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痴狂
想要问你敢不敢
像你说过那样的爱我
想要问你敢不敢
像我这样为爱痴狂。
--刘若英《为爱痴狂》
白既明的伤好了回到学校,那一个星期的假期也算完事。这时已经是十一月下旬,代课的老师一看他回来上班,夸张得长出口气,摊在椅子上不动地方。
白既明抿嘴微笑。体育学校就这样,学生就听自己教练或班主任的,有时候校长都不好使。因此最怕给别人带班,压力很大。白既明简单道了声谢谢,拿着点名册和教案课本进教室。
两三个月没见,学生到还是老样子,早听说白老师回来了,个个规规矩矩地在座位上坐好装模作样。等白既明一进教室,热烈的掌声立刻响了起来,甚至还拼命地打口哨。
一群小鬼。
白既明扫一眼教室,就知道学生有没有全出席。逃课在这个学校很普遍,不过按道理,班主任的课,应该还是给面子的。
还是少了一个人--骆一麟。
白既明不动声色,先将学生情绪安稳下来,然后开始讲课。中专数学对这些学生来说,无异于天书,一个班三四十人,能有个三五个听讲的就不错。
草草结束一堂课,白既明去找那个代课老师,问一问骆一麟的情况。答案让他很震惊,骆一麟因为在寝室性骚扰同寝同学,昨天刚被劝退,估计这时候正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呢。白既明略想了想,和另一个老师换了堂课,快步赶到男生宿舍,去找骆一麟。
说性骚扰,其实还算客气。骆一麟明明就是趁着别人出去训练的时候,拉着那个小男生在床上胡天胡地。被巡视的值班老师无意中发现,上前喝止。
那个小男生刚进学校不到两个月,见此情况吓得半死,指着骆一麟,就说他**。骆一麟冷眼看看那个天天缠着他,甚至前几天半夜摸到他床上主动跪下为他**的小男生,嘴角扯出轻蔑的笑。
这件事可大可小,值班老师不能擅做主张,只好向学校汇报。
最奇怪的是骆一麟的态度,不辩解不承认可也不否认,最后只来一句:"我退学。"转身就走。这种情况下,至少应该将家长请来,和学校一同商讨对策。但是教练手中的家长电话,无论如何打不通,骆一麟又拒绝透露家庭住址和其他联系方式,弄得学校束手无策。正忙着想解决办法,骆一麟已主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
白既明赶到男生宿舍的时候,正看见骆一麟寝室门前聚集一大堆学生,对着里面指指点点。他稳住脚步,走过去,大声说道:"上午不去上课,围在这里干什么?都把名字班级报上来,是不是在逃课?!"
学生们一看是老师,慌忙鸟兽散。白既明走到敞开的门前,见寝室里乱糟糟的,骆一麟慢吞吞地将衣物胡乱塞进旅行箱,神情一片漠然。
白既明沉吟一下,走了进去,刚要开口说话,只听身后一阵嘈杂声,几个女孩子跑过来,拼命大声喊:"骆一麟,我们支持你!""不要去理那些人,他们根本不懂真正的爱情。""对!骆一麟,我们支持你!留下来斗争到底!"
白既明皱皱眉,看向那些女孩子或兴奋或好奇或激动或义愤的脸。骆一麟淡然的声音透过那片叽叽喳喳:"滚。"
女孩子们面面相觑,一个胆大一点的上前解释:"骆一麟,我们是要帮。。。。。。"
"我他妈的叫你们滚!"骆一麟随手抄起一个杯子,向那群女孩子扔过去。一片惊慌的尖叫声,杯子"啪"地摔在地上,碎成片片。女孩子们撇下嘴,怏怏而去。
白既明看看那片碎玻璃,眉头皱得更深了,"爱护环境,人人有责。"他说。
骆一麟抬头看他一眼,像是刚刚发现这位老师,扔下手中的衣服,长腿一伸,坐在桌子上。白既明关上寝室门,落了锁。骆一麟没拦着,冷笑:"怎么,不怕我性骚扰你?"
