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海子北岸，明军北平大营。
议事厅内。
大都督府右都督蓝玉和徐辉祖站在疆域图前。
徐辉祖朗声道，“蓝叔，元以和林为中心，西至天山、东至呼伦贝尔湖、北抵额尔齐斯河及叶尼塞河上游均为其实力所及，所处之地多为草原、沙漠，天气寒冷、风沙莫测，北人习惯此等气候，故利于发挥其骑战优势和地利优势，而我大明军士多为南人，精于步战、水战，却不习寒冷，骑战相对亦弱，故北面疆界虽号称延伸至阴山、大青山、西拉木伦河一带，实则直至长城，均与元呈交错争执之态，元军现虽溃退，若加以整顿，再多有几个王保保似的将帅，一旦成势，仍是锐不可挡。”
蓝玉是明朝第一勇将常遇春的妻弟，大约三十二三岁，长身，方面，隆鼻，鹰目炯炯，威风中带着精明。
他点点头，道，“小国公说得有理。但我军与元相比，亦有三个优势：士气、火器和人心。元军多败、我军多胜，在士气上我优于他；元军有骑射，我有火器，此可抵其骑射；元朝庭君嬉臣戏，而我则上下一心。此消彼长，我略强他略弱，只要一口一口去吃他，遏制他成势，必可灭之。”
徐辉祖镇定道，“蓝叔所言极是。侄儿有一思虑说于蓝叔指教：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元昭宗败走和林后，再次重用王保保，此人骁勇善谋，临阵机变，行踪飘忽，动若闪电，出手狠决，”大漠惨败、千里逃亡，身边死士伤亡殆尽的那一幕幕情景又浮现眼前，徐辉祖不由暗暗攥紧拳头，“偏又深得军心，手下贺宗哲、脱因帖木儿也不可小瞧，实是强劲对手。我父于大漠兵败后，先后派出叁批斥候精锐，却至今全无消息，怕是凶多吉少。”
蓝玉不由也忆起了岭北大败，明军战士千里奔逃、鲜血浸透大地、腥红一片的地狱惨景，两人一时默然。
徐辉祖躬身深施一礼，“还请蓝叔助我斥候营之事。”
蓝玉连忙搀住，“小国公无须如此，不说魏国公早有明令，只要利于尽灭元军，若能办到，我定会全力相助。”
徐辉祖：“侄儿先谢过蓝叔。侄儿听闻蓝叔手下新得一个精擅北漠生存及蹑踪之术的奴仆，名脱里（注：蒙语“鹰”之意），侄儿想借来助我训练斥堠之用，不知蓝叔肯否割爱。”
蓝玉微微一怔，笑道，“你的消息倒快，这脱里是我上月于古北口巡视时救下的，原是元孛罗帖木儿的贴身家奴，元内争时孛罗兵败身亡，脱里的家人亦一并俱亡，仅剩他一人重伤逃至阴山山林中躲藏，却仍被元太子的金帐侍卫发现，一路追杀至古北口，已是强弩之末，却恰巧为我所救。这一月下来与其盘桓，此人确在蹑踪、侦查方面有独到之处。若是别人来要，我可能还得思量思量。但我此生只敬服三人，我姐夫常遇春常大哥、你父徐达徐国公，还有……”
神色微微一黯，沉声道，“我大姐。”
略停半响，眼中现出柔和之色，道，“当年，我只是常大哥和徐大哥帐前的一个小小将官，常大哥义气豪迈、神勇无敌，徐大哥豁达坦荡、智勇无匹，我大姐和你母亲亦是军中容艺俱备的巾帼女将，我跟随他四人从北打到南，又从南打到北，将元朝鞑子打得落花流水。当日，有常徐二位大哥的提点，有大姐如母的关爱，真真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畅意的日子。只是，”
一顿，鹰目中隐射出惨痛愤恨之色，咬牙道，“没想后来，大姐惨死，常大哥亦于不久后以四十英龄伤痛而亡，其中是非曲直当真令人心痛。当今世上我心服之人仅余徐国公一人！侄儿，你甚肖汝父。放心，但有须蓝叔援手之处，蓝叔约绝无任何藏私。”
