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绝妙礼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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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洪武九年,丙辰,四月十五。
自四月十三日到得和林,徐傅等四人除了去万家分散于城东南西北及中心区的五家铺子佯作查帐及检视店务,大部时间都静候于中心区的万和府上,边作休整边等着万和的回音。
这日下午,万和匆匆的脚步声从石桥上传来。
水中楼二楼,正与瞿能对奕的徐辉祖在棋盘角位上落下一子,笑道,“成了。”
朱能探头一看,只见瞿能的一大片白子被黑子重重围困,再无一**气,不由笑道,“老瞿,你又输了。”
瞿能微微一笑,道,“有好消息,我输得心甘情愿。”
傅妫宁也笑道,“万忠万大哥,三总管说的‘成了’另有含义,你不是耳最灵吗,仔细听听万和叔的脚步声。”
朱能侧耳细听万和上楼的脚步声,道,“比前二日要快些,也要轻捷些,其他没什么不同啊。”
徐辉祖笑道,“我素日总说你是粗中有细,难道是假的,你细想想,我们这二日等的是什么?”
朱能扫帚眉拧成老大一个疙瘩,不满道,“明知我是粗人一个,总和我打哑谜。”突然喜道,“我知道了!”
正走入房门的万和接口道,“你知道什么了,这么高兴?”
朱能道,“万掌柜,是不是我家三总管要见那也先不花的事有着落了?”
万和道,“你怎知道?”
朱能得意道,“万掌柜今儿脚步声不同往日,匆忙又轻快,显是有好消息且要急着来报,这二日我诸人等的不就是这一消息。”
万和笑道,“三总管常说你粗中有细,果然不假。”
朱能更是又得意又高兴,急忙殷勤地拉过一把椅子让万和坐下,又捧上一杯茶水,道,“万掌柜的,先喝口水润润喉,再请细细讲来。”
一旁诸人见此不由肚中暗笑。
徐辉祖微咳一声,道,“万掌柜,怎样?”
万和道,“今儿晚上戌时,也先不花设家宴款待纳哈出,也请了那朴不花,还有珈璘真,扩廓今儿早上已奉旨巡视龙城,七日后才会回来,故不会参加。我通过相府大总管见得也先不花,趁机讲了‘万老东家派了他最信任的三总管,也是老东家的亲侄,来和林巡视商铺,还略备了些薄礼,由三总管面呈,只是看相爷何时有空?’,他甚为高兴,说让你于申时早些过去,顺便一起参加戌时的家宴。只不知三总管带了些什么礼?”
徐辉祖微微一笑,道,“瞿能,你将备好的礼取来。”
瞿能将礼品拿至大厅。却是一套茶具、一卷画轴并一长形绣匣。
万和细细看去,只见那茶具由八只白瓷小茶杯、一个木鱼石茶壶、一个木鱼石茶吹、一个紫砂茶叶盒并一个铜制小炭炉组成,白瓷茶杯色泽莹白,木鱼石茶壶及茶吹样式精雅,紫砂茶叶盒朴拙动人,小炭炉细巧如锦,整套看去高雅名贵。
他微皱眉道,“这茶具组合倒也名贵别致,只是那也先不花这种物件怕是见得多了。”
瞿能笑道,“万掌柜你有所不知,这套茶具玄妙有三,一是木鱼石,二是茶盒中的茶叶,三是用这茶具泡茶的功夫。”
万和道,“茶盒中是何茶叶?”
瞿能道,“武夷九龙窠大红袍,天下一年中总共只得半斤,称一两值万金,这茶盒中可就有三两。”
万和又打开那画轴,眼中却是一亮,道,“好!”
他小心卷起那画轴,轻轻放下,再慢慢打开那绣匣,一抹温润的光芒从匣中溢出,万和喜道,“好极好极,这三样物件组在一起,必能让那也先不花大为欢喜。三总管,你可是摸透了那也先不花的心思。”
徐辉祖道,“也先不花此人,即好风雅,喜茶画玉酒,又以军功自傲,挑选送给他的礼品确是费了些心思,瞿能可是为此忙碌了几日几夜。”
万和笑道,“瞿先生确是好眼光!”
瞿能也笑道,“过奖过奖,还请万掌柜多多指点才是。”
朱能在一旁道,“你二人休要这样婆妈了,想想今晚如何去才是。”
瞿能笑道,“三总管自有安排,你无须担心。”
朱能道,“三总管,请吩咐属下今晚该如何做。”
徐辉祖道,“万忠,依你之见,该如何安排?”
朱能大声道,“我赶车送你们到门口,然后和小宁一起在外面等候,你和老瞿、万掌柜进去。不知对也不对?”