白既明坐到他身边:"你骚扰过了。"
骆一麟从口袋里摸出烟,递给白既明一根。白既明犹豫了一下,接过来,任他点上。房间里安静下来,两个人完全忽略身边床上地下那片狼藉,享受着秋日温暖的阳光和难得的平静。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骆一麟先开口。
"大学,知道自己有同性恋倾向的时候。"
"当时很紧张?害怕了?"
白既明微笑:"可能是吧,不过没有太恐慌。我对女人也是有感觉的。"然后反问,"你呢?"
"那个男人教我抽的,15岁。"
白既明看向身边这个少年:"讲一讲吧,我听着。"
骆一麟眯起眼睛,慢慢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看着它渐渐模糊,消失不见。那段往事,他已经很少去想起。不过那并不表示忘却,痕迹太深太长,能做出的唯一一个保护自己的措施,就是去忽略。
现在算来,骆一麟至少有四个妈妈,五个爸爸,如果毫无血缘关系,只因领个证件就算是父母的话。
他的亲生父母,自从他出生之后,就离婚了。然后两个人像商量好了似的,比着看谁再婚的次数多,看谁嫁给(娶进)的人更有钱。最奇怪的是,都没有孩子。因此,对这根独苗,可以说,他们还是很爱的。
不断地给钱,偶尔打打电话嘱咐几句,还有少得可怜的相聚和亲抚--这就是他们全部的爱的方式。小小的骆一麟常常是抱着最贵的正版毛绒玩具,躺在超豪华的大床上,睁开眼睛,面对的是无边的黑暗与孤寂。
骆一麟没有去过普通的学校,他还没到上学的年龄,就被送进当地体校学武术。这样有一大好处,体校是全封闭的场所,又没有升学压力。不用担心上学下学的接送、没完没了的成绩反馈和家长会。至于孩子,不是有教练老师和同学吗?
骆一麟一进体校,便表现出出众的运动天赋。头脑聪明伶俐、身体柔韧灵敏、还有一种不肯轻易认输的狠劲。他对白既明说过,他不是只吃饭没能耐的软蛋,这句决不是吹牛。14岁的骆一麟,就获得了世界武术锦标赛少年组的冠军。现在他每个月挣的工资,并不比当老师的白既明少多少。
所有人都在这颗新星身上看到了希望,2008年北京奥运会,武术可能会作为比赛项目。而那时,骆一麟已满18周岁。
就在这时,问题出现了--或者说,问题一直都在存在,不过没人注意到而已--骆一麟对一个比他大五六岁的师兄,表现出强烈的依赖和信任。
现在骆一麟回想起来,仍然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天生的同性恋,还是后天受影响而成为的。14、5岁的年纪,还没有等他对性这个概念明确清晰,就深深陷入那位师兄温暖的怀抱中,不可自拔。
也许,那算不得是爱情。孤独了太久,冰冷了太久,一点点的关爱和体贴,就已经让骆一麟如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16岁的时候,那个师兄对骆一麟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年轻识浅的少年,对师兄的真心诚意毫无怀疑,任他炽热的双唇印上自己的,在耳边说出无数次爱的呢喃。
没有等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就已被人发觉,也说不上是骆一麟的幸运还是不幸。他是最有希望的运动员,极有可能是未来的世界冠军。无论学校、教练、老师,都对这件事表现出极其认真的态度。反对是必然的,首先,运动队里根本就不允许谈恋爱,全中国都一样;其次,年纪太小了,就算在普通学校里,也是早恋,一定要制止;最后一个原因,自然不必多说。
骆一麟骨子里的执着和强悍,彻底被激发出来。无论是苦口婆心的劝说,还是严厉的批评甚至羞辱,都不能让这个少年有一丝一毫的退缩。
这条路走不通,就走另一条。学校给那位师兄,安排三个出路,一是被送去军区部队,以后可能会进"八一"队;二是被送去省队,然后进国家队;三是留在学校,从此别再想有出头之日。

