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
无星。
大地冥蒙,一片阴沉。
无奇不有楼。
长春阁。
一名面如黑枣,修眉凤目,威仪慑人,发黑如漆,精神矍铄,身穿一袭银色薄长衫的老人居中端坐。
他身前呈放着一方红木小花几,几上香茗一壶,核桃、脆梨、蜜桔、凉藕、南瓜子各一盘。
这位武帝看上去大概六旬左右。
但奇怪的是,如果细心观察,你几乎无法在他身上找出一项一名花甲老人应有的表征。
玄机道人已是一个不像老人的老人,而这位武帝显然比玄机道人还要健康得多!
是他养生得法?还是因为修习了大天心无相玄功的关系?
还有一点,也令人纳罕。
散骑常侍这个官位虽然不低,但也不算太高,至少它还不能跟执掌实权的“左右丞相”和“护国公”相提并论。
武帝来到无名镇,为何不跟“护国公”和“左右丞相”密商大计,反而先跟这位“散骑常侍”促膝交谈起来了呢?
这一谜底马上就揭开了。
“你认为燕京三凤姿色平庸?”
“至少谈不上是真正的美人。”
“风流娘子如何?”
“韵味亦非上乘。”
“如果风流娘子和燕京三凤都不能人道长的法眼,这世上哪里去找道长心目中的那种美人儿?”
“目前的无名镇上就有一个!”
武帝一哦,精神陡增。
唐汉没有冤枉好人。
武帝座前的这位“散骑常侍”,果然干的就是这一类“勾当”!
“这女人是谁?快说。”
“刁四娘子。”
“娘子?”武帝似乎有点泄气:“你指的是普通人家的一名小媳妇儿?”
“是的,一名普通人家的小媳妇儿。”玄机道人微笑:“一名瓠犀菱唇、柳眉蛇腰、双峰欲飞,脸蛋像妲娥,肌肤如羊脂,秋波盈盈一转,能叫人魄散魂飞的小媳妇儿!”
武帝凤目中,异彩闪动,如穿透彤云的电;银衫霍霍,无风自动。
但他显然还没有忘记,他刚才对这女人出身的贬砭;一时不便改口,缓缓吸了口气道:“只可惜孤家无法一睹伊人丽姿。”
玄机道人脸上笑意加浓:“只要主上有意垂青,伊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武帝一嗯,凤眼突然眯成一线。
三分意外。
七分惊喜。
“爱卿之意,莫非佳人已来本楼?”
“已浴罢香汤,备妥御宴,现正执壶候龙驾于承恩殿!”
武帝凤目微垂,似正抑别着某种强烈情感的流露。
他隔了片刻,方缓缓摇头道:“一尘!你是否还记得,你上次上的那个条陈?”
“微臣当然记得那个条陈,只是护国公们多数表示反对,微臣位卑言贱,恐上触天态,不敢坚持。”
“护国公反对的只有一位,并非多数。”
玄机道人没有追问反对的护国公是哪一位。
因为他非常清楚武帝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问题。
他如今惟一要做的事,便是坐得端端正正,毕恭毕敬的等待。他已侍候这位武帝多年,知道如何才能迎合这位主子的欢心。
“反对的人,是石心寒石老儿。”武帝果然接下去说道:“如今石老儿已遇意外,孤家回想起来,深觉得爱卿建议于全国分设三十六路诸侯,以便有效控制各处重要水陆码头,同时监视各大门派活动情形的办法很有见地。”
“谢主上嘉许。”
“这个办法你可以重新提出来,孤家一定照准!同时,孤家将封你为诸侯总监,直接秉孤家旨意行事,不受左右丞相及护国公们之牵制!”
“谢主上恩典!”
☆☆☆
大庙后院。
警戒森严。
三十多名三品以上的杀手、左右大将军、金星特使,均已完成备战行动。
云房中,五绝叟吴一同叨着一根旱烟筒,负手徘徊,双眉深锁,脸色阴沉。
烟筒中火头已经熄灭。
火在他的心头燃烧。
他实在无法想象,像今夜这样重要的一个日子,无奇不有楼方面,竟然懵懵懂懂的,反应如此迟缓!
