滴浓墨滴到白纸上,立刻氲开,宋临幽幽回神,撑着脑袋苦恼:“辞呈该怎么写?”
“吧嗒”,又滴了一滴,宋临抓起头发重重扫鼻子,翻着眼珠瞪房顶,“写好了交给谁?啊……啊咻!”一抬手,连毛笔带头发一起扔了,往床上一躺,倒头就睡。
第二天起来,一边伸懒腰一边倨傲斜视身上滚了一夜的官服,“本公子不伺候了!”
进了衙门,劈头问江秋--“辞呈该交给谁?”
江秋掀了下眼皮,冷冷甩了一句--“没空搭理你!”接着算账。
宋临再接再厉,“户部哪位大人管皇商注册?”
这下江秋连眼皮都懒得掀,“不知道。”“啪啦啪啦”算盘拨弄得震天响。
“怎么可能?那么肥的……”
“肥?呀……拨错了!”气得江秋大拍算盘,狠狠挖了宋临一眼,“我告诉你,户部最肥的是核对账目的官员,例如……”一指宋临,再指自己,“……你和我!”
宋临惊讶,刚想开口,江秋打断,“别跟我说话,除非你现在给我五千两银子!”
费了半天劲,什么都没问出来,宋临向左瞧瞧账本,向右瞅瞅算盘,一**坐下来,拿起中间的古董书,百无聊赖地翻了一遍,“没劲!真没劲!”
傍晚散衙,左侍郎老头上了车了,宋临四处侦查了一番,见后衙又走出几个当差的。宋临暗呼: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急忙跑到车轮子边上,恭恭敬敬一揖到地,故意低低地说:“大人请慢走。”
这声音低的--左侍郎肯定听不见,别说他一个耳聋眼花的糟老头,就是旁边赶车的年轻小伙子,要想听见还缺样东西--顺风耳!
宋临用眼角余光扫了扫回廊尽头,果然,那几个当差的一脸举棋不定地干站着。
宋临暗自嘲笑,又往前靠了靠,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听一会点一下头,而后,深深一揖。
正当此时,车子启动,宋临猫着腰紧随而去。
视线若有若无地掠过回廊,宋临嘴角弯了起来,那几个人跟也不是退也不是,争论不休裹足不前。
一错眼,出了衙了,宋临急忙躲进一家布匹行里,把老板吓了一跳,宋临往椅子上一坐,架起二郎腿,飞扬跋扈地恐吓:“尔欺行霸市该当何罪?”
老板“砰”一头跪倒在地,抖着嘴唇还没开口,宋临慢吞吞地说:“尔面相还算老实,起来,先把门关上。”
老板如蒙大赦,“噌”站起来关门,宋临往后一靠,长长舒了口气,笑眯眯地说:“你怎么欺行霸市的?快快从实招来。”
老板腿一软,跪下咣咣磕响头,“老爷啊……”
“啊”后面的话宋临一概听不见,他忙着呢,转着脑袋找了条大点的门缝,不动声色地把椅子搬过去,眯着眼睛贴上去,街上情景立时尽收眼底。
只见两队衙役匆匆跑过,没一会儿又跑回来。
锦衣卫骑着高头大马目中无人地横冲而去,过路众人纷纷避让,敢怒不敢言。
“快了,就快了。”宋临嘟囔。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一乘大轿缓步移来,窗帘高高挂起,朱佑杭执折扇的手伸出窗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窗棂。
终于……终于拐过街角消失不见了。
宋临极其温婉地扶起老板,“本老爷听明白了,你是被冤枉的,起来吧。”老头站起来,宋临左右查视一圈,神秘地凑过去耳语,“好好想想得罪什么人了,要不怎么会有人往死里整治你?”
老板惊恐万分,眼睛瞪得像铜铃。
宋临摆出“好自为之”的表情,拍拍他肩膀,走了。留下血液惊涛骇浪般四处乱窜的可怜老头绞尽脑汁搜罗仇家。
宋大人踱着小方步,摇头晃脑哼着江南小调,凝神眺望大轿消失的天际,扯唇一笑,然后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兜了个大圈子回到住处,中途在个小饭馆里胡乱填了点晚饭。
进门时已然月上中天,主人家熬得双眼猩红,“老爷,昨天的那位老爷又来了。”一边行礼一边递过一张拜帖。
宋临接了过去,看了一眼,上书几个大字--李××拜上。宋临皱眉,暗自疑惑:拜帖至于送两次吗?
回到卧房,拿起上次的拜帖,刚翻开,哗哗往下掉东西,宋临捡起来一看,大惊失色,“四……四千两银票?”双手跟抽了筋似的直抖,几张纸全掉到了地上,宋临蹲下来,颤巍巍地掀开拜帖,眼前一晃,一片金光灿灿,宋临“啊”大声惊叫,“金叶……金叶子!”一**坐倒在地,一时之间神情涣散手足无措。
宋大人有生之年还没见过金子,今天总算开了眼界了。
但是--
宋大人跟做贼似的,跳起来悄悄关上门,插上门栓,左右端详,还是觉得不保险,又拖了把椅子抵上。折回来吹熄油灯,摸索着捡起银票、拜帖和金叶子,匆匆塞到枕头底下。

这一晚上,宋临受的这份罪啊,翻来覆去睡不着,枕头硌得脑壳钻心抠肺地疼!