那两条路,是每个运动员都梦寐以求的,就好比普通学校里的高中生,被保送到国家最高学府。无论他选择哪一条,我们都不能对那个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有过多的指责。在强大的现实压力面前,那些曾经的山盟海誓,淡漠得比不上骆一麟吐出的烟圈。我们只能说,骆一麟太年轻了,太单纯了,太渴望爱也太寂寞了。
没有人敢对骆一麟怎么样,大家甚至是小心翼翼的,避免谈论任何关于此事的话题。一个未来的世界冠军,一个极有可能成为历史上首位奥运会武术项目金牌获得者的运动员,巨大的希望和荣誉,已足以使学校压下一切舆论和消息,将一切化为波澜不惊。
但是,没有人阻止得了那种暗潮汹涌。每个人或轻蔑或鄙视或嘲笑或好奇或探究或同情或怜悯的眼神,还有模模糊糊语焉不详意有所指的言词,像钝而冰冷的锯,在来回的拉扯中,切割着少年本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骆一麟最后崩溃,是因为父母。那两个几年没见过面,此番却不约而同一起将孩子接回那个空荡华丽的房子里的男女,关上房门,在卧室里吵得翻天覆地。
骆一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里面男人焦躁的怒骂和女人尖锐的号叫。相互指责着对方的失误和粗心大意,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全都翻了出来。很奇怪,人的记忆力和表现力,在此时总是出奇的好。
战争达到白热化,双方除了辱骂,已经完全忘记了初衷。一个说,只有你这样水性杨花不检点的贱女人,才能生出这么个变态的孩子。一个说,变态也是你的种,烂根还想结出好果子?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才能养出这么个怪物。
骆一麟没有出声,他极其缓慢地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紧闭的房门前,手臂前摆,高抬腿,十几年辛苦训练的结果,充分表现了出来,好一记漂亮标准的回旋踢。
"咣当"一声,被强制踢开的房门,瞬间让两个面红耳赤的人闭上嘴,抬眼对上的,却是骆一麟冰冷绝望的目光。
从此以后,骆一麟不肯再见他的父母,他也离开了那所学校,在L省各个城市的体校中进进出出。他拒绝参加任何比赛,开始抽烟喝酒,找中意的男孩子上床,出门打架斗殴。
这是他这个年龄阶段的人,反抗社会的特有的方式。白既明看着身边这个倔强的少年,故作平静的脸,听着他刻意淡漠和缓的声音。只不过微微颤抖的夹着香烟的手指,和眼角闪动的隐约的泪光,透露出他心底的痛苦。
白既明没有去安慰骆一麟,作为男人,他明白,不恰当的同情只能是种侮辱。他掐灭指间的烟,转过头直视前方苍白的墙壁。
等到骆一麟呼吸平稳下来,白既明开口:"就这么活下去么?"
"哈,还能怎么样?我他妈原来就一怪物。"骆一麟夸张地冷笑。
白既明无奈地闭上眼,在心里叹口气。成年人说话有时不经大脑,却不知已对孩子造成极大的伤害。"不要去理会别人,"他尽量平静地说,"关键是你怎么看待自己。没有人能替你活在这个世界上,短短几十年,何必去在意别人的眼光。。。。。。"
骆一麟扯扯嘴角,打断白既明的话:"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大道理,你能不在乎?你敢跑出去大声说句我是同性恋?你他妈的遮遮掩掩的敢告诉谁?"
"现在整个世界都在慢慢尝试接受。。。。。。"
"接受?怎么接受?像刚才那些白痴女人一样?"骆一麟一指门口,"说什么同情,支持。我用你们同情?用你们支持?你们是什么东西?除了问问我那些无聊的问题还能干什么?除了好奇还能有什么?这就叫接受?她们会去问一个正常人怎么**吗?会去随意打听他们的恋爱过程吗?她们懂得什么叫同性之间的感情?在她们眼里,无非是两个养眼的男人而已,窥探窥探**,满足自己无限的意淫**。去你妈的,这就叫接受?"