火种子唐汉一伙人的行踪,他已派人暗中打听清楚。
这项消息他在黄昏时分就送去了无奇不有楼。
而他这边,调兵遣将,一切也已就绪。只须武帝一声令下,他随时可以压倒性的优势,将山脚下的唐汉等人,团团包抄,一举歼灭!
可是,无奇不有楼那边,始终不见动静。
起更之后,他又派去一名精干的杀手,如今连这名杀手也如同石沉大海。
“奶奶的!”他骂在肚子里:“真是叫人冒火!”
两仪搜魂手沙高楼正跟一名眇目老人在灯下对奕。
两人全神贯注,浑然忘我,自得其乐。
他们跟五绝叟虽然同属职称相等的护国公,但资历和声望方面,均较五绝叟稍逊一筹,因此他们的烦恼也较五绝叟少得多。
当一场大厮杀展开时,他们的表现,绝不逊于五绝叟。他们也拥有一位护国公应有的权势和地位。而平时的运筹决策,则一向均归五绝叟筹划。
这也正是今夜五绝叟烦躁得像热锅上的一只蚂蚁,而他们这两位护国公却能悠然手谈的原因。
五绝叟停下脚步望望门外,然后转头又望望架头上的漏斗。
“一品麻黄办事情,真是越来越差劲!”
一品麻黄何许人,自是不问可知。
一品者,官等也!黄是姓氏。“黄”加上“麻”,表“特征”也!一品杀手中,姓黄的大概不止一个,除了“老黄”、“小黄”之外,就只有另行设法找出被称呼者“与众不同”的地方了!
这位一品杀手黄麻子既是五绝叟的宠信人物,他应该比别人更清楚这位护国公的脾气,他为什么也跟着一去杳如黄鹤?
噢,别慌,这位一品杀手回来了!
黄麻子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人,脸上虽然稀稀疏疏的有着几颗大麻点子,但一点也不妨碍他那英气勃勃的长相。
外面下着毛毛雨,黄麻子走进云房时,呼吸喘促,浑身湿透。
谁都可以看出他并没有怠忽职守。
五绝叟看了这种情形,一腔怒火,顿化乌有,问话的声音居然相当亲切和悦:“见到武帝没有?”
“没有。”
“白丞相呢?”
“也没有。”
五绝叟有点不高兴了:“那你是干什么去的?无奇不有楼成了一座空楼?”
黄麻子挂搓手,苦笑:“卑属原拟径入内府,谒见白丞相,但在从院长春阁附近,突遭玄机常侍拦下了。”
“他为什么要拦阻你?你没告诉他是奉了老夫之命,有要事须面禀武帝或白丞相?”
“卑属当然说了。”
“他怎么表示?”
“他说武帝因旅途劳顿,已提前安歇,一切大小事务,均留待明天再谈。”
“再找白丞相去啊!你不看我们这边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吗?”
“是呀!可是他说,白丞相的大丹功,今夜正是最吃紧的一刻,不宜打扰。”
五绝叟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最后长长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跟这种人谈什么雄图霸业,倒不如搂着女人睡大觉来得舒服!既然他们一个个满不在乎,我又何必一定要呕这种闲气?哼,嘿!”
黄麻子忽压低了声音,笑笑道:“吴护老有这种想法,就对了,主上跟白丞相,今晚据说,据说,据说……”
五绝叟不觉一愣。
“据说什么?”
黄麻子又将嗓门降低了一个音阶。
“我是出来时,听二品蔡偷偷告诉我的,今晚白丞相根本就不是在练什么大丹功。”
“哦?”
“今晚他是轮宿四姨太花夫人处。”
“哦?”
“白丞相的这位四姨太,谅吴护老也早有所耳闻。这位花夫人是空不得的,就算是天塌了下来,她也不会让白丞相荒了这一宿,同时白丞相也没有这个胆量。”
“主上呢?”
“情形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
黄麻子以指头指指背后的大庙对面。
大庙对面,是一壶香。
但五绝叟显然并未能一下领悟出黄麻子这个手势的意思。
“主上去了一壶香?”
黄麻子摇头。
五绝叟皱眉。
“否则——?”
“是一壶香有人去了无奇不有楼!”
“刁四?”
“刁四的另一半!”
“刁四娘子?”
黄麻子点点头,微笑。
五绝叟懂了。
“又是那个玄机老杂毛的杰作?”
“是的。”
“可恶!”