徐辉祖道,“就依你所言,不过,你可得看好小宁,她要出事我可拿你是问。”
朱能拍胸道,“没问题,我拼得这条命没了,也一定看好她。”
傅妫宁安静地看了徐辉祖和朱能一眼,心道,“对不起了,诸位,我到这个朝代来就是要尽可能多地经历不同的事情,体验不同的风俗,可不能让你们一天到晚护宝似的看着我。”
万和道,“还有一事,今儿晚上,你们都得换个装扮,穿上鞑子的衣服,这样更容易减少他们的戒心。”
徐辉祖点头道,“嗯,有无备好的衣衫,现在已是未时了。”
万和道,“放心,早备好了,晚饭也备好了。”说着走出房外,对着楼下的仆从吩咐几声,早有仆从捧着饭食和衣裳上来。
众人匆匆用完饭食,换上衣裳。徐辉祖是一套宝蓝色镶暗金边的织锦夹袍,配着暗金色镶珠腰带、暗金嵌青玉皮帽,脚蹬暗金色小牛皮靴,显得十分华贵,恰衬了他身为天下首富总管的身份;瞿能、万和俱是棕色绸夹袍配黑色滚金腰带、黑色滚金毡帽、皂靴,也是十分庄重大方;傅妫宁则是一套大红云锦夹袍衬着白色羔皮腰带、白色镶珠羔皮帽、白色小靴,更是衬得玉雪可爱;朱能穿了一套黑布夹袍配棕色嵌革腰带、棕色毡帽、棕靴,虽相对简陋,但他身形较一般人要高大粗壮,穿起来很是有几分威武。
五人相互看着,傅妫宁笑道,“朱大哥,这衣服可还是你穿来最是威武好看。”
朱能半是得意半是不快道,“鞑子的衣服,穿来有什么好看。”
徐辉祖盯他一眼道,“待会到得也先不花府上,可休要‘鞑子鞑子’的胡言,走吧!”
出得万宅,朱能赶车,万和于其身旁引路,徐辉祖和傅妫宁坐于车中,瞿能驱马跟在一侧,一行人马沿着东西大道向西驰了约摸一刻钟,转而向南进入一条满是浓荫花香、可供五马并驰的直路。
万和道,“也先不花的相府就在和林西南这一片,这儿是元朝皇宫、贵族大臣宅邸聚集的地方。”
众人望去,只见绿荫花木掩映间,不时可见雕梁画栋,琉璃屋顶,金碧辉煌,一派富贵气象,与城中央的美丽整洁又是不同。
又行了片刻,马车在一扇轩昂高敞又不失庄重严谨的朱红大门前停下,万和跃下马车,已有两个门前仆役迎上前来,笑道,“万掌柜的,您今儿来得早。宴会可还在辰时才开始呢。”
万和笑道,“是相爷嘱我带我们总号的三总管先来的,你们那海大管家现在该忙着吧。”说着随手扔给两个仆役一人一块碎银。
两个仆役伸手接过,满面笑容道,“在后院忙着呢。奴婢去给您开门。”
马车驰入门中,眼前是一个宽敞的大院,以丈许高的白色围墙和内院隔开。
立即有仆从迎上,请众人下马下车,几个仆从把马、车牵到西侧的马厩、车厩中,又请朱能和傅妫宁在一旁厢房中歇息,另有一仆从引着徐辉祖、瞿能、万和三人向里面走去。
三人从白色围墙上的垂花门走进,里面是一个宽敞的天井,种着不少珍奇花木,遍布形状各异、层次丰富的假山石,绕过假山石,一堵青石高墙矗立众人眼前,墙上用灿灿金叶拼成一对大佛足印,并用金粉书着蒙语的吉祥祝语。
众人从墙上一扉高大的雕花黑门走入,都觉眼前一亮。只见面前是一个布局宏伟而又精妙的大院,东西两侧布满亭台楼阁,曲径游廊相绕,奇峰异石兀立,池沼溪流与花树古木交相掩映,规模恢宏,景色旖旎;正中则是一大片如茵碧草,草地两侧各植着几排茂密整齐的苍翠松柏,开阔而静谧;草地中间是一条灰白色卵石铺成、可供六人并行的通道,一直通往尽头一座可容百人的大帐,大帐四壁雪白,绿琉璃铺成的攒顶晶莹剔透,上面还覆着黄琉璃制成的宝顶,醇黄如琥珀,显得雍容华贵;大帐前面是一对铁狮,姿态生动,神情剽悍,狮侧站着两个穿甲带刀的侍从。
那仆从带着三人走到铁狮前立住,对那两个侍从说了几句。一个侍从禀道,“启禀相爷,万氏总号万三总管并手下一人、及万氏分号万掌柜求见。”

帐内传来一个严肃的声音,道,“让他们进来。”
一个侍从撩起帐门,另一个侍从带着三人进入,那带他们来的仆人仍立于帐门口铁狮前守候。