一夜未眠,鸡还在睡,宋大人却起来了,从枕头底下掏出罪魁祸首,把银票金叶子原封不动地夹进拜帖。天大亮时,笑着对主人说:“劳烦老人家退还此人,在下不认识他。”
老头疑疑惑惑地接了下来。
心病一去顿时轻松,宋临打着哈欠去衙门,半道上买了俩包子,一边吃一边嘀咕:“查账的果然是肥缺,我才上任几天啊,这帮送礼的就找上门来了,真是神通广大!”
此后半个多月,隔三差五就有行贿的,宋临不胜其烦,偶尔回去早了,跟送礼的碰个正着,只好硬着头皮打着官腔跟他们天南海北地胡搅蛮缠,缠到最后不是自己神志不清就是他们被轰跑了,总而言之--一概不收!
饶是如此,仍连绵不绝,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从此以后,宋临四更天就起床,睡眠严重不足,进了衙门先补一觉。傍晚,宋大人一朝被蛇咬,生怕被朱佑杭逮到,散了衙他第一个冲出去,然后满大街晃悠,随便找点吃的果腹了事。
几天下来,宋大人这新上任的户部六品主事,财没发成反而变得面黄肌瘦。
某天,宋临拐过假山,当头看见朱佑杭从正厅出来,宋临扭头直奔茅房。朱佑杭哭笑不得,长长叹气,提高声音说:“从今日起去刑部公干,备轿。”
宋临大乐,躲在墙角偷**探,视线正巧跟朱佑杭撞在一起。
朱佑杭招手,宋临只好出去,走到跟前时,周围空空荡荡,宋临顿时绷直神经,离着七八尺表面恭敬实则周身戒备地垂首站立。
朱佑杭朝前走了一步,宋临立刻退一步。
“这些天,你没吃饭没睡觉吗?”朱佑杭只得站在原地。
“多谢尚书大人挂念。”
“傍晚率先退衙是为了什么?”
“家中……”
“好了,”朱佑杭打断,“不用挖空心思编理由了,”向前走了两步,宋临大骇,抬腿刚想跑,朱佑杭一把抱住,宋临大叫:“你放手!”
“我会放手的,但,不是现在!”朱佑杭抱着他进了正厅,放到椅子上,转身去关门,宋临弹起来逃到屏风后面。
朱佑杭也不追,就近坐下,不紧不慢地说:“你现在的模样何止是苍白憔悴?告诉我,怎么回事?”
宋临正四处找退路,没理他。
“就为了躲我?”
朱佑杭的话宋临根本没听清,他往后门挪了几步,“嗯”了两声。
“不想回答没关系,我不打算强迫你,”朱佑杭站起来,“我劝你别打开后门……”
话音未落,宋临“哗啦”打开门,“砰”又关上,面无表情地转出屏风。
“舍得出来了?”朱佑杭微微一笑,“不想见我,想不想见我的饭菜?”
宋临瞪着桌脚天人交战,一咬牙,“不想!”
“这些天我会一直待在刑部,”朱佑杭打开门,“你不必躲着我了。”渐行渐远。
宋临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心头一阵没来由地惆怅,没过一会儿,宋临一肘子撞在屏风上,“神经!那叫以退为进!宋临,你小子别让他糊弄了!”
十几天之后,宋临刚进衙门,一个跑腿的正在等着,急忙上前说:“张大人请大人去正厅。”
上司召见,宋临心里忐忑不安,进了正厅,居然看见站了近二十个人,个个神情凝重,宋临往江秋身边靠了靠,压低了声音问:“怎么回事?”
江秋低头侧身,贴着他耳朵说:“我也刚到。”
正在这时,一人喊道:“尚书大人到。”
所有人立刻肃穆屏息。
朱佑杭在主位上坐下,“承蒙各位……”一眼看到宋临,朱佑杭一顿,慢慢端起茶杯,拿杯盖不紧不慢地掠茶叶,吹皱茶水,又放下。
底下大气都不敢出。
朱佑杭侧转身子,轻轻地问左侍郎大人,“户部最近有新上任的官员?”
“好像……没有吧……”老头快七十岁了,早就老糊涂了。
八字眉急忙出列,“回禀大人,有一位新人……”
“哦?”朱佑杭兴趣浓烈,“哪位大人是新人?”
八字眉拖着宋临的胳膊拽出来,“这位是云南清吏司主事宋临。”
“胡闹!”朱佑杭脸显愠色,“新进部员能有何作为?担当大任岂非视朝廷为儿戏?张大人,这位宋……宋……”侧头问左侍郎,“宋什么?”
“宋临。”
“对,张大人,这位宋临如若出错,责任是否由大人承担?”
八字眉吓得面如死灰,“砰”一头跪倒,“求大人恕卑职疏忽之罪……”
“起来吧,下不为例!”
八字眉急忙答应不迭。
宋临被赶了出来。可他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笑容满面,往书房一坐,学朱佑杭的样子端茶杯、掠茶叶、吹茶水,可就是不喝。
过了没一会儿,一个当差的走来,笑说:“宋大人……”递过一个信封。
宋临接过去,问都没问,直接拆开,上书四个大字--勿闻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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