徐辉祖亦听父提及过蓝玉大姐为太祖所杀、且烹成肉羹送与众人分食之事，心中当下也是百味杂陈，既感动又为蓝玉难过，当下躬身再长施一礼道，“平日我父与小侄论及军中诸将，我父常言蓝叔貌似桀骜不驯，实则热血赤诚，是我大明难得的将帅之才，今果如父言。侄儿再为我大明百姓、军士谢过蓝叔。常叔、常婶九泉下一定会为蓝叔欣慰骄傲。”
蓝玉稍稍平复情绪，“侄儿勿笑蓝叔失态便好。”
言毕，举起手掌连拍三下，一青衣奴仆如鬼魅般飘入帐中。
蓝玉言道，“脱里，你当日曾对我说，若能生还则誓报孛罗之仇，粉身碎骨、下地狱、浸血海都可。今日，有个机会与你。徐小国公慕你名而来，欲向我求得你去助其训练斥堠对北元行谍刺之事，我已答应他所求。当然，我敬你是条好汉子，不想因救你一命便硬要你听从于我，是否愿去由你自定，你留我处，我以殊才待你，你去小国公处，我亦以殊才礼送。”
徐辉祖心中不由暗叹，常听父亲讲蓝玉是个人物，今日一个元军的降奴，他亦可处理得如此滴水不漏，可见留心处人人身上皆有可鉴之处。
那脱里面色不变，冷静言道，“主人，我的性命既为你救，则属于你，我听从主人吩咐去徐小国公处。”
蓝玉道，“那好，从此徐小国公就是你的新主人，你只须竭力辅助于他，大仇日后必可得报。你去参见你的新主人。”
脱里果然依言向徐辉祖叩头行礼。
徐辉祖待其礼毕，将其扶起，细细打量下，只见脱里身形瘦长，约摸四十岁，面如铁锅，高颧尖颏，一双眼圆且大，眼珠却是棕黄色，有如猫眼，灼灼闪光，周身上下似乎每个毛孔都随时在向四处侦窥。不由笑道，“你祖上可有色目人。”
“是，我祖父为蒙古人，祖母为色目人。”脱里答道。
“好，你今日跟随于我，我必以诚待你，还望你尽心竭力，助我一臂之力。”说着从腰间摸出一柄银鞘短刀，“所谓宝刀赠英雄，这把西洋精钢短刀，今赠于你。”
脱里躬身接过短刀。
只见刀柄上嵌着大红宝石，刀鞘为银质，浮拓着精美的花纹，拔出一看，刀身雪亮可映出人影，刀刃极薄闪着冷冽寒光，显是削铁如泥的名贵宝刀，不由猫眼眯成一线，道，“好刀，谢主人赏赐。”
蓝玉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徐贤侄，今日就去你的斥堠营瞧上一瞧。”
徐辉祖欣然道，“好极，早就想请蓝叔去指点一二，只是见蓝叔军务忙碌，不敢叨扰，蓝叔今日要去，再好不过。”
当下二人上马，带着脱里往大营西北一隅的斥堠营而去。
驻马于斥堠营门前，蓝玉“咦”了一声，道，“徐贤侄，你这营盘有些道道。”
只见这斥堠营与明军其他营盘大是迥异，竟是仿野战营盘的法门设营。
军营四周围着海碗粗细的白桦树干筑成的木营墙，一排长树干在外，一排短树干在内，底部俱深埋入土二分之一。
两排树干之间嵌着木板，分为两层，下层整齐摆放着防御武器，上层正有全副武装的兵卒游弋巡望。
树墙外围着约一丈宽、十余尺深的深沟，沟内灌水，水中隐现流光，细细一看，原来埋着鹿角钩齿，只有一道木桥将营门与外部相连。
营门正中上方悬着巨大交叉的两根野兽獠牙，阳光直射下散着森森的冷光。
从营门望去，营地中皂色营帐两两相对，俱是统一规格大小，正中矗着一面赤底皂字的牙旗，正面大书“徐”字，背面狂草“斥”字，在风中猎猎飞舞，气势非凡。
沙地操场四周围着数十根数丈高的粗木杆，数十个少年兵卒正在练习搏击之术，喝斥声、兵器相击声、骨肉相撞声不绝于耳，甚是生龙活虎。
蓝玉看得甚是欢喜，道，“好，贤侄是让兵卒平日即习于战时环境。”