走入帐内,徐辉祖留心暗暗打量。只见地上铺着大红地毡,四壁垂着雪白帷幔,挂着一些各色字画,沿壁摆设着一些古玩花瓶、奇石树雕,东西两侧设着两排红木矮几、红绸座垫及倚枕,正中是一张汉白玉镶金方几,方几下方两侧站着四名美貌的红袍侍女,几后白绸绣花倚垫上靠着一人,四五十岁年纪,身着白色绣亮金鹰纹绸袍,腰系金色镶珍珠碧玉绸带,白净的长圆脸上嵌着一对细长眼、一双乌黑浓眉、两撇浓密黑髭,虽是坐着,仍可瞧出虎背猿腰的身形,圆滑富贵中带着行武之人的刚健之气。
也先不花在三人进来之时,也在不动声色打量着走在前面的徐辉祖。
见他服饰华贵而无夸富之气,金面微须,眉浓目炯,身形高大挺直,行走之间敏捷稳重,不卑不亢,心下倒是略有了几分看重。
徐辉祖等三人走到近前,恭敬施礼道,“小民嘉定万氏商铺总号三总管万利,带同万氏和林分号掌柜万和、总号帐房瞿能,奉东家万二之命,特来向相爷问安。”
也先不花道,“起来罢,看座,奉茶。”
已有一名侍女上前,引着三人在近旁右侧席上入座奉茶。
也先不花待三人坐定,缓声道,“万二老东家可好,可还日日在嘉定万氏庄园摆弄他那些金鱼、树雕。”
徐辉祖忙起身回道,“回相爷,老东家现已将嘉定庄园卖于他人,另买了一条大船,现正泛游于河海间。”
也先不花道,“他倒逍遥,只是为何要将那庄园卖了?我少年时即和他相交,他常言最大的心愿就是挣得天下财富,然后建一座自己的庄园,在里面自在快活。现今他确是挣得了天下财富,却为何倒把庄园给丢了?”
徐辉祖面露不平之色,道,“回相爷,不敢瞒您,自明朝立国后,我二叔就十分关心朝中动向,时常派人进京打探消息。前年,所派人员自京返嘉定后,二叔问其见闻,他说:‘皇帝近有诗:‘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五丈犹拥被。’二叔闻此,叹道:‘兆已萌矣!’,即卖庄园,买巨航,载妻子,泛游湖湘而去。现今我们对外仍称嘉定万氏总号,实则总号早已移至巨航上。事实证明我二叔确有先见之明,不二年,江南大族多以此籍没,象那与我二叔齐名的沈秀沈万三,平白捐资帮那明朝官府修筑了三分之一的都城,最后却落个罚没家产、充军云南的下场。唉,实是令人扼腕叹息。”
也先不花闻言道,“那朱元璋确是一狠辣无情、不择手段之人。你二叔自少时便识人辨事极准,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商业奇才,你们汉人中我没几个瞧得上的,他算是一个。我大元退往和林时,我倒叫他和我一起,他只说自有安排,原是如此。”
徐辉祖道,“我二叔也时常感念相爷对他的恩德,常说天下识己者惟相爷矣。这次小民来和林,二叔还特嘱我给相爷带来几件东西,不知相爷现在可愿瞧瞧。”
也先不花点点头。
徐辉祖侧身从瞿能手中接过茶具套盒,小心趋步至也先不花座前,瞿能抱着画轴、万和抱着绣匣跟于他身后。
徐辉祖小心打开茶具套盒,在盒中白缎映衬下,精巧高贵的白瓷小杯、木鱼石茶壶茶吹、紫砂茶叶盒、精铜小炭炉呈现在也先不花眼前,他淡淡‘唔’了一声。
徐辉祖道,“相爷请看这套茶具,其玄妙有三。其一,是这木鱼石茶壶茶吹。木鱼石也称‘太一余粮’、‘还魂石’、‘凤凰蛋’,象征如意吉祥,可护佑众生、辟邪消灾、佛力无力;它还是一味珍稀中药材,有定五腑、镇五脏之功效,用其煮水泡茶,即便是在酷暑季节,五天内茶水仍是甘美无比,且有强力、耐寒暑、轻身、延年不老之效,故此有木鱼石‘得者有缘,无福妄得’之说。二叔言相爷乃有佛缘、福缘之人,故此特觅得此物送于相爷。”
也先不花点点头。
徐辉祖接道,“其二,是这茶盒中茶叶。”说着,他小心揭开紫砂茶叶盒的盒盖,一股异香立即溢满帐内,“此乃武夷大红袍,生于峭壁之上,一般人无法上去采摘茶叶。我二叔特别训练了几只猴儿,行那采摘之事,每年多时不过一斤,少时仅有三两,常言此茶一两值万金。此乃今年雨前时采得,共得三两,二叔言相爷乃识茶好茶之人,特嘱我带来。”