白既明想起程向雨,咬咬嘴唇。"你太偏激了。"他说,语气平和,"就好比在路上遇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谁都得多看两眼。何必为这个这么敏感?到底是他们不能接受,还是你自己内心深处就不能?就算他们有错误,但是结果不应该由你来承担。你放弃自己的人生,放弃自己的梦想,就为了反抗他们对你的歧视?我知道你怨恨那个师兄,在关键时刻舍弃你;你怨恨父母,从一开始就舍弃你。可是现在,你也在舍弃自己。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都是懦夫,都没有勇气面对压力,没有勇气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有吗?"骆一麟问,白既明一怔,听他重复,"你有勇气吗?你争取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
白既明不出声,想到自己对廖维信的拒绝和冷淡,垂下眼睛。
骆一麟冷笑:"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们老师什么?明明自己做不到,却偏偏去要求别人。"
白既明跳下桌子,慢慢踱到窗前。外面看上去阳光灿烂,到了近前才发觉风很大,吹得干枯的杨树枝杈左右摇动。
他呼出口气,缓缓地说:"我知道这个世界有黑暗,但只能对学生描述光明;我知道人生有无奈和悲哀,却要给学生信心和乐观的态度;我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公平,却要求学生相信正义和公理。可能我没有勇气,但我能让自己的学生有勇气。也许正因为自己做不到,就更盼望别人能做到。这样,人生才有希望,梦想才有价值。"他直视骆一麟的眼睛,"命运是你自己的,无论欢笑悲哀、痛苦幸福,都是你自己去承受。任何人,无论和你多亲密,都是生命的过客而已。只不过有些人会陪伴你很久,有些人一晃而过。你到底是在为谁活着?"
骆一麟看向白既明,这个大他六七岁的男人,有一种让人沉稳下来的气质。直到多年以后,这个场景,模糊得像是记得太久的梦一样,甚至这番话,也已想不起来了。脑海里只有那个淡定从容的眼神,平静地看着自己,安抚内心焦躁烦闷的思绪。
骆一麟走上前,头靠在白既明的肩头,深深吸口气:"白既明,你是我的希望么?"
"不是。"白既明回答得很决然。
骆一麟抬起头,笑:"你有时可真残忍。"
"给你无谓的希望,那才叫残忍。"白既明不为所动,上前拎起那个旅行包,"走吧,我送你。"
"算了,我自己来吧。"骆一麟接过它,挑起眉毛看向白既明,"也许,我还会来找你。"
"行啊。"白既明微笑,"等你有本事再说,我拭目以待。"
廖维信一回到家里,就发觉白既明很奇怪。无论吃饭还是看电视,都有些心不在焉。肯定是发生了点什么,但廖维信没有去问。白既明那天晚上很缠人,窝在廖维信怀里就不起来,扭过来扭过去,甚至主动含住廖维信的舌尖**。廖维信笑着将他压在沙发里,做了一回。
两个人洗完澡,躺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白既明低声问:"维信,当初是不是很辛苦?"
廖维信思考了很久,说:"反正你是最难追的,脾气大,性子倔,偏偏嘴巴太厉害,又冷漠得吓人。嗯,太别扭。。。。。。"他还要再说下去,看见白既明眼睛瞪得越来越大,连忙明智地补充一句,"当然啦,就是喜欢你这样。"
白既明大度地不和他计较,拉过廖维信的手掌,和自己的对上。两个人的手差不多大,但是廖维信手心都是茧子,要粗糙得多。
白既明装作漫不经心地问:"维信,你说,我们会幸福吗?"
廖维信摆弄着白既明的手指,随口答:"我们现在不就挺幸福吗。"
"那我们会幸福下去吗?"
"只要你别太别扭,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廖维信笑。
白既明不再说话,脸紧紧贴在廖维信胸前,闭着眼睛听他平稳的心跳,两个人就这么睡着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