黄麻子笑道:“他如果在这一方面毫无表现,又怎会被主上封为常侍?”
“刁四方面是如何摆平的?”
“老法子,刁四失踪了。”黄麻子微笑道:“那女人也一样。从现在起,一壶香茶楼易主,无名镇上的人,将再也看不到这对夫妇了!”
五绝叟蹙额陷入沉思。
他并不是为刁四夫妇的遭遇感到难过。
像这一类事情,他看得太多,也做过不少,一个小人物的生命,在他们这些武统邦大员的心目中,根本不值一文钱。
他如今想的是另一件事。
不错,这位护国公此刻心中的确不是滋味,但他心中难受,决不是为了别人。
他是为了他自己感到难受。
当他们几位护国公带领大批杀手和工人来到无名镇的第二天,就有两名亲信杀手向他报告了一个“好消息”。
两名杀手的报告是:大庙对面,一壶香茶楼,有位姿色出众的老板娘!
他们描述这女人,不仅年轻标致,身段儿美好,而且口齿伶俐,善解人意;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欣赏,都找不出一丝丝瑕疵!
最后他自己看了,也忍不住暗暗喝彩:果然是个艳光四射,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儿!
只可惜他从来被燕京三凤和风流娘子分了心神,未能当机立断,马上下手。
他当时的想法是:慌什么?只要能在无名镇定居下来,以后的日子长得很。
凭他在武统邦的权势,区区一个**娘们,还愁她逃出了他的手掌心?
他没相到,武统邦上自武帝,下至一名七品杀手,在这一方面来说,几乎人人都是不肯放过任何“战斗”机会的“悍将”。
而那位他一向瞧不顺眼的玄机老杂毛,更是“色中老祖宗”!如今,老杂毛抢先一步,竟将这婆娘当做过功桥梁,献给了武帝!想想怎不叫人痛心追悔?
要早知如此,这种手段他耍不出?
这下可好,燕京三凤落花飘零,风流娘子没了影子,就连最后一个满以为万无一失的刁四娘子也成了别人的禁脔!
唉!他的运气,怎会一下子背到这种程度?
☆☆☆
黄麻子眼光灵活,他似已瞧透了这位护国公的心意。
“护老。”他低低地道:“今夜横竖办不了正事,我看还是由卑属陪您出去走走吧?”
“走到哪里去?”
“去看一个人。”
“看谁?”
黄麻子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去看看后巷胡大娘的女儿!”
五绝叟听说过胡大娘这个女人,也知道这女人干的什么营生。
但不晓得胡大娘居然还有一个能叫杀手们中意的女儿。
无论怎么说,他毕竟是位护国公。
就像他们的主子一样,只要不让外人知道,什么下流下作事,他都可以照干不误,但在公众面前,面子大体还是要顾顾的。
连“百花院”和“美人窝”那种处所他都不愿轻易涉足,自然更不会无缘无故的跑到胡大娘那种下等妓院去。
所以,黄麻子这个突如其来的建议,使他觉得非常意外。
“小妞儿多大年纪?”
“双十左右。”
“还没嫁人?”
“是的,一朵清水莲!”
“长得怎么样?”
“卑属无法形容。”
“为什么?”
“等护老亲自看到了,您自然明白。”
“以前为何未经听人提起?”
“胡大娘看管得严。”
“很少抛头露面?”
“是的。”
五绝叟显得有点犹豫。
他不是害怕。
他只是有点担心,一个黄花大闺女,一定不解风情,如果模样长得又不怎么样,到时候很可能会叫人倒胃扫兴。
“想想主上和白丞相他们吧!”黄麻子又低低进言:“他们都懂得享乐第一,您老职掌兵符,劳苦功高,又何必如此刻薄自己?他们放开正事不办,只顾搂着女人快活,您老难道就不能找个活鲜活跳的大妞儿滋补滋补?”
活鲜活跳的大妞儿!
好个会说话的黄麻子,真亏他能找到这种富挑逗性而又传神的形容词!
五绝叟眼光朦胧,脸皮子发烧,终于点了点头道:“好,我们出去走走。”
☆☆☆
黄麻子没有说谎,胡大娘的确有个活鲜活跳的大妞儿。
他也许只掩瞒了一件事。
那便是这妞的容貌。
妞儿的小名就叫“甜妞”。但是,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上去,都无法叫人从这妞儿身上“噢”到一丝“甜”味!