徐辉祖亦笑道，“蓝叔是行家，一眼就看出来。侄儿是完全按战时规矩要求兵卒。每月除逢初一、十五之日兵卒可于土木营房入宿，其余均需宿于帐中。这些营帐、树墙、深沟设施也是由士卒每月拆筑一次，每次都要求比上次更快更好。还有不明设主帐，但有暗记，士卒尽知。”
说着三人于营门前下马，自有军中士卒牵过一旁，从木桥步入营内。
徐辉祖边行边为蓝玉二人讲解着斥堠的一些事项，“清沙漠之役后，明与北元已成相持之态，侄儿与父亲推究后，认为须得十数年方得完全扫灭北元。故此斥堠营人员，近三五年重于训练，中期则放出作侦察、谍探情报事宜，来日扫元之战再起时，则重于侦察、渗透、偷袭、刺杀等乱敌事项。选入营中人员，都是此次清沙漠之役中阵亡兵卒的家中子弟，先泛选从军五年以上、体格强健、武功基础牢固且年岁不超出二十者，再择其中性格坚忍、机变颖悟、忠义诚恳、识文断字且有专门技艺者，整个北平大营淘汰下来，有贰百人入选。”
三人在操场边停下。蓝玉点点头，“此法甚好。”目光炯炯的注视着正在相互搏击的兵卒。
徐辉祖接着道，“但入选者并不是就一定留在营内，要视入选者能否受得住营内的训练。”
“凡入营兵士，平时每日必须五更时分起床，背负约六十斤的重木绕海子跑叁圈；辰时双手双足各缚五斤沙袋攀爬操场四围高杆五百次；巳时举百斤巨木五百下，臂击木桩五百下；未时于风口或烈日下平举悬挂五斤砖石的长枪，身体绷直站立一个时辰；申时一刻练习十八般武艺；酉时三刻双足各缚三十斤沙袋于海子岸边小丘上下往返跑一圈；戌时习兵法谍探之术；亥时三刻吹烛就寝。”
“除此，每隔三日一次穿甲胄于海子往返泅渡训练，每隔五日一次山地、平原、水中综合骑射训练，每隔七日一次负重六十斤从北平至通州往返跑，每隔九日一次耐饥渴训练。以上凡有一项不能忍受者或不能跟上队伍者则退出本营，另行安置。”
“另外每月月末，进行身体、武艺、兵法、心智、精神、纪律的综合比试，凡有一项不合者及排名最末者，退出本营，另行安置。故从九月至今，两个多月来，营中仅剩六十人。”
蓝玉面色微动，道，“贤侄确是费了心思。我观这些兵卒年岁虽轻，却个个神气内蕴，似有无穷的精力和斗志，日后必大有作为。”
徐辉祖道，“借蓝叔吉言。侄儿准备再看着这些兵卒肆个月，壹年后从中挑选六人，组成尖锋斥堠组，再加以强训，专事深入北漠侦察、谍报之事。剩余人等则分派于边关九镇，事平时侦察、谍探之事。”
又向脱里道，“脱里，这几日你先在旁看着，看有何不足之处，下月中旬起将其补足，我派个军中文书助你整理成文。半年后，你则与我一起，专训那六人。”
脱里躬身应是，立于场边，猫眼成线，开始巡视起来。
蓝玉哈哈笑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徐大哥有虎子堪慰。”
徐辉祖恭谨言道，“谢蓝叔夸赞，侄儿只是为国尽己一分薄力而已。”
蓝玉负手背于身后，望着远处燕山的青黑暮影，眼中半是激昂半是沉重，感慨道，“侄儿此言甚得我心。男子汉大丈夫，于此乱世，喋血战场，卫国驱虏，何等痛快，方不枉此生。”
徐辉祖点头应是，道“生为人杰，死为鬼雄，这才是我等行伍之人的境界。”凝目远眺暮蔼映衬下的苍茫山影，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残阳如血挣扎于远处的天际，沉沉的暮色渐渐紧逼过来，悲雄的号角声于军营四处响起，少壮二人的挺拔身形稳凝矗立，犹如支撑明朝天空的两根擎天立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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