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乡人已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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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大业九年九月,齐郡邹平县善德里
自离开义军之后,刘嵩带着部下艰难跋涉了一个多月,突破了重重险阻,摆脱了零星隋军和盗贼的反复纠缠,方才回到了人人魂牵梦萦的齐鲁大地,可出发时的三百多骑兵、上千匹河湟军马,也只剩下了一半。
沿途郡县的围堵,固然使刘嵩手下这支无根的队伍损失了不少。可失去信心自谋出路的人也不在少数,毕竟刘嵩执掌整个游骑营不过几天的时间,其他队里跟他走的士兵们,与其说是信赖刘嵩的能力,倒不如说是对杨玄感的反隋大业失去了信心。
而这种失去信心和理想的人,更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的。
自打杨玄感全军覆灭的消息传来,这支小小的队伍就不时有些骚动,亏得刘嵩有赵铁、吴辰和陈光护持,否则他的脑袋不知被人割去请赏多少回了。
最后还是隋朝的官吏们帮了忙,大理卿郑善果、御史大夫裴蕴、刑部侍郎骨仪和东都留守樊子盖受命查办杨玄感党羽。这几位煞星可不是善茬,前后杀了三万多人,流放了六千余人,还把东都周围接受过杨玄感赈济的百姓都集合了起来,统统活埋在洛阳南郊。
消息传来,队伍里立刻安静了不少,就算有些离队出走的,也多是耐不住长途行军的辛苦,就近落草为寇,投降官府的却再也没有了。
面对官军的围堵,反倒人人争先,使得原本就兵无战心、将无斗志的官兵见了这支打刘字旗的“流寇”就退避三舍,一级一级上报的公文也将这支队伍的力量吹嘘得无比强悍,倒也方便了刘嵩在郡县间的穿插。
一路上,到处是溃兵、盗匪,遍地是整村整堡被杀的尸山鬼域,饶是这些身经生死的老行伍,也不禁讶异于施暴者手段的血腥残忍。只是没有想到,现如今,自己名义上的故乡竟也遭到了同样的待遇。
刘嵩独自一人漫步在熟悉的石板路上,看着道路两旁的残垣断壁,闻着空气中弥漫的腐烂气息,竟陡然生出一种不真实感来。
看似坚固的善德里堡墙在近万名流贼的突袭下,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衣衫褴褛的流贼便踩着同伴层层叠叠的尸体扑上了堡墙,二百多自愿防守的里民男丁,片刻间便被流贼的人海吞噬。
跟随而来的,是近乎末世疯狂的抢劫、屠杀和**。
作为善德里的首富,刘嵩的挂名岳父鲜于通一家也没能幸免。老府兵鲜于通在射光腰间的两壶箭后被汹涌而来的流贼烧成了焦炭,他悉心经营一生的华堂大屋也被一把大火烧成了白地。而鲜于通那妖娆风骚的续弦夫人和所有因容貌尚可而侥幸不死的女人们一样,至今仍在长白山上某处山寨中被大小头目们压在身下辗转呻吟。
当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周丰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一应惨景告诉刘嵩的时候,刘嵩非但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悲凄和愤恨,嘴角竟有一丝微笑转瞬即逝。吴辰在他身边,看到这个情景,心下顿时一寒,抖了抖脑袋,想确认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再定睛看去,刘嵩脸上却已换上了一副阴沉表情。
问明了鲜于通的尸身所在,捡了几块骨殖,寻了一口薄棺,刘嵩终于以晚辈的身份令他入土为安,看刘嵩痛哭流涕以致形销骨立的模样,众人倒也不好意思明言要求回家了,只是看向他的眼神总是带着几分企盼。
就这样过了两天,刘嵩见部下愈发烦躁,偶尔也有违令的事件发生了,心知自己强留他们难有结果,若是人心散了,保不准还有杀身之祸,便将众人召集在一处,登高说道:

“这几天,辛苦兄弟们了!咱们有言在先,回到故乡就要归家种地,再不握这刀枪把子,兄弟耽误了大家几天,实在是对不住了!”说着,一揖到地。
见刘嵩这番赤诚,又应允了各自还家,众人心中的那点急切、怨念立时被心头的一团火热熨得干净,一个个不好意思的争辩解释:
“大人怎地如此客气……”
“俺们都是粗人,大人对俺们实诚,心里都有数哩……”
刘嵩心中冷笑一声,脸上依旧是诚惶诚恐,伸手止住了众人的聒噪,再次开口:
“谁人无父母,谁人无妻儿?如今我是了无牵挂,也不再是什么大人,有心和我闯出一番天地的,就请留下来,想走的我也不强留……”
话一出口,再看台下刚刚还鼓噪得欢的人们,已是面面相觑地闭口不言,见刘嵩目光扫来,更是个个低头不语。刘嵩见此,心下失望,面上却装作不介意的模样,挥手低声说道:
“既然如此,各位便请各自回家吧……”
突然,人群中几个人异口同声叫道:
“大人!”
“嗯?”刘嵩一看,竟是平日相熟的二人,吴辰和陈光,喉咙滚动了两下,话还没出口,便见吴辰抢先施礼说道:
“小子年轻不懂事,若不是大人照顾,早就战死沙场了,反正家里也有几个哥哥侍奉父母,便随大人走这一遭,闯出个名堂来!”
说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见吴辰如此,陈光也随着拜倒在一旁,抿着嘴唇,眼中也洋溢着与吴辰一般无二的狂热,更回头对着身后的同袍抛出了鄙夷的眼神,被目光扫到的人立时脸红过耳,一颗颗头颅埋得更低了。
“我……家里还有老娘,不过我这就回家把老娘接来。和大哥同生共死!”
赵铁环视四周,吞吞吐吐地说了句,跟着便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决绝说道。
“好!兄弟谢谢诸位了。”
一边激动地说着,刘嵩一边对着众人作了一个罗圈揖:
“如果其他的弟兄们回家有了难处,也可以来这里找我刘嵩,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底下众人心里本就羞愧不已,若是刘嵩咆哮着痛骂几句,良心或许还好受些。如今听到这话,哪里还禁受得住,远远看去,竟两眼都有些通红,分明已经动了感情。
见这场景,刘嵩强自笑了笑:“处得久了,和兄弟们也有了感情,如今说要走,还真是舍不得……来……来……这里被流贼糟践得厉害,连口酒都没有,兄弟我暂且以水代酒,祝弟兄们一路平安!”
说着,亲自带着吴辰、陈光自井中打上凉水,给每人都倒上一碗。随即单膝跪地,举碗过顶,奋尽全力的仰天大吼:
“送弟兄们……”
“哗……”
伴随着一阵发自内心的哽咽应和,百十来个山东汉子齐刷刷跪倒在地,通红着眼睛,举着海碗,轰然应诺,上百颗头颅就这么耸动着,黑压压地扎在刘嵩眼睛里,他感觉自己的眼睛也被刺痛了,急忙转身在眼眶上抹了一把,向后挥了挥手。
“蓬蓬……”
一阵头颅与地面的碰撞声在刘嵩的身后响起,紧随其后的是一阵马嘶蹄响,待一切归于平静,刘嵩转过身来,眼前只有几条烟尘自道上遥遥远去。刘嵩苦笑一声,却听一声叹息自背后传来。
“大人,这样的血性汉子为什么不留他们一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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