这位甜妞的长相,果然“无法形容”。
胡大娘本人腰如水桶,脸似南瓜,长相非常适合她所从事的行业,是无名镇上“吨位”和“泼辣”都排得上榜首的女人。
而她这位千金不仅尽得真传,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是从窗缝中望进去的。
房中母女俩正在吃宵点。
五绝叟起初以为黄麻子带错了房间。
他后退一步,传音道:“小黄,不是这一间,你找错地方了。”
没想到黄麻子竟然嘻笑着回答道:“没有找错地方,卑属说的,就是房间里那个食量如牛的肥妞儿!”
五绝叟差点没有气昏过去。
“你这臭麻子——”
他想骂的话,突然没有了下文,一双眼珠子,却突然膨胀了四五倍。
黄麻子已突然变成了唐汉!
五绝叟又惊又怒,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隔了好半晌,他才定下心神,迸出一句说了等于没说的废话。
“一品麻黄已遭了你小子的毒手?”
唐汉微微一笑:“你问错了问题,护国公。你应该问:你小子冒充一品麻黄,为什么能冒充得如此惟妙惟肖?”
五绝叟居然像只九宫鸟似的,依言重复道:“你小子冒充一品麻黄,为什么能冒充得如此惟妙惟肖?”
唐汉笑道:“关于这一点,我在上个月出售给无奇不有楼的武功师承秘密中,已作了详尽的交代:我火种子艺出棋痴黑白老人门下,拿手的绝活儿,就是轻功、暗器、易容!”
他又笑了一下,补充道:“我当时也许忘了加个注脚:易容术虽是一门大学问,但各式脸谱中,也有难易之别。”
“如像大麻脸,就很容易冒充?”
“是的。”
“为什么?”
“因为麻脸的表征惹眼,它极易分散了对方的注意力,而常常忽略了这张麻脸上的其他部位。”
“模仿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和腔调,容易不容易?”
“不容易。”
“你在这方面下过苦功?”
“有时也是临时抱佛脚。”
“像今晚?”
“是的。”唐汉微笑:“这正是我今夜不惜花费时间,将事情的每一个细节,都盘问得清清楚楚的另一个原因。”
“你要模仿他的口音?”
“还有他说话时的神气。”
五绝叟停顿了一下,忽然道:“老夫能不能再问你小子最后一个问题?”
唐汉笑道:“本小子如今这样站着不动,便是为了等着回答你的问题!”
五绝叟道:“今夜你凭高明的乔装,轻易瞒过老夫,从大庙一路到这里,半途上你有的是机会,为什么你小子始终不肯下手?”
唐汉笑道:“说出来只怕会伤感情。”
五绝叟哼了一声道:“只伤感情总比送命强得多!”
唐汉缓缓含笑道:“本小子不肯立即下手,是因为今天武统邦中,除了武帝之外,尊驾乃第一号掌权人物;换句话说,也就是今天武统邦中,坏事干得最多的罪魁祸首!”
五绝叟脸色发绿。
但没发作。
因为他要听的不是这些,他等着要知道“原因”。
唐汉含笑从容接下去:“所以我虽然想取你这条老狗命,却不愿你这老贼死得太舒服,必须在你死前先窝囊你一番,也好让那些被武统邦害死的冤魂,在九泉之下吐一口气!”
五绝叟大吼一声:“你这个小王八蛋——”
他招式尚未使出,唐汉已飘然上前,一掌印上他的胸膛!
五绝叟这个绰号得来并不容易。
过去这二三十年来,经历大小数百战,几乎从来没有人能在这位五绝叟手底下曾经接满三招。
这是这位大魔头一向目空四海的原因。武帝之所以委以重任,拜为首席护国公,无疑也是看中了这一点。
而今,这一切则无疑都已成为历史。
如今这位护国公身躯应掌飞起,像是一只断线纸鸢。
说得更确切一点,应该像个贴炉烧饼。
叭!人撞墙壁。停了片刻,才又慢慢地滑了下来。
如果换了普通人,早就变为一团肉酱了。而这位护国公,不仅没有变成一团肉酱,人滑落地上,居然还没有断气。
他气若游丝似的道:“这……这……这是什么武功?”
“大天心无相玄功。”
“好,好!”五绝叟连说了两个好字,才缓缓闭上眼皮。
他绝气后的神态很平静。
不管他生前策划了多少罪行,毕竟不失枭雄本色。
他没有乞怜,也没有埋怨。
他也不是死于暗算。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吃败仗,也是最后一次。
他是死于技不如人。
他死得口服心服。
☆☆☆
“娘,你听,外面叽叽呱呱,砰砰蓬蓬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出去瞧瞧怎么样?”
“少给自己找麻烦。”
“女儿不怕,那些酒鬼有时候也蛮有意思的。”
“死丫头!你什么时候才不说这些傻话?”
“女儿早就说过,要帮娘赚银子,只要每天让女儿多吃几块肉,娘就是不肯。其实,像凤珠她们,一个个皮包骨,谁比得上女儿……”
唐汉本来还想搜搜五绝老魔的尸体,看能否找到一些秘密文件,听到这里,只好提前逃之夭夭。两仪搜魂手沙高楼跟眇目老人的一局棋终于下完。
直到两人收拾棋子时,才发觉屋里少了一个人。
沙高楼问:“刚才进来的是一品麻黄?他把同老儿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眇目老人摇摇头:“没有留意。”
沙高楼道:“会不会被主上给召去了无奇不有楼?”
眇目老人道:“管它的!我看咱们还是找人弄点酒菜来,一边下棋,一边吃酒,索性乐个通宵……”
沙高楼点头道:“这也是个办法。”
他正拟扭头呼叫房外的守备杀手,眇目老人神色一动,忽然道:“楼老,你听听,这是什么声音?”
沙高楼竖起耳朵。
他听到了。
那是一阵兹兹扑扑,像是蒙在被窝里放爆竹的声音。
沙高楼双眉微蹙,尚未及有所表示,眇目老人突然霍地推开椅子跳了起来。
这位只剩下一只左眼的护国公,不仅听觉过人,嗅觉亦极敏锐。
他突然跳起来,是因为他闻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味。
烟火味!
紧接着,叱喝咒骂之声,此起彼落,如潮涌起;两位护国公即使不出云房,也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有人纵火烧庙!
夜色冥茫。
细雨未停。
但在大庙这一街,熊熊烈火却将昏沉的夜空冲破了一个大缺口。
火头是从前殿蔓延过来的。
但是,很明显的,后院两厢云房上,似已早被散置了易燃之物,火舌一伸过来,便是啪的一声陡然旺升。
天空中虽仍飘着丝丝细雨,但毫无灭火作用。
从不断增强的火势看来,绵绵雨丝,竟好像都成了绵绵油丝,反更助长了这场大火的威力。
火势尚未波及的短墙上,这时站满了兵刃出鞘的各级杀手。
每个人都在一边粗声咒骂,一边四下张望搜索,恨不得立即找出那名纵火者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忿!
众杀手中,杂着一名黑袍老人和一名红袍老人。这两个老家伙,正是昔日的双龙堡主,今天武统邦的左右大将军:刺龙独狐威、火龙独狐烈!
火龙独狐烈,是目前江湖上第一把交椅的火器高手;但如今他也像别人一样,站在那里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他是个施放火器的高手,但对于灭火之道,则跟常人无别,八字没有一撇!
众人正鼓噪间,两仪搜魂手和眇目老人也跟着上了另一边的短墙。
两仪搜魂手身形一定,立即挥臂厉声道:“别尽呆在这里穷嚷嚷,搜!”
数十名杀手听到了这位护国公的命令,立即如飞蝗移阵般,于一片沙沙声中,向庙外四下散了开去。
就在众杀手奋勇争先,人影错综起落之际,被人忽略的墙内一角,突然冒起一条身形,如怒矢般疾扑短墙上的刺龙独狐威!
刺龙独狐威身躯纹风不动,嘿嘿一笑道:“你他妈的找死!”
衣袖一拂,三支毒钢梭,迎着来人,电射而出。
那冷袭的汉子不及闪避,毒梭穿腹贯胸,连哼也没哼一下,便告身形一歪,叭达一声摔落下来!
紧接着,第二条身形飞起。
独狐威依样画葫芦。
偷袭者重蹈覆辙!
眇目老人忽然大叫道:“左将军住手,体中贼人奸计。你打落下去的,全是本邦被点了**的杀手!”
这位护国公语音未竟,第三条身形又告原地飞出!
刺龙独狐威凝眸谛视之下,不禁双颊发热,深感愧惭不已。
☆☆☆
如今这名飞身向他扑来的劲装汉子,虽然急切问面貌无法辨认,但从来人一身特殊的衣着上,则不难一眼便可认出,来者正是该邦的一名三品杀手!
如果再进一步细察这名杀手僵直的身形姿势,就算是外行人,也该看得出来。这名杀手显已失去自主能力。
他并不是自己“纵身掠出”,而是被人“抛投”出来的!
而在这以前,他以独门毒器连杀两名自家人,居然都未能瞧出破绽,结果反叫一位独眼护国公指出他的错误,试问这叫他这位左将军怎不感到汗颜?!
这位左将军受警示在先,复经自己验证无讹,自然不会再上这种大洋当。
可是,他又错了。
☆☆☆
他不想上当,其实正是大上其当。
☆☆☆
这位左将军这一次不仅没有发出毒器的,甚至蓄势以待,打算等这名杀手近身之后,施以援手,助其安全下落。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名神情呆滞,如同僵尸般的杀手,于临近短墙的那一瞬间,突然眉展眼转,脸现杀机,双掌齐出!
那是一股无法形容的强劲内力。
刺龙独狐威因事出仓淬,应变无方,胸口一窒,如中巨杵,张口一哼,喷血如泉,一条庞大的身躯,同时应掌倒飞出去!
火龙独狐烈待欲抢救,已告不及。
他由来人那石破天惊的一掌,顿然警觉,脱口大呼道:“啊,飞天豹子!”
☆☆☆
火龙独狐烈没有猜错。一举击杀刺龙独狐威的人,正是飞天豹子欧阳俊!
今夜的突击行动,是唐汉哀兵计划的一部分。
到目前为止,他自己表现得很好,飞天豹子配合得也不差。
尤其难得的是,这位飞天豹子一改往日那种火爆脾气,完全按照唐汉的叮嘱,不贪功,不躁进,预期目的既达,立即以上乘轻功,飘然远离火场。
火龙独狐烈手足情深,自然不甘就此摆休。
没料到,这位火龙刚刚提气拔起身形,他立足处的墙脚板下,突然有人嘻嘻一笑道:“今夜是你们双龙的好日子,哪里跑?”
咻!一道银光,由下而上,笔直冲天冒起。
火龙独狐烈如四九大寒之天,光**跌在一根冰锥子上,一股凉气由股门直通透胸隔!
然后,很快的,这股凉气就变成灼烫的火柱子。
火龙独狐烈一声哀嚎,砉然摔落,满地翻滚。
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位大将军。
☆☆☆
多事公子高凌峰是个有名的机灵鬼,他比飞天豹子更滑溜。谈到开溜的本领,他至少要比飞天豹子高强一百倍!
等两仪搜魂手沙高楼,及破目老人这两位护国公闻声追赶过来,这边已恢复平静。
两位左右大将军,也完全安静下来。
他们已不再是两条张牙舞爪的“龙”,而像是两条被一头大象不小心踩了一脚的烂“长虫”!
☆☆☆
一场无名火,使无名镇上一座有名的大庙变成了一堆瓦砾。
镇上的人都说这是天意。
因为如果菩萨有灵,将绝不会选择这种庙宇为歇足之处;它制造的罪恶太多太多了,只有烧了干净。
黎明时分,两仪搜魂手沙高楼清点人数,才发觉除了左右大将军之外,还少了九名三品以上的杀手,这些杀手人尸两不见,都到哪里去了?
至于横躺在胡大娘院子里的五绝叟,那是天亮之后,因胡家母女一阵尖叫才发现的。
这一发现虽使两仪搜魂手大感震惊和意外,但也使这位护国公暗暗心喜。
死人有时也不完全是坏事情。
五绝叟之死,对这位两仪搜魂手来说,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武统邦的护国公共有五位,一直都由“五绝叟”吴一同和“无情汉”石心寒两人分掌大权,如今这一对“南北双怪”都翘了辫子,底下就数他这位两仪搜魂手资格最老了。
今后的武统邦,除了武帝,还有谁敢骑在他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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