也先不花摸摸唇上两撇浓密髭须,道,“你二叔以前每年都给我送些,可也是好些年未见此茶了,确是难得好茶。”
徐辉祖微笑道,“合了相爷心意才好。其三,则是用这茶具泡茶的功夫。中原新近开始兴得一种新的点茶之术,对泡茶、观色、酌盏、烫壶等更有讲究。”又用手指指身后的瞿能,“故此,我特带得此人同来。他乃我号中帐房,点茶之术在当地颇有名气,若相爷有空,可由他为你演示一二,绝妙好茶再配绝妙茶技,愈能品得茶中真味。”
也先不花感兴趣道,“待会宴会上可让他演示一二。”
徐辉祖点头应是,将茶具交与一旁侍女收好,又从瞿能手中拿过画轴,二人一起小心展开,也先不花已是立起身来。
只见此画为白笺纸地,淡设色的半身像。画中是一个蒙古长者:他头戴外白内黑的皮冠,身着浅米色毛绒衫,连鬓胡须,黑白相间,额前有发微露,左右分披,冠下耳后垂发;宽额方圆脸,目光深沉而敏锐、表情慈祥。画的右上角题写竖行汉字:‘太祖皇帝即成吉思汗讳帖木真’。
也先不花绕出金矮几,对着画像恭敬施礼后,双手接下,慢慢卷好,交于身侧侍女,嘱其小心拿着。
又转头对徐辉祖道,“回去代我谢过你二叔。”
徐辉祖忙笑着应是,一边从万和手中取过绣匣打开,捧于也先不花面前,道,“二叔说这样东西,相爷一定识得。”说完小心观察其神情。
只见也先不花髭须掀动、眼中闪出激动心爱之色,小心从匣中取出一柄七孔玉刀,温润而锐利的光芒刹时映照在周围四人面上。
他缓缓用手抚摸着玉刀,道,“此刀乃上古时代制得,伟大的成吉思汗之父用后传于他,伟大的汗又将此刀赐于我先祖木华黎国王,是我家族镇族之宝。明军反贼攻占我上都之时,此刀置于我府中不及带走,本以今生再不能得,实为毕生憾事,愧对祖先,没想今日竟能重得。万贤侄,你回去告诉你二叔,但有我也先不花在位一日,必保得你家商铺在北元的周全。”
徐辉祖等三人忙恭敬施礼,连声称谢。
也先不花将那画轴与绣匣交于侍女,嘱她送于夫人处好生珍藏。回身扶起众人,道,“不用称谢。你二叔乃天下最为精明的生意人,生意讲求的是大家有钱一起赚、有利共同分,这笔生意我既赚足了,自也不能亏了你二叔。万贤侄,我瞧你一表人才,气宇轩昂,难怪你二叔对你会委以重任,待会宴上我给你引见几个人,对你家生意应是大有益处。”
徐辉祖笑道,“有劳相爷了。”
两人正说着,听得沉重的脚步声伴着刀剑的撞击声响起,随之一个粗豪的声音嚷道,“也先不花大哥,这回我特地提早了半个时辰,应是第一个到,你可不能再说我总是迟了。”
说话间,帐帘一撩,一个二十多岁年纪、高大粗壮的蒙古汉子虎步生风地走进帐来,几比寻常人高一个头,胳膊可当一般人的小腿,环眼浓须,甚有煞气,和朱能很有几分相似。
也先不花笑道,“错了,你是第二个。”
又对徐辉祖道,“这是我堂弟纳哈出,现为辽东太尉,是我蒙古族中第一勇士。”
徐辉祖忙上前施礼,道,“嘉定万氏商铺总号三管家万利,见过纳哈出太尉。”
纳哈出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道,“原是汉人。免礼了。”也不理他,扭头自去和也先不花说话。
也先不花微咳一声,看了徐辉祖一眼,却见他只是微微一笑,仿佛纳哈出此举早在意料之中,不卑不亢同着瞿能、万和二人坐回席中,悠然品着香茗,心下不由对他又多了一分看重。他忙让纳哈出坐于左侧,一边同他叙话,时不时也和徐辉祖等人说上几句,帐中重又